千仞雪的感知慢慢清晰起来。那是沙粒般的感觉,漫过她的全身。
这是无比舒服的,但她的内心却感到一股潜藏的危机,只是这股念头现在还太弱小,被压抑在痛苦与欢愉所达到的奇妙的平衡中,无法破土而出。那是浑身感官极动与内心极静的和谐,似乎荒诞,在此时的千仞雪的知觉里,显得永恒。
萦绕脑际的噩梦般的记忆此时似乎慢慢淡然消退。
而天色似乎渐渐又要亮了。
不,不对……
千仞雪似乎读到了什么,内心悸动间,忽然爆发出一股力量,合拢的双眼猛然睁开。束束光芒照下,她猛然在下方殷红的血海中见到自己的倒影。
宏大的天使真身,线条是如此简洁而雅致,柔和却富有力量感,真身上没有那么多的装饰,浅金的铠甲更显出洁白羽翼的素朴,美得如同本源。
天使真身矗立在千仞雪的身后,笼罩着她。但真身的光芒没有遮蔽其下的千仞雪自己。天使真身可靠坚实得仿佛永无改变,但千仞雪却是活生生的,如此优美。
恬静的真身看不出年龄,恍然如土超越时间的存在,而千仞雪身上却折射出一股蓬蓬勃勃的朝气。
这影像从血海中反射回来,却如此格格不入。
但千仞雪再一细看,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自己的身上已沾满了诡异的红砂,一粒粒附着在羽翼上。
那些沾染已久的羽翎开始变脆,发黑,变得枯干、发脆,从六翼上脱落。
这就是刚才那摩挲之感的来源么?千仞雪此时大脑高速运转,精神力放射而出,立刻就发现,这红砂乃是从血海蒸腾而成,它的特性就是虚无的腐蚀。
“无孔不入。附骨之疽。”千仞雪脑海中忽然闪过这样的句子,似乎是在什么时候读到的。红砂无比危险,但她就是要对抗致命。
昂扬的千仞雪猛然张开洁白的羽翼,发出震撼人心的话语;坚韧的长翎骤然竖立,如同根根齐一的枪阵。天使的金光映照其上,稠密的红砂如同烟尘,在空中消散。
神圣的魂力涤荡了自己,千仞雪感到一阵欢欣;她的身上脱去了腐砂投下的暗影,照耀在粲然威严又柔和的光芒里。沐浴在这般的光芒里,千仞雪在血海的倒影中看到的是一个在胜利中更加完美的自己。
千仞雪曾经哀叹自己的时运不济和举世无双却内蕴悲惨的身世;丧母与神格破碎的椎心泣血的痛苦过去之后,留下的是失败的长长阴影。
光正给她以温暖与希望,尤其是胜利,但阴影似乎并不那么容易散去,即使开朗的笑容越来越多的出现,夜深人静的时候,创痛的记忆仍会出现。
可是现在看着自己——千仞雪从未如此宁静地欣赏着自身,过去她每次对镜,都是在梳妆的匆匆之间——她真正感到某种释然。
如果命运是一部悲剧,无论是因为家庭的扭曲或者武魂殿的腐朽或者某些意想不到的外来力量,那么她都一定是主角。
美。巍然兀立。巍然兀立的美。
在波折而急速的一生中,千仞雪似乎第一次如此认识着自己,凝视着血海的波光粼粼中自己的美。
她再度感到一种彻底的宁静。但不再是绝圣弃智般的隐遁,而是一种清明的沉炼。
时针似乎指向亘古。只是,血海仍然上升着,而且更加蒸腾,更加汹涌。
“不!”当血海的狂澜卷起时,千仞雪才骤然再度回过神来;那一道恶浪,轻易地越过了周身护体的圣光,虽然圣铠吸收了很大一部分,而她现在的肉身强度也已经是举世顶尖,仍然痛彻心扉。
而血海此时急速上升着。如果被血海吞没……
千仞雪并未晃神,羽翼张开,浑身金光大盛,在一片清辉中如同耀目的太阳。
血海在一个瞬间都留下了一道空隙,千仞雪顺势腾飞而起。
天空,任我翱翔!千仞雪感到此时自己的襟怀,是如此自由而广阔。
但又在刚才的疼痛之后,蜕去了什么,而感到一阵强固。
是家族的荣誉么?是天使的责任么?是武魂殿的使命么?这些东西都曾涌动在她的心里,但今时不同往日。似乎都是,但又都不是,而是一股更坚强的力量。
“天使,之则!”如果千仞雪此时还和刚才一样看着海面,她就会看到自己前所未有的的冷峻面容。
但现在,她只是坚定而不可阻挡地宣布着她要发动的东西。
那早已不是魂技,而是完全由她掌握的无比宏富的力量的壮丽展现。
背后张开的六翼,连一根羽毛也那么坚强,如同一片片的军阵;手中高举向天的神剑,在空中环行之后,重重的斩落。
炽烈的光芒遽然爆发,随后便一直闪耀着,几乎是喷薄着;光辉照射着周围的一切,精纯的圣炎熊熊燃烧。
当它平息的时候,连那片深不可测的血海,也被热力蒸灼几尽。
千仞雪高高悬浮在天中,环视这方世界,形形色色张牙舞爪的伥人似乎暂时安静下来,地表和那其中一汪鲜红的湖水——看不出曾是可怕的血海——在圣光照拂下也被投上一股薄金。
笑容浮现在她的脸上。该结束了。她甚至前所未有地感到一丝残忍的快慰。
随着近乎凝实的杀意释放,神剑也紧随劈下,砸在地面;当大地丝丝碎裂、陷落,终于彻底消失,她一跃而下,抱起来看起来即将昏厥的光正。
然后,光正在她怀中昏了过去。
回到地面,看着躺在自己面前的这个被称为爱的对象的男人,千仞雪现在感受到的却仍是自己的某种变迁。
其实从小在赞誉与期望中长大的她,即使有着执行任务的勇敢、智慧以及她祖父不具备的果决,始终惧怕失败,更惧怕在一对一的战局中失利。
害怕让别人失望,也害怕让自己不能接受自己。
现在想来,当初没有战胜唐三,既是出于错误的情爱,也是出于这种自我加压的心态。
当她的对手对付她的时候,她却在同时应付自己和敌人。
也许只有在最后嘉陵关前她彻底绽放了自己,但那也是在和母亲的令人几乎不忍面对的痛苦关系中。
那之后复仇的战斗,似乎只是应得的报偿,是补考的答卷,是一场证明不了什么的胜利。
只有到现在,经历了一场宏伟而充满诡计的战斗,或不如说一段奇幻的旅程,她才感到自己是一个真正的战士。不,不止是战士;而是一个真正肩负起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的人。
一切和以前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