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穿越小说 > 韩名利短篇文学 > 驴之梦(四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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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像块浸了墨的破布,厚实且又沉重地压在露天广场上。我甩了甩尾巴,青草的甜香还在齿间打转,浑浊的眼珠却被眼前的光景刺得发疼。

老叟伸出骨瘦如柴的手,将一叠纸币塞进少妇的手里,少妇丰腴的腰肢瞬间柔如春柳,他们勾肩搭背旋身起舞,笑声更如银铃洒落夜风。灯光迷离,音乐轰鸣,舞池中央人群扭动,像极了磨坊里那永不停歇的圆轨。我站在角落,心头猛然一震:这哪里是欢场?分明是另一座磨坊,只是石磨换成了节奏,鞭子换成了鼓点,而胡萝卜,依旧是那几张轻飘飘的纸。

另一位穿休闲服的秃顶老头,把手里的钞票捻得沙沙响,少妇眼角的褶子立刻堆成谄媚的花。三十岁的腰肢缠上七十多岁的枯藤,旋转时扬起的劣质香水味,熏得我直打喷嚏。围观的人举着发光的小方块哄笑,他们拍的哪是舞蹈?分明是把“老当益壮”和“青春饭”摆在天平上称斤两。我低头啃起草根,蹄子无意识叩击地面——这夯在泥土里的节奏,可比磨坊里那紊乱的鼓点诚实多了。

这场景何等熟悉!五年前,犟驴兄弟离职前夜,曾在磨坊办公室拍桌怒吼:“主人年年画大饼,伊洛渠磨坊连安全员都不配!通风不良,粉尘超标,驴蹄打滑摔断腿也没人管!”他声音嘶哑,眼中布满血丝。他曾是胸前挂红绸的“模范驴”,在年度表彰会上被主人亲手披上绶带,照片贴在公告栏最中央。那时全场鼓掌,连我都为他骄傲。可不过三年,他看透了那红绸的真相——那不是荣誉,是更结实的缰绳;那不是奖赏,是驯化成功的标志。他辞职那天,撕下红绸扔进磨盘,说:“我不再为幻觉拉磨。”

如今,这舞池中的男女,哪一个不是挂着红绸的驴?他们旋转、摇摆、贴近、分离,每一次肢体接触都暗含价格。老叟用钱买来片刻温存,少妇用舞姿兑换生存资本。他们的脚步看似自由,实则被无形的轨道牵引,如同我在磨坊中日复一日的圆周运动。唯一的不同,是他们自己戴上了蒙眼布——他们称之为浪漫、激情、缘分。而鼓点,就是主人昔日挥动的鞭哨,催促我们更快、更卖力、更忘我地旋转。

舞池门口那张价目表写着:“单曲入场五十,包夜三百,特殊服务另议。”这不是娱乐,是劳动分工的变体。这些舞者,有的白天在工厂流水线拧螺丝,有的在写字楼里填报表,有的在家带孩子伺候公婆——唯有夜晚,他们才自由地进入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用身体兑换几张纸币,再拿去支付房租、药费、孩子的补习班。她们都在跳舞,都在旋转,都在疲惫地用生命兑换几张注定贬值的纸。而真正的自由,或许不在于跳出舞池,而在于看清——为何而舞,为谁而转。

更可悲的是,他们彼此心照不宣地维持着这场幻觉。老叟不会问少妇为何如此年轻却眼神空洞,少妇也不会揭穿老叟手上的老年斑与颤抖。他们共同出演一出名为欲望的戏剧,用纸币作为台词,用身体作为道具。而观众呢?是那些坐在卡座里啜饮红酒的中年男人,他们谈论项目、股票、人脉,目光却始终黏在舞池中央。对他们而言,这不仅是消遣,更是权力的展演——金钱让他们可以随时召唤春柳般的腰肢,可以决定谁上场、谁离场。

我忽然想起犟驴兄弟临走时说的话:“磨坊换了名字,可磨盘还是那个磨盘。”是啊,从石磨到舞池,从体力剥削到情感交易,形式在变,本质未改。她们疯狂地扭动腰肢,因为这里不需要皮鞭与锁链,她们用欲望、幻觉与即时满足编织更精密的牢笼。你自愿走进去,还觉得自己在飞翔。而那张悬在每个人眼前的胡萝卜,早已不是草料,而是朋友圈的点赞、社交圈的地位、银行卡的余额——它们比磨坊时代的稻草更虚幻,却也更令人上瘾。

恍惚间看见彩衣秧歌队从记忆里飘过,旱船里的笑闹惊起满树麻雀。那时的舞步踩着节气走,鼓点追着心跳跑,哪像现在,连腰肢倾斜的角度都要和纸币厚度严丝合缝?穿红袄的姑娘甩着帕子跳二鬼摔跤,如今倒真成了现世寓言——一个用钱买青春幻影,一个售货体温存换生计,她们把交谊舞的谊字都灼成了灰。

月光刺破路灯的昏黄,如银刃划开夜幕。钞票在风中翻飞,渐渐褪去金光,还原为惨白纸屑,像一场荒诞的雪,覆盖了舞池的狼藉。老叟与少妇早已消失于暗巷,只留下一只断裂的高跟鞋,还有半瓶未喝完的廉价香水。晚风卷着草叶掠过耳畔,远处传来少妇躲在黑暗处数钱的窸窣声。

我对着渐暗的天幕长嗥,声音撕破虚伪的鼓点:“嗬呃……”,这不是哀鸣,也不是反抗,而是一种被遗忘太久的诉说。露水打湿了蹄甲,我愤怒地扬起前蹄,不是为了挣脱,也不是表演,只是想痛快地打个滚,像耕完十亩地那样,把疲惫与冤屈尽数交给泥土。可脚下早已不再是松软的田垄,而是冰冷坚硬的水泥地。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切勿对号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