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穿越小说 > 韩名利短篇文学 > 驴之梦(五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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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头年轻的公驴,毛色青灰泛亮,脊背挺拔有力,四蹄如铁柱般坚实,正是最旺盛的年华。作为一名刚入职磨坊的新员工,它看着眼前这座巨大而古老的石磨,心脏竟不自觉地加快了跳动。这不仅仅是一块石头,更是它即将投身其中、施展才华的舞台,为此它亢奋地拉着空磨转了两圈,蹄子踏在光滑如镜的石板上,发出清脆而急促的“哒哒”声。它尚未真正踏上重载的磨道,内心却已迫不及待地想象自己一圈又一圈推动石磨,金黄的麦粒在碾压下化作细腻的面粉,如雪般飘落,最终成为千家万户餐桌上的温热烙饼。这种温馨而又感人的画面,让它感到前所未有的价值感和使命感。

它把脖颈杨的高高的,浑身的肌肉也绷的紧紧的,鼻孔每一次的翕张,都像是从肺腑深处喷出一团滚烫的火焰。它暗暗发誓,我不仅要向主人证明自己力大无穷,也要证明自己敢于吃苦耐劳,并且还具有任劳任怨服从管理的秉性。刚踏入磨坊的青皮驴,就迫不及待想要得到主人赞许的目光,哪怕只是他一句轻描淡写的表扬“这驴子,中用。”

这间磨坊建于清末年间,依山而立,青砖灰瓦,墙缝里长满了苔藓和野草,仿佛连石头都在诉说疲惫。老主人曾和第一头拉磨的驴子,他们一起在磨坊的屋檐下挂了一个铜铃,当磨盘转动时铜铃就会叮当作响,老主人说那是希望的声音。可如今,铜铃早已锈蚀断裂,独自躺在挤满灰尘的角落里,如同被岁月遗忘的记忆。新主人是老主人的重孙子,他不知道磨豆子和磨面的节奏,也不懂得每一头驴的性格脾气,哪头倔强需轻拍安抚,哪头懒散须鞭策激励,他日思夜想的就是要把磨坊的利润翻倍,签了合同的订单必须提前完工。

月光从驴圈顶棚的破洞漏下,像撒了一地碎银。那光斑在干草上微微晃动,仿佛是某种无声的召唤,又似命运投下的冷眼。三头驴子蜷在干草堆上,石磨的残影还在蹄间打转,如同它们这几年如一日的轨迹,在脑中刻下无法抹去的圆弧。空气里浮动着谷壳与汗水的酸涩,混杂着粪便发酵的闷浊气味,那是被遗忘的生命气息。

入职才三天的青皮驴,独自咀嚼着夜草,喉间发出满足的呼噜,它忽然压低声音,耳朵贴着脑袋,对着年迈的憨驴和犟驴说:“咱们磨坊,今天又有两头驴突然离职了,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刚步入社会的青皮驴,它还不清楚这座拥有百年历史的磨坊,看似平凡无奇,实则承载着几代牲畜的血泪史。

犟驴鼻腔里喷出一股浊气:“主人就知道天天画大饼,却从不兑现承诺,年强力壮有学问的谁愿意跟着他干。二十年前,我刚入职的时候,他拍着胸口向我承诺,你只要踏踏实实跟着我干,我就一定会带领你们发家致富。可现实是,他在县城已经买了几套房子了,而我却一套也买不起,全家依然是租房住。”犟驴的左肋上一道陈年鞭疤,在昏暗油灯下隐隐发烫,像一块埋藏多年的烙印,时刻提醒它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那是去年秋收时节,黄豆丰收,镇上各大面馆纷纷加单,磨坊连夜开工。院角堆起的小山般的豆子散发着干燥的香气,麻袋层层叠叠,几乎遮住了半扇窗户。老板红着眼,声音嘶哑地吆喝,手中的皮鞭如黑蛇般甩动,雨点般落在驴背上。别的驴低头顺从,唯有它,犟劲上来,任凭鞭子抽得皮开肉绽,鲜血顺着肋骨流下,染红了干草,四蹄却依然像钉子一样钉在了地上纹丝未动。它不是不愿干活,而是无法忍受那种毫无尊严的驱使,主人为了利益把它们当做机器,既不想给好的草料,也不想给它片刻的喘息。

傻驴盯着驴棚的蜘蛛网嘟囔道,“听我爷爷说,老主人创建磨坊时,每天清晨他必先喂食温水草料,待驴吃饱喝足后才开始拉磨,每转三百圈即停歇一刻,由专人换班牵行散步。而我们呢?主人竟然欺骗我们说蒙上眼拉磨,心才能静。拉磨不仅是你的福分!更是你前世修来的功德!”可随着岁月的流逝,它才逐渐明白,蒙眼不是防晕眩,而是让它看不见磨坊外的天地,看不见春天的野花如何绽放,更看不见溪流如何奔向远方。

夜更深了,寒气贴着地皮钻进驴圈里,像无数细小的针尖刺入皮毛。三头驴挨挤着取暖,彼此的体温成了唯一的慰藉。它们的身体靠在一起,呼吸交织,形成一团微弱的雾气,在冷空气中缓缓升腾。外面万籁俱寂,唯有风掠过屋檐的呜咽,以及远处野狗模糊的吠叫。在这片死寂中,生命显得格外脆弱,又异常坚韧。

当黎明初现,东方泛红,新的一天拉开帷幕之时,大多数生命依旧在做着好梦,唯有驴子早已被唤醒,继续拉着石磨一圈又一圈地转动。它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眼神中早已没有了入职时的勤奋和梦想,只剩下机械般的麻木。主人挥舞起手中的皮鞭,狠狠抽打某头走得稍慢的驴。“快点!今天还要磨五十斤豆子!”他大声地吼道。而在角落的水槽边,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驴崽试图站立,却因营养不良屡次摔倒,最终蜷缩在母驴腹下,发出微弱的哀鸣。

红彤彤的太阳升起来了,小镇上炊烟袅袅,人们端起热腾腾的豆浆,聚集在一起谈论着今年的收成与物价,全然不知那碗中洁白的浆液,是由一群不会说话的生命,一步一血痕地磨出来的。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切勿对号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