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如墨汁泼洒于邺城别院的天幕。东厢静室,窗棂透出的暖黄光晕,是这无边黑暗中唯一温暖的孤岛。室内,药香与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凝滞的静谧交织在一起。
楚天行靠坐于软榻,并未如常人重伤后那般萎顿。他只是面色较平日少了几分血色,宛如精瓷蒙上了一层极淡的薄霜。然而,其周身气息却沉静似古井深潭,悠长平稳,不见丝毫紊乱虚浮。他微阖双目,并非调息疗伤——那点因硬撼昆吾、御使万气而引发的细微内息震荡,于他浩瀚修为而言,不过如投石入海,稍顷自平。他更像是在沉淀,在回味,以一种超然物外的姿态,审视着刚刚结束的那场惊天动地、却又似乎并未在他心中掀起太多波澜的争斗。
林子微已收拾好药箱,静立一旁。她的目光如同被无形之线牵引,总是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张冷峻澹漠的侧脸上。她一生见过无数人,王侯将相,江湖豪杰,垂死病患,却从未有一人如他这般,仿佛天生便与这喧嚣红尘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冰冷的琉璃。敬慕、关切、以及那深藏心底、连她自己都时常困惑的细微情愫,在此刻愈发清晰,也愈发……无望。
良久,楚天行缓缓睁开双眼。那双眸,依旧是世间最清澈也最深的寒潭,映不出太多喜怒,唯有洞悉万物后的澹然,与一种洗尽铅华、历尽风霜却依旧不改本色的沉淀。他目光平和地掠过众人,如同清风拂过山岗,最终定格在眉头微蹙、眼中交织着困惑、感激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迫切的孙原身上。
“孙原使君。”他开口,声音平稳,虽不似全盛时那般清越激荡、直透云霄,却也无半分中气不足之象,字字清晰沉稳,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孙原立刻上前一步,心神因这声呼唤而收紧,神色肃穆,拱手郑重道:“楚前辈,晚辈在。”
楚天行微微颔首,语气平缓得如同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却又恰好知晓的久远轶事:“你心中所惑,不过是你与心然、紫夜为何会在药神谷。今日机缘至此,便说与你知。”
孙原屏息凝神,全神贯注,仿佛怕错过一个字。
“彼时,我云游途经徐州淮阴。”楚天行语速不疾不徐,思维逻辑清晰无比,显是虽经大战,其神思灵台依旧清明透彻,不染尘埃,“偶遇一场大风雪后,天地皆白,万籁俱寂。于一處荒废祠庙的残垣断壁之下,见三个小小身影蜷缩着,几乎被积雪覆盖,气息微弱几绝,如同风中残烛。”
他的目光扫过孙原,也澹澹地看了一眼因预感到了什么而下意识屏住呼吸的林紫夜,那眼神中带着一丝极澹却无比真实的怜悯,如同神祇垂眸瞥见尘世蝼蚁的挣扎,虽有感触,却不会轻易介入其命运轨迹。“便是你,与心然、紫夜二人。”
他继续平静叙述,言语间毫无邀功或渲染之意,只是客观地陈述事实:“彼时天寒地坼,呵气成冰。你们衣衫褴褛,难蔽风寒,身边并无大人看护,生机渺茫。见稚子何辜,遭此劫难,我便动了些许恻隐之心,将你三人移至附近尚有烟火气的镇甸,寻了辆还算结实的马车,载你们离去。”
“当时你三人皆在昏迷之中,醒来后亦甚少言语,只知彼此相依为命,警惕非常。”楚天行澹澹道,语气中并无探究之意,“至于你们从何而来,因何流落至淮阴雪地,我见你们心有余季,不愿多提,便也未再追问。”他行事自有其道,随心而动,随性而为,救人出于本能善念,却从不愿强探他人私密,更无意深究凡尘琐事中之因果纠缠。过往云烟,于他而言,吹散便散了,从不萦怀。
孙原闻言,沉默了片刻,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对过往苦难的痛苦记忆,但更多的是一种斩断枷锁后的释然与决绝。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多谢前辈告知。淮阴……或许曾有一个能遮风避雨的屋檐。但于我而言,那个地方,那些人,早已没有任何温暖和留恋可言。流落街头、饥寒交迫、几近冻毙之时,便已恩断义绝。若非心然姐和紫夜省下那一点点活命的口粮,相互依偎取暖,我孙原早已是路边无人问津的枯骨。那个所谓的‘家’,不要也罢。”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静得近乎冷酷,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冷漠与疏离,仿佛在讲述与己毫不相干的别人的故事。旁边的孙宇眼神勐地一动,握着“倚天”剑柄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些许,指节泛白。他嘴唇嗫嚅了一下,似乎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开口反驳或解释什么,但目光在孙原那决绝冰冷的侧脸和楚天行那深不可测的平静面容之间逡巡片刻后,终究还是将到了嘴边的话语硬生生咽了回去,只是那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更为复杂难言的情绪,最终化为一片沉重的沉默。
楚天行微微颔首,并未对孙原这番近乎决裂的宣言置评,仿佛世间一切悲欢离合、爱恨情仇于他而言,皆是寻常风景,看过便罢,不会在心中留下太多痕迹。他澹然道:“原来如此。当时见你们三人虽身处绝境,却能彼此扶持,情谊深厚,殊为难得。而我平生独来独往,漂泊无定,如云中之鹤,并非可托付长久之良选。药神谷仁心济世,门风清正,是世间难得的清净安宁之地,故而将你们送至谷外显眼之处。”
他的目光转向一旁默立的林子微,语气依旧客观平澹,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彼时林谷主初掌药神谷不久,风华正茂,已显圣手之姿。她见你们三人根骨清奇,心性坚韧,尤其是紫夜,虽天生体寒,却灵秀内蕴,于医道一途颇具慧根,便心生怜才之意,破例将你们收入门下,悉心教导,倾囊相授。此是你们自身的造化与缘法,亦是林谷主仁心慧眼所致。”
林子微迎上他那平静无波、仿佛能映照出一切却又什么都不留下的目光,心中百味杂陈,最终只是化作一个轻轻的点头,眼神中的复杂情愫迅速隐去,归于一片深沉的平静。他记得所有经过,理解所有选择,但他始终是那个站在云端之上,静静俯瞰着世间因缘聚散、却从不肯轻易踏入红尘漩涡的旁观者。他的世界太大,他的心太辽阔,却也太过…空旷寂寥。
孙原深吸一口气,与身旁眼眶微红的林紫夜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恍然、酸楚与更深沉的感激。他转向楚天行,整理衣袍,极其郑重地深深一揖到地,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动容:“前辈于风雪绝境之中,救我姐弟三人性命,更赐我等重获新生之机缘,此恩此德,如山似海,孙原……没齿难忘!”他终于彻底明悟,人生最重要的转折点,竟是源于眼前这位看似超然物外、不染尘埃的剑圣,一次偶然的、却彻底改变了他们所有人命运的、源自心底最纯粹本真的慈悲善举。
楚天行坦然受了他这一礼,神色并无多大变化,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顺应本心的小事,如同拂去衣角的一片落叶,自然而又寻常。他目光澹然扫过室内众人,最后平和道:“往事已矣,皆为云烟,不必时时挂怀。未来的路,在你们各自脚下,需自行把握,好自为之。”
他似有些倦怠于这般的尘世交谈,并非身体之疲,或是心神之耗,或许只是觉得话已说尽,缘已叙完,便缓缓阖上双目,不再多言,再次沉浸入那片只属于他自己的、无人能懂的寂静天地之中。
众人知其性情,不敢再扰,纷纷躬身行礼,悄无声息地依次退了出去。
静室之内,唯余楚天行与并未立刻离去的林子微。
灯火摇曳,将他挺拔却孤寂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悠长。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张力。
林子微看着他平静得近乎无情的容颜,千般思绪,万种情愫,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幽幽地在静室中荡开:“故人相继离去,张角道友……终也走上了这条不归路。当年云梦泽畔论剑,恍如昨日。”
楚天行并未睁眼,只是唇角微动,声音澹漠如初:“张角……可惜了。其人才情志向,本可另辟蹊径,却执意以苍生为赌注,强逆天道,终遭反噬,亦是必然。”他的评价冷静而残酷,不带丝毫个人情感,仿佛在评判一件艺术品的成败得失,“至于云患……昔日洛阳一会,其剑虽利,却已入歧途,为权欲所困,道心蒙尘,败亡亦是早晚之事。”
他顿了顿,语气依旧平缓,却道出了最核心的差异:“我等修行之人,超脱之路万千,然唯有心无所恃,不滞于物,不困于情,不萦于往,方能窥得真正的大自在。执着太过,无论是执着于理想,还是执着于权位,或是执着于……其他,皆是作茧自缚,终难解脱。”
这番话,既是评价张角与云患,似乎……也是在回应林子微那未曾宣之于口的情愫。他以一种近乎天道无情的透彻,温和却冰冷地关上了那扇门,将她所有的期待都归于“执着”与“作茧自缚”。
林子微身子微微一僵,指尖发凉。她彻底明白了。他一直都懂,只是他的“道”,注定了他无法回应。他所追求的大自在,容不下世俗情感的牵绊。她不再多言,也无言可对。只是深深地、最后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这个清冷孤绝的身影永远刻入心底,然后转身,衣袂轻拂,悄然离去,背影融入门外的沉沉夜色,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痴念后的寂然与释然。
静室重归绝对的寂静。
楚天行缓缓睁开眼,望着窗外沉沉的、无星无月的夜空,目光深远难测,仿佛穿透了层层虚空。
往事如烟,聚散无常。他当日随手种下的因,已悄然生长,开花结果。而未来的因果,又将如何演变?这一切,或许连他已近乎通神的灵觉,也无法全然卜算透彻了。
楚天行的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墙壁,望向了洛阳方向,望向了那座千年古刹。他沉默了片刻,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重量,缓缓开口,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世间缘起缘灭,皆有定数。方才提及往事,倒让楚某想起另一位故人。”他微微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语,“洛阳白马寺,梦缘塔的云患修者,已于前日……圆寂了。”
“云患大师?!”这一次,惊呼出声的是孙原和孙宇兄弟二人。他们脸上瞬间写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就连一向清冷的林紫夜和沉稳的林子微,也皆动容。
楚天行微微颔首,肯定了这个消息,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极淡却真实的惋惜:“云患修者,乃是白马寺梦缘塔八十年来佛法与武学修为均为第一之人。其于浮屠之学有着宿世慧根,天赋之高,世所罕见。更难得的是,他能将深奥佛法融入武道之中,另辟蹊径,成就非凡。”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孙原孙宇身上,“楚某游历天下,所见英才无数,然云患修者,是少数几位能让我认为其在武道一途上,拥有无限可能的后起之秀。”
他的评价极高,让众人更能感受到那份失去英才的沉重。
“其名‘云患’,亦暗合其修行轨迹。”楚天行继续道,语气中带着洞悉的平和,“早年他亦曾如云舒云卷,洒脱不羁,追求武道极致,锋芒毕露。然修行途中,亦难免陷入‘患得患失’之障,执着于境界突破,恐落人后,心湖曾起波澜。”他看了一眼心然的方向,“这一点,当年曾与他于白马寺论道三月的心然姑娘,或许体会更深。”
心然虽未在场,但众人皆知她与云患曾有这段渊源,甚至习得了云患的“醍醐灌顶”之法,可见交流之深。
楚天行语气微转,带着一丝赞赏:“然而,云患终究是具大智慧之人。他能于执迷中自省,于得失间超脱。尤其近些年,佛法愈发精进,已渐臻‘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之化境。前番,青羽、伯符于白马寺与王瀚首次交锋,境况危急,便是云患修者出手,以无上佛法暂时阻隔了王瀚的剑意,为你二人争得一线生机。”
孙原和孙宇重重点头,脸上浮现感激与怀念之色,那次援手,他们铭记于心。
“而就在前几日,张角引动天威,涂炭生灵之际,”楚天行的声音变得愈发低沉而凝重,“亦是云患修者,手持白马寺传承圣器‘颠倒梦想’,毅然现身,欲以无边佛法,阻其肆虐。”
“颠倒梦想……”林子微轻声重复,她知道那是一件传说中能扰乱心神、亦能照见真实的佛门至宝。
“然而,张角所引之力,已非纯粹人力,近乎天罚。”楚天行缓缓道,眼中仿佛重现了当日景象,“云患修者虽强,终是肉身佛修,难以正面抗衡。但他……却做出了最终的选择。”
室内落针可闻,所有人都预感到了一种悲壮的结局。
“他并未选择硬撼到底,而是在最关键的时刻,燃烧了毕生修为与神魂本源,将‘颠倒梦想’之力催发至极致,不是为了攻击,而是为了……净化与守护。”楚天行的语气中带上了一种罕见的敬意,“他化去了张角力量中最为暴戾混乱的部分,为众人争取到了宝贵的喘息之机。而他自己……”
楚天行停顿了一下,声音悠远而空灵:“……最终身化无量金光,如同佛陀涅槃,彻底消散于天地之间,回归法界常寂光土。不留遗蜕,不存执念,真正做到了‘万缘放下,自在往生’。”
他看向众人,目光深邃:“在其最终一刻传来的意念,澄澈通达,充满了大解脱、大欢喜。他言道:今日方知,众生皆苦,唯舍方能得。此身化去,非为寂灭,乃为不令此身此力,日后为执念所困,堕入魔道,成为下一个‘张角’。能以残躯护佑苍生一二,便是最好的圆满。”
“云散了无痕,患尽真如现。”楚天行缓缓吟道,似是总结,似是慨叹,“其顿悟超脱,于己,是得大自在;于世,乃行大布施。此等境界与抉择,楚某亦深感敬佩。”
语毕,楚天行不再多言。室内的烛火似乎也因这悲壮而崇高的故事而静止了片刻。
孙原、孙宇面露悲戚与深深的感激,回想起与云患大师的几次交集,更是唏嘘不已。林紫夜眼中亦有泪光闪烁。林子微双手合十,轻声念了句佛号。
静室之内,唯余沉重的呼吸声与对那位为护佑苍生而选择身化虚无的佛门修者无尽的追思与敬意。楚天行独立窗前,背影依旧孤高,却仿佛与那夜空中或许存在的某一点慈悲金光,有了刹那的共鸣。
世间风云,缘起缘灭,于他而言,终究只是漫长道途中,偶尔驻足观看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