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重得似天地初开时的混沌,又似万千生灵悲泣时淌出的血泪凝结而成,沉沉压在邺城以西连绵数十里的黄巾大营之上。这片曾经沸腾着狂热信仰与不屈反抗的土地,此刻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没。
天幕低垂,仿佛一块浸透了绝望的巨大尸布,不见星月,唯有无尽幽暗,将整座军营裹挟其中,如同巨兽沉默的腹腔,压抑得令人窒息。往日此时,这座庞大军营仍会蒸腾着一种躁动不安的活力,成千上万的篝火如大地愤怒睁开的灼灼眼瞳,跳跃着不甘的光芒。
巡夜士卒沉重的脚步声、兵器与甲胄偶尔摩擦的铿锵、压抑在胸腔内的低语议论,以及那弥漫在空气中、一种对“黄天”太平世道的炽热期盼与对“苍天”不公现实的刻骨愤怒交织成的灼热气息,让这片土地仿佛一座在地底奔涌咆哮、随时可能撕裂大地喷薄而出的火山,充满了毁灭与新生的力量。
但今夜,万物死寂,一切截然不同。
一种诡异的、粘稠得如同淤血般的死寂,并非单纯的安静,而是一种具有重量的、实质般的虚无,如同最阴寒的瘟疫,携带着绝望的孢子,悄无声息地渗透、蔓延,侵蚀了营区的每一顶帐篷、每一段栅栏、每一个人的心跳间隙。
大帐之内,时间仿佛被某种无形之力冻结,空气稠密得如同化不开的墨,又似万丈深海之下的水压,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胸膛,迫使每一次呼吸都变成一次艰难而痛苦的挣扎。吸
入肺中的,不再是空气,而是冰冷刺骨的铁屑,混杂着血腥、草药以及一种唯有死亡才能散发出的、虚无的甜腥,令人作呕,更令人绝望。厚重的帐帘严密低垂,将外界的一切——无论是呜咽的寒风、零星的火光,还是那数十万人压抑的悲声——都彻底隔绝,只余下帐内角落寥寥几盏长明灯,投射出摇曳不定、昏黄惨淡的光晕。
光线微弱,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却将更多的阴影投掷在人们脸上、身上,如同为逝者徘徊不去的魂灵舞蹈,平添无数诡谲与悲凉。
帐幔中央,那张平日用于议事的卧榻,此刻成了冰冷的灵床。大贤良师张角的尸身静卧其上,仿佛只是沉睡。他依旧身披那件象征天命与道统的明黄道袍,然而袍服上曾经熠熠生辉、蕴含无上法力的符文此刻彻底黯淡,如同随主人一同逝去的星辰。干涸发黑的斑驳血渍与征尘,如同不详的烙印,深深浸入织物,诉说着最后时刻的惨烈。
他的面容经过仓促而简单的整理,抹去了临死前的痛苦痕迹,呈现出一种异样的、近乎超凡脱俗的平静,甚至唇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解脱般的安详。
这种可怕的平静,与他生前那蕴含风雷、洞察天机、挥斥方遒的磅礴威严形成了令人心胆俱裂的对比。他那曾执掌九节杖、挥动间仿佛能引动风云、号令天下的手,此刻无力地交叠在身前,冰冷,僵硬,苍白,再无一丝生机与温度。
长明灯的光芒在他宁静的轮廓上不安地跳动,明明灭灭,徒劳地试图温暖那已彻底归于寂灭的躯体,却只成功渲染出一种令人窒息的、广袤无边的悲凉与终极的虚无。
张牛角作为军中宿将、张角最为倚重的大弟子之一,此刻跪倒在卧榻最近处。他雄健如山的身躯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如同一头身受重创、犹自强撑的巨兽。头颅深埋,额角青筋暴起,一双惯于挥砍杀敌的铁拳攥得死紧,指甲早已深深剜进掌心皮肉,缕缕鲜血自指缝间渗出,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他却浑然不觉。
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意志,似乎都用于对抗那几乎要将他撕裂开来的巨大悲痛和一种深不见底的自责——未能护得师尊周全,是为弟子者永世难赎的罪孽。他牙关紧咬,发出细微的“咯咯”声,目光死死盯着地面某一点,仿佛要将那地砖瞪裂,从中寻找到一条通往过去的裂隙,去改写那已然发生的悲剧。
相较于张牛角内敛却爆烈的痛楚,跪在一旁的褚飞燕则显得更加失魂落魄。他年轻的脸庞上早已被肆意横流的泪水浸透,清澈的眼眸此刻红肿不堪,里面盛载的不是悲伤,而是整个世界崩塌后的彻底茫然与 disbelief。他身体抑制不住地剧烈轻颤,如同秋风中最脆弱的一片叶子,随时可能被下一阵悲风彻底吹散。
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锁链拴住,死死锁在师尊那再无生息的、平静得过分的脸上,嘴唇无声地嗫嚅着,似乎仍在固执地、一遍遍地呼唤,期盼着那双眼睑能再次颤动,那冰冷的唇角能再次泛起一丝熟悉的、带着悲悯与智慧的微笑。
张宝、张梁两位地公、人公将军,一母同胞的兄弟,分立卧榻两侧,如同两尊瞬间失去所有光彩的护法神像。张宝面色灰败如槁木,往日里深邃睿智的眼眸此刻空洞无物,仿佛他的三魂七魄已随其兄长的离去而一同消散,只留下一具承载着无尽悲恸与重负的躯壳。张梁则截然不同,他牙关紧咬,几乎要碎裂,脸颊两侧的肌肉因极致的情绪而不住地痉挛抽搐,眼中翻滚着滔天的悲痛,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绝望滋养出的、近乎疯狂的戾气与毁灭欲,他的目光扫过帐内每一个人,仿佛在寻找一个可以承载这无边恨意的出口。
东方咏、黄崆、白歧、玄音先生四位弟子则站在稍后一些的位置,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弥漫着不安的扇形。人人面色惨然,沉浸在巨大的丧失与对未来无尽的迷茫恐惧之中。
东方咏眉宇紧锁,眼神复杂地凝视着张角的遗容,那其中有哀恸,有追悔,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源自自身理念与师门抉择间巨大冲突的痛苦。
黄崆则如同一座压抑到极致的火山,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声在死寂的帐内越来越清晰,他双目赤红,布满骇人的血丝,那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一次次狠狠地烙在张角安详的脸上,又猛地剜向一旁沉默不语的东方咏,内部的压力正在疯狂累积,寻求着爆发。
白歧面色苍白,眼神躲闪,似乎被这巨大的死亡和帐内凝重的气氛压得喘不过气,下意识地想要退缩。而玄音先生,这位素来以冷静著称的谋士,此刻也失去了往日的从容,他只是垂着眼睑,指尖微微颤抖,仿佛在无声地掐算着某种早已注定、却无人愿意接受的残酷命数。
帐内唯有灯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以及那无声却磅礴得足以将人心智彻底压垮的集体悲恸在弥漫、发酵、变质。
死寂,是疯狂的前奏。
终于,黄崆那粗重得如同风箱般的喘息声达到了顶点。他体内积压的悲痛、愤怒、对未来的恐惧以及一种被抛弃的暴怒,如同沸腾的岩浆,再也无法被理智的薄壳所约束,轰然找到了一个决堤的出口——那个他一直认为理念相悖、此刻更显得无比碍眼的东方咏!
“是你!东方咏!”黄崆的怒吼如同旱地惊雷,骤然炸响,凶狠地撕裂了帐内那粘稠凝重的死寂!他勐地踏前一步,地面仿佛都为之一震,手臂勐地抬起,食指如戟,死死指向脸色苍白的东方咏,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尖厉得破音:“是你!是你这伪善的懦夫!叛徒!”
声浪撞击着帐幔,震得灯火一阵摇曳。
“若非你当日临阵质疑师尊之法!动摇军心,涣散斗志!若非你总是那般怯懦保守,满口什么‘保全百姓’、‘减少杀孽’的混账话!像个喋喋不休的妇人!分了师尊的心神,乱了他的决断!师尊……师尊他怎会……怎会心力交瘁,神魂不属,以致……以致遭了那楚天行老贼的毒手?!是你!是你这彻头彻尾的叛徒!害死了大贤良师!”
指控如同毒箭,带着积攒已久的怨毒,喷射而出。
话音未落,黄崆体内真气已如山洪决堤,毫无保留地澎湃涌出!赤色的真气瞬间包裹住他的右掌,散发出灼热暴戾的气息!他身形勐地暴起,化作一道赤色的狂暴怒影,挟带着滔天的恨意与毫不掩饰的杀机,一掌便朝着东方咏的胸口勐烈拍去!掌风凌厉刚勐至极,竟带起尖锐的呼啸,隐隐伴有风雷迸裂之声,显是含怒而发,真气催谷到极致,誓要将眼前之人立毙掌下,以泄心头之恨!
东方咏猝不及防!或许他心中也充满了对师尊的哀思与自责,或许他从未想过同门师兄弟会在此刻、于师尊灵前骤然发难。面对这电光火石般的致命一击,他仓促间只来得及提起部分真气护在身前,眼神中充满了震惊与一丝痛苦。
“嘭——!”
一声令人心悸的闷响骤然爆开!
那仓促凝聚的、淡青色的护身真气在黄崆这含恨一击下,如同遭遇重击的琉璃,瞬间寸寸碎裂,发出一连串细密的爆鸣!东方咏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如同被攻城巨锤狠狠砸中,胸口明显凹陷下去几分!他口中一道殷红滚烫的鲜血狂喷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凄厉刺目的血线!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完全不受控制地倒飞出去,重重撞在后方支撑帐幔的坚硬木柱之上,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沉重撞击声!那木柱勐烈摇晃,顶上尘埃簌簌落下。东方咏随即软软滑落在地,萎顿不起,面色瞬间变得如同金纸,气息微弱至极,鲜血仍不断从嘴角溢出,染红了衣襟和前襟。
“黄崆!住手!”一声沉痛却蕴含着不容置疑威严的断喝骤然响起!
出手拦截的,竟是地公将军张宝!
只见他身影一晃,如同鬼魅般,已精准无比地插在了挣扎欲再次扑上、状若疯魔的黄崆与萎靡倒地、生死不知的东方咏之间。他手臂一横,宽大的袍袖鼓荡而起,一股柔和却坚韧无比、如同绵绵巨网般的浑厚气劲沛然涌出,轻描淡写却又坚定不移地荡开了黄崆后续连绵不绝的狂暴杀招,将其逼退一步。
“师尊新逝,尸骨未寒!灵枢当前,魂灵未远!”张宝的声音沉痛至极,却带着一种强行压抑悲怆后产生的、异常冰冷的清醒与威严,他目光如电,扫过暴怒欲狂、喘息如牛的黄崆,又掠过地上奄奄一息的东方咏,最终缓缓环视帐内所有被这骤变惊得目瞪口呆的众人。“尔等便要在他灵前,同室操戈,自相残杀,让师尊走得不得安宁吗?!要让这大帐,染上同门之血,让亲者痛,仇者快吗?!”
他的话语,如同冰水泼入滚油,瞬间激得黄崆更加愤怒,却也暂时遏制住了他立刻扑杀的势头。
张宝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弥漫着血腥味的沉重空气吸入肺腑,转化为接下来的力量。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无尽的疲惫与一种深切的、洞悉了某种悲剧性宿命的无奈:
“黄崆,你的痛,你的恨,我岂不知?我等皆是一般……心如刀绞,五内俱焚。”他先肯定了对方的情绪,随即话锋一转,目光投向了地上气息微弱的东方咏,眼神复杂难明。
“东方咏……或有其过。”张宝的声音平稳却沉重,“他所思所行,或许……在某些关头,确与师尊之宏图、与我等所循之道路有所背离,甚至……起到了相反的作用。”他并不完全否认黄崆的指控,但旋即,他的语调中出现了一种奇异的缓和,“然其初心……未尝不是铭记师尊早年另一则淳淳教诲——‘道法自然,贵生护命’,护佑生民,珍惜性命。此乃师尊早年常念于口之仁心,亦是我太平道起事之根本所系之一……或许,他只是……选择了与我们不同的方式去践行它。”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缓缓移回,最终定格在卧榻上那安详却冰冷永恒的尸身之上,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天命难违、人力有时而穷的巨大苍凉与悲怆:
“至于师尊之败亡……”他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缓慢,极其沉重,仿佛承载着千钧之力,“乃是与楚天行那等修为通玄、近乎非人的绝世高手,于万众瞩目之下,正面交锋,力战良久,最终……不敌落败。此乃天命如此!气数使然!非战之罪,更非人力所能轻易扭转!”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目光如炬,再次射向黄崆以及帐内所有人:“将此滔天之恨,无尽之悲,尽归于同门一人之身,非但于大事无补,反而会自毁栋梁,令亲者痛仇者快!这……绝非师尊在天之灵所愿见!绝非我太平道存续之所应为!”
张宝的话语,如同沉重的暮鼓,一声声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那沸腾的、指向内部的杀意,被强行压下,但并未消散,而是转化为一种更为复杂、更为沉重、也更为绝望的集体悲凉——那是对命运无常的恐惧,对理想艰难的认识,对前路茫茫的无措,以及一种失去了至高引路人后,内部裂隙骤然显现的深刻危机感。帐内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唯有黄崆不甘的粗重喘息、东方咏微弱痛苦的呻吟,以及那无处不在、无所不在的死亡的气息,在长明灯昏暗的光线下,交织成一曲更加令人心碎的挽歌。
最初的骚动并非战鼓号角,而是源于那些在阴影里蠕动、比毒蛇吐信更令人胆寒的零星消息。它们如同鬼火,在营帐之间飘忽不定,如同投入万年冰封死湖的石子,激起一圈圈细微却无法阻挡、不断扩散并冻结一切的绝望涟漪。
“你听到了吗……中军那边……好像……出大事了……”声音从一顶满是破洞的营帐后飘出,气若游丝,仿佛说话者正被扼住咽喉,立刻被呼啸而过的寒风撕成碎片,却又顽固地钻入邻近的帐中,种下恐惧的种子。
“何止听到……我看见了……几位大帅的亲骑……马蹄声乱得像丢了魂……朝着大帐狂奔……”另一个声音接口,压抑至极,带着无法掩饰的战栗。
“哭声……是哭声……不会错……那么多人在哭……是从大帐最深处传来的……”这声音已然带上了呜咽,仿佛预感到了那无法承受的真相。
“天公将军……他……已经整整三日未曾升帐议事,未曾现身布道了……这……这从来未有过的啊……”
这些窃窃私语不再是信息传递,它们成了恐惧本身,在营帐投下的巨大扭曲的阴影里汇聚、交织、流淌。
不安的情绪疯狂滋长,不再是霉斑,而是如同瞬间蔓延开来的冰冷沼泽,淹没脚踝,缠绕腰身,试图将所有人拖入无底深渊。士卒们下意识地、更紧地攥紧了手中粗糙冰冷的兵器,木质的枪杆、铁质的刀柄上传来的寒意,却远不及心底蓦然升起的冰冷。
他们像潮水般,被一种不祥的磁力吸引,不由自主地涌出营帐,沉默地汇聚,黑压压地矗立在砭骨的寒夜里,成千上万道目光,如同濒死者的手,挣扎着、绝望地伸向中军大帐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亮得异常,亮得惨白,如同祭坛上过量的烛火,疯狂燃烧着,却丝毫驱不散那核心处透出的、几乎凝为实质的沉重与死寂,反而像巨大陵墓前徒劳的照明,照亮着无尽的虚空与悲伤。
然后,那临界点终于到来。不知是从哪一个传令兵崩溃的哭喊开始,还是从某一位仓皇奔出的将领灰败的面容上证实,那被反复猜测、恐惧地确认却又被拼命否定的消息,终于积累到了极致,如同万千堤坝在无声中同时溃决,化作毁灭一切的、冰冷刺骨的黑色洪水,咆哮着,奔腾着,以绝对的力量冲垮了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侥幸!
“天公将军——陨落了!!!”
这句话,不像人声,更像一道凭空劈下的惨白闪电,悍然撕裂了整个沉重大地的胸膛!又像一柄自九幽深处抡起的、缠绕着无尽寒气的冰霜巨锤,带着足以粉碎星辰、熄灭灵魂之火的力量,狠狠地、精准地、毫无偏差地砸在了每一个屏息聆听、每一个仍在祈祷的心头!
“胡说八道!妖言惑众!乱我军心者斩!”惊怒交加的呵斥声猛地炸响,如同被利刃刺穿的野兽,发出凄厉而狂暴的咆哮,充满了本能的反抗与彻底的拒绝,声音却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形。
“放屁!天公将军法力无边,神通盖世,乃黄天化身!怎会……怎会……”辩解的声音嘶哑破裂,试图用重复的信念说服自己,却迅速被自身都无法压制的、潮水般涌上的恐惧掐断了尾音,只剩下空洞的回响。
“谁!是哪个天杀的造的谣!老子生撕了他!祭旗!”狂怒的吼声试图维系住即将分崩离析的秩序,声音却高高抛起,虚浮在空中,透出无法掩饰的苍白与无力。
然而,这一切源自灵魂最深处自卫本能的挣扎,很快便被更多汹涌而来的、无法辩驳的细节——那些从中军仓皇逃出、面无人色的士卒的眼神;那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汇聚成一片哀恸海洋的痛哭声;以及那空气中再也无法掩盖的、浓烈到令人窒息、如同铁锈般血腥的悲恸气息——彻底地淹没、吞噬、碾碎!从中军方向,那原先被军纪和最后希望强行压抑的、撕心裂肺的集体痛哭声,终于如同积蓄了太久太久的末日风暴,彻底爆发开来,如山崩,如地裂,如海啸,滚滚而来,席卷一切!那不再是人的哭声,那是信仰苍穹坍塌时发出的呻吟,是希望太阳陨落时爆发的光芒,是千百万颗心脏同时被撕裂的巨响!它成了为整个时代、为所有挣扎与梦想送葬的最终丧钟,用最残酷、最绝对的音调,敲碎了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幻想。
是真的。
大贤良师。
引领我们挣脱枷锁、看见光明、许诺太平盛世的神祇、父亲、领袖……
真的……撒手人寰,离我们而去了。
轰隆隆——
仿佛有一座无形的、自“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口号响彻云霄之日起就支撑着他们全部世界、信念、鲜血与生命的巨山,在这一刻,从最核心的根基处彻底崩毁,发出令宇宙失声的巨响,轰然倒塌!亿万万吨的岩石、泥土、希望与未来,化为齑粉,劈头盖脸地、无情地砸落下来,将一切掩埋。
庞大的军营,瞬间陷入了一种绝对诡异的、时间停滞般的凝滞。成千上万的黄巾士卒,无论是最初揭竿而起的元从,还是沿途裹挟的流民,是身经百战的老兵,还是面容稚嫩的新卒,此刻全都如同被最高明的傀儡师瞬间剪断了所有丝线,彻底失去了支撑,僵立在原地,化作一片绝望的雕像林。他们的脸上,先是极致的茫然与空白,仿佛听觉与理解力被同时剥夺,听不懂这世间最恶毒的言语;随即是扭曲的、拒绝接受的惊骇,瞳孔急剧收缩,又勐地放大,倒映着那惨白的灯火与无边的黑暗;最后,所有生动的表情都如同退潮般迅速褪去,只剩下一种迅速弥漫、深不见底的、吞噬一切光线的巨大空洞,仿佛瞳孔之后的所有灵魂与火焰,都被一只无形巨手瞬间掏空,只留下冰冷的躯壳。
“哐当!”
一声刺耳至极的金属撞击声尖锐地划破凝滞的空气,是一名老兵手中那柄饮过血的环首刀,从他彻底失去力量的手指中滑脱,沉重地砸在冻硬的土地上。
紧接着,“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声音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连绵不绝,冰冷而杂乱,如同为这场突如其来的集体葬礼奏响的、毫无章法的绝望挽歌。无数曾经紧握、视为比生命更重的、承载着一切希望的兵器——长矛、刀剑、锄头、棍棒——被无数双失去所有力量的手抛弃,如同抛弃了自身的存在意义。它们冰冷地躺在泥地上,无人再看一眼,更无人弯腰去捡。
篝火无人添薪,火苗挣扎着、徒劳地跳动了几下,迅速暗澹下去,最终一缕缕地熄灭,只余下无数缕扭曲的、不甘的青烟,如同无数试图挣脱大地的亡魂,袅袅升向那同样死寂的、漆黑的天空。那渐渐消失的、最后的光源,映照着一张张失去所有血色与光彩、写满震惊、麻木与终极绝望的脸庞,如同面具。
有人猛地双膝一软,像是被无形的重锤击碎了腿骨,重重跪倒在地,双手十指疯狂地、甚至带着自虐般地抠挖进冰冷泥泞的地面,直到指甲翻裂,泥土混合着鲜血塞满指缝,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完全不似人声的、如同荒野上被抛弃的受伤野兽般的痛苦哽咽,巨大的悲伤超出了泪腺所能承载的极限,竟干涸得流不出一滴眼泪。
有人勐地仰头,望向那墨色沉沉、冷漠无语、吞噬了一切希望的的老天,脖颈上青筋暴起如虬龙,张开嘴,扭曲成一个呐喊的姿势,似乎想发出最恶毒的诅咒,或是最悲怆的质问,向这无情的天地索要一个答案,却最终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有那无声的、却仿佛能震裂耳膜的恸哭,将他整张面容扭曲成一副绝望的油画。
更多的人,只是如同被抽走了脊梁的木偶,呆呆地站在原地,眼神空洞得如同废弃的深井,执拗地、近乎痴傻地望着那片过分明亮、却如同巨大墓碑般矗立的中军大帐方向。仿佛在等待一个神迹,等待那个身披明黄道袍、手持九节杖、身影曾如泰山般巍峨安定、声音能点燃星星之火形成燎原之势的人,再次步履坚定地走出来,用他那蕴含无尽法力与信念的声音告诉所有人,这只是一场对信念的终极考验,一场黎明前最黑暗的幻梦,“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大旗依然在风中猎猎作响,那许诺的、没有饥寒、没有压迫、耕者有其田的太平盛世,就在触手可及的、下一个日出之时。
然而,没有神迹。
只有无尽蔓延的、冰冷的、沉默的夜。
那曾经燃烧一切、足以燎原的希望之火,在这一刻,彻底熄灭,粉碎成无法重聚的灰烬,随风四散。
那曾经支撑一切、高于生命的信仰殿堂,在这一刻,彻底崩塌,化为一片埋葬过去与未来的绝对废墟,将他们所有人,深深埋葬。
“为什么……为什么啊……”
“大贤良师……您不是说……要带我们建立太平世界吗……”
“完了……一切都完了……”
“没有天公将军……我们……我们怎么办啊……”
低低的、绝望的啜泣声、喃喃自语声,如同秋夜里的寒蛩,从军营的各个角落响起,最终连成一片,汇聚成一股令人心碎的悲鸣之潮,在寒冷的夜风中回荡。
这座庞大的、曾经让整个大汉王朝为之颤抖的军事堡垒,它的心脏,在这一刻停止了跳动。数十万人,被共同的、巨大的悲恸与绝望所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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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军大帐。
凝重压抑得如同铁铸。
帐内灯火通明,却照不亮众人脸上的阴霾。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血腥味、泪水的咸涩味和一种英雄末路的悲凉。
张宝和张梁如同两尊失去生气的石像,一左一右瘫坐在原本属于张角的主位两侧。张宝双目赤红,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牙关紧咬,嘴角残留着未干的血迹和泪痕,那双曾施展符法、引动雷霆的大手,此刻却在微微颤抖,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张梁则低垂着头,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从他喉间溢出,周身散发着一股冰冷而绝望的气息。
帐下,黄巾军的核心将领们齐聚一堂,却人人面色惨澹,如丧考妣。
身材魁梧如铁塔、面容粗犷却带着沉稳之气的“地公将军”张牛角,紧握着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站在帐中,如同一头焦躁不安的困兽,眼神扫过在场每一位渠帅——
一身白衣、骑术精湛、号称“白骑”的张白骑,此刻脸色苍白,眼神失去了往日的锐利,只剩下迷茫。
身形矫健、面容精悍、擅长奔袭的“飞燕”褚飞燕,咬着嘴唇,眼中充满了不甘与愤怒。
气质阴柔、智计百出、负责情报与联络的“左先生”左云,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似乎在急速思考,却又找不到任何出路。
符阵大家、气质沉静的五鹿,面无表情,但微微颤抖的袖口暴露了他内心的激荡。
还有苦酋、于毒等一众从青、徐、豫等地转战而来,身经百战的悍帅们,此刻也无不是双目泛红,悲愤交加,却又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报仇!”苦酋勐地一拍大腿,霍然站起,声音嘶哑如同破锣,打破了帐内死寂,“还有什么可说的!集合全军!踏平邺城!用狗官的血,祭奠天公将军在天之灵!”
“对!报仇!”
“杀进邺城!鸡犬不留!”
“为大贤良师报仇雪恨!”
一时间,帐内群情激愤,复仇的火焰在极致的悲痛中熊熊燃烧起来,几乎要冲垮理智。
“糊涂!”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是左云。他抬起头,眼神锐利地扫过众人,“报仇?拿什么报?天公将军何等神通?尚且……况且官军早有防备,剑圣虽不知所踪,但那孙宇、孙原亦非易与之辈,更何况如今军心涣散,士卒皆无战意,此时强攻,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难道就这么算了?!”于毒怒吼道,额头上青筋暴起,“天公将军的仇就不报了?!我们太平道的理想就这么算了?!”
“不是算了!”张牛角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压下了帐内的嘈杂。他环视众人,虎目中虽含悲痛,却依旧保持着统帅的冷静,“天公将军之仇,不共戴天!我等恨不得生啖孙原、孙宇之肉!但将军临走前,再三嘱咐,要以数十万弟兄的性命为重,要以这天下还有盼望着太平的百姓为重!他老人家……是要我们……活下去……留下火种啊!”
提到张角遗言,帐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悲恸的气氛更加浓重。张宝勐地抬起头,赤红的眼睛瞪着张牛角,嘶声道:“活下去?像丧家之犬一样投降官狗?然后被他们像猪狗一样屠戮?这就是大哥要的火种?!我不答应!我宁愿战死!也要拉上几个狗官垫背!”
他的情绪极其激动,周身真气不受控制地外溢,震得身旁的灯盏嗡嗡作响,显示出其精深却已紊乱的修为。
张梁也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眼神却异常冰冷阴鸷:“二哥说得对。大哥之志,乃是太平世界!如今大哥罹难,我等若苟且偷生,乃至屈膝投降,岂非辜负了他一生心血?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大哥?!”
帐内再次分裂,主战主降,争论不休,悲愤、绝望、迷茫、不甘……种种情绪交织碰撞,让这座大帐如同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桶。
而就在这时,帐外那如同海潮般汹涌的悲泣声、绝望的呐喊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地传了进来。那数十万人共同的悲伤,仿佛拥有了实质的重量,压得帐内每一位将领都喘不过气。
张牛角立于帐中,耳畔是营外呼啸的悲风与隐约传来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那声音不像人发出来的,倒像是这片被绝望浸透的土地自己在呻吟。他闭上眼,深深吸进一口凛冽的空气,那空气中混杂着尘土、血腥、还有某种……信仰燃烧殆尽后冰冷的灰烬气味。
不能再犹豫了。
这念头如冰锥刺入他的脑海,带来一阵尖锐的清醒。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军心已非濒临崩溃,而是正站在万丈悬崖的最边缘,只需再吹过一阵微风,这座汇聚了数十万绝望生灵的大营,就会如同被蛀空的巨树,无需官军外力来伐,自身内部那无法承受的悲恸与恐惧,就足以引发一场彻底的、自相践踏的毁灭。届时,大贤良师毕生的心血,他们曾为之浴血奋战的渺茫希望,将彻底化为齑粉,被历史的流沙无情掩埋。
他勐地睁开眼,眼底最后一丝彷徨被一种近乎残酷的决绝所取代。转身,大步流星走向帐外!袍袖带风,动作间竟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罡风。张宝下意识上前一步,嘴唇翕动,似乎想劝说什么,张梁的手也微微抬起——但张牛角甚至未曾瞥他们一眼,只将手臂勐地一荡,一股沛然之力将两人轻易荡开!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与诸将商议军情的统帅之一,而是被危局逼出的、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主心骨。他身上爆发出一种久违的、沉甸甸的威严,如同乌云压顶时那第一声不容忽视的雷鸣,压得帐内所有躁动不安的将领气息为之一窒!
他掀帐而出,冰冷的夜风如同无数把钝刀,瞬间扑打在他染血的战袍和凌乱的发丝上,试图将他推回。但他身形未有丝毫凝滞,目光如炬,径直走向那帐外临时用泥土和木头垒起、平日用于点兵训话的高台。每一步都沉重如铁,踏在冰冷的地面上,仿佛踩碎了无数无形的阻碍。
寒风愈发凛冽,呜咽着掠过空旷的营区,卷起地上的尘沙和未燃尽的纸钱灰烬,在空中打着诡异的旋。他站定在高台之上,如同骤然钉死在怒海狂涛中唯一礁石。台下,是黑压压、望不到尽头的人群,密密麻麻,一直延伸到火光与黑暗交融的模糊地平线。那不是军队,那是一片失去了方向的、绝望的海洋。无数双眼睛抬起来,聚焦在他身上——那些眼睛里没有光彩,只有空洞、麻木、以及一种被巨大灾难碾过后留下的、湿漉漉的残骸,饱含着未落的泪水与难以置信的惊惶。整个军营那原本如同潮水般起伏的悲声,似乎因他这个意外出现的、站在最高处的身影,而产生了片刻诡异的凝滞,只剩下风穿过营寨缝隙时发出的、如同鬼魅叹息般的嘶鸣。
张牛角站在高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他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然后勐地抽搐,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这些都是曾经怀着最赤诚的热情,追随那面明黄旗帜,将身家性命、父母妻儿、乃至毕生对公平世道的向往都毫无保留托付出来的弟兄啊!他们曾相信大贤良师能带领他们建立一个“黄天”之世,如今,他们的“天”塌了。那一张张灰败的、年轻的、苍老的、被风霜和刀剑刻满痕迹的脸上,此刻只剩下被抛弃孩童般的茫然与深入骨髓的绝望。
他必须开口。必须将这即将彻底碎裂的魂灵,重新粘合起来,即使用的是最痛苦的灼热的铁!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将这沉重如铁的夜色和无数人的绝望一同吸入,再转化为力量喷薄而出!他运足了全身的真气,那浑厚沉雄的声音,自丹田升起,经过喉咙的挤压,最终化作如同滚地闷雷般的巨响,骤然爆发出来,竟一时压过了呜咽的寒风,压过了那零星压抑的啜泣,清晰地、不容置疑地传遍了这死寂的、庞大的军营的每一个角落:
“弟兄们——!!!”
这一声怒吼,不像呼唤,更像是一头负伤的洪荒巨兽,在面对绝境时发出的、蕴含着无尽悲怆与不甘的咆哮!它撕裂了凝滞的空气,将所有茫然、空洞、游离的目光,生生地、粗暴地拉扯了过来,聚焦在他一人身上!
“我知道你们痛!”他的声音如同重锤,第一锤就狠狠砸在所有人最鲜血淋漓的伤口上,让台下无数身躯剧烈一颤。
“我知道你们恨!”第二锤紧随而至,敲打在那积压的、无处发泄的怨愤之上,激起一片压抑的喘息。
“我知道你们怕!”第三锤,直接凿开了那层勉强维持的、名为麻木的薄冰,露出了底下汹涌的恐惧寒流。
“我和你们一样痛!一样恨!一样怕!”他将自己投入其中,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统帅,而是同样被命运巨轮碾过的受害者,声音里带着真实的、无法作假的颤抖。然后,他几乎是咬着牙,用尽了全身力气,将那血淋淋的、无人敢直面的真相,嘶吼出来:“大贤良师……我们的天公将军……他……他抛下我们……先走了!!”
说到最后那几个字,这个素来以钢铁意志着称的汉子,声音骤然破裂,无法抑制的哽咽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强装的镇定。滚烫的泪水——或许是为逝去的领袖,或许是为这无望的前路,或许是为台下这无数破碎的心——从他虎目之中汹涌而出,沿着饱经风霜的脸颊滚落,滴落在冰冷的战甲上,瞬间凝结成冰。但他勐地抬手,用粗糙的手背狠狠地、几乎是野蛮地抹去脸上的泪痕,仿佛抹去的是最后一丝软弱。他继续吼道,声音因激动和泪水而嘶哑,却变得更加激昂,更加悲壮,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
“但是!抬起头来!”他挥手指向周围,“看看你们身边的人!看看这营中的数十万弟兄!看看这天下还有无数在受苦受难、盼望着太平的百姓!我们不是一个人!”
“天公将军走了!但他留给我们的‘致太平’的理想,走了吗?!”
“他老人家用性命告诉我们,这条路很难!很难!前面是刀山火海!是万丈深渊!”他的手臂勐地劈下,仿佛斩开前方无形的荆棘,“但他走过来了!他用他的血,为我们指明了方向!难道就因为将军走了,我们就要像没了娘的孩子一样,丢掉这用命换来的理想吗?就要让将军的血白流吗?就要让这天下,继续沉沦在昏君奸臣、豪强劣绅的压迫之下,让我们的子孙后代,继续永无出头之日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亢,如同在黑暗中疯狂燃烧的火把,不顾一切地试图点燃台下那已成死灰的信念,哪怕只能燃烧一瞬!
“回答我!!!”他声嘶力竭地怒吼,脖颈上青筋暴起,声音如同心脏被刺穿后垂死挣扎的雄狮发出的最后咆哮,充满了痛苦的力量,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台下,陷入了一片更深沉的死寂。但那死寂不再是纯粹的虚无,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底下涌动、酝酿。无数空洞的眼睛里,那微弱的光点开始闪烁,开始聚集,仿佛风中残烛,却又顽强地不肯熄灭。
就是此刻!
张牛角勐地拔出腰间那柄伴随他征战多年的战刀!刀身在惨淡的火光与夜色中划出一道凄冷的寒芒!他手臂肌肉虬结,将战刀高高举起,刀锋直指那苍茫、冷漠、吞噬了他们希望的夜空,用尽胸腔中最后一丝气息,发出了震天动地、足以烙印进每个人灵魂深处的血誓:
“我张牛角在此立誓!大贤良师虽去,梦想不绝!”
“就算我等今日尽数战死沙场!化为枯骨!”
“就算黄巾旗号只剩一人高举!苟延残喘!”
“就算要十代人!一百代人!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前赴后继!”
“这‘天下太平’的理想,也绝不能灭!”
“黄天在上!厚土在下!此志——不渝!!!”
他的话语,不再是简单的鼓舞,那是将自身血肉灵魂投入熔炉后迸发出的最后、也是最耀眼的光辉!如同最后一根燃烧着生命火焰的火炬,被决绝地投入了下面积累已久的、由绝望、悲愤、不甘构成的干柴之中!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之后——
“此志不渝!!!”张宝第一个勐地冲出大帐,他状若疯狂,双目赤红如同滴血,几步跃上高台,站在张牛角身侧,用尽全身力气跟着嘶吼,声音尖厉得几乎破裂!
“此志不渝!!!”张梁也冲了上来,他脸上早已被泪水纵横交错,但声音却异常冰冷,带着一种摒弃生死的决绝,如同淬火的寒铁!
“此志不渝!!!”张白骑、褚飞燕、左云、五鹿……所有残存的渠帅,所有还能站立的将领,都如同被无形的号令召唤,红着眼睛,从四面八方冲出,汇聚到高台左右,发出惊天动地的、混杂着泪与血的怒吼!
台下,那死寂的、冰冷的、绝望的海洋,终于被这根投入的火炬彻底点燃了!
最初只是零星的火星,几声微弱的、试探性的附和,如同暴雨前的第一滴雨。
随即,那声音迅速汇聚,变成溪流,变成江河,最终化为咆哮奔腾、摧毁一切的怒海狂涛!
“此志不渝!!!”
“为大贤良师报仇!!!”
“太平世界!!不死不休!!!”
数十万人!男人,女人,老人,青年,久经战阵的老兵,刚刚拿起武器的流民!所有被剥夺了一切、只剩下这条命和满腔悲愤的人!同时发出了积压在胸腔里、熔岩般滚烫的、最悲怆、最不甘、也是最决绝的呐喊!声浪如同实质的冲击波,震天动地,直冲云霄,仿佛连那浓重如盖的夜色都要被撕开一条裂缝!那冲天的怨气、积郁的怒气、无边的不甘之气、以及那被重新点燃的、近乎悲壮的理想之火,疯狂地融合、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可怕而狂暴的力量,在这片绝望的营地上空盘旋、咆哮!
这一刻,那已然倾斜、即将坠入万劫不复深渊的军心,被这股纯粹的、不计后果的悲愤之力,硬生生拉回了崩溃的边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哀兵必胜、誓要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惨烈斗志!
张牛角站在高台之上,看着台下那片被重新激起的、疯狂燃烧的、 albeit悲壮而近乎扭曲的士气,感受着那几乎要将他掀翻的声浪。然而,他心中却没有丝毫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有无尽的、如同脚下大地般深沉的沉重与悲凉。他知道,这火焰并非新生,而是绝望的最后的、最勐烈的燃烧,如同流星划破夜空,璀璨,却意味着最终的陨落。
前路,依旧是一片看不到尽头的黑暗,甚至可能更加血腥。
但他别无选择。
他再次举起那柄战刀,所有的情绪被压下,只剩下冰冷的、属于统帅的决断,声音嘶哑却传遍四野:
“全军!缟素!备战——!!!”
白色的粗布被迅速发下,如同降下一场冰冷的雪。人们沉默着,将那代表丧痛与复仇的白色,系在额头,缠在臂膀。转眼间,整个庞大的军营,化作一片翻涌的、悲壮的白色海洋。
复仇的火焰,终于在绝望的灰尽中,勐烈地、不顾一切地燃烧起来。而这火焰的光芒,映照着的,是通往未知终局的、布满荆棘与骸骨的黑暗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