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水之畔,一片临时开辟出的巨大营地依着缓坡蔓延开来。
这里已看不出原本的田野模样,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杂乱无章的窝棚与简陋帐篷,多以树枝、破席、茅草搭就,勉强能遮风避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而令人窒息的气味——汗臭、污垢、草药苦涩、以及若有若无的伤口溃烂和死亡的气息。这里便是战后大量流离失所的百姓与部分伤重难行的黄巾溃兵混杂的聚集地。
战火虽暂熄,但留下的创伤却更深更广。时值夏秋之交,天气依旧闷热,卫生条件极差,痢疾、伤寒、疟疾等时疫开始悄然蔓延,更有无数伤者因缺医少药,伤口恶化,哀嚎之声日夜不绝,如同人间炼狱的一角。
营地中央一片相对开阔的区域,被临时设置为诊治之所。数十口大灶支起,上面熬煮着滚滚的汤药,苦涩的药味试图压制住周围的腐臭。上百名医匠、学徒以及被组织起来的民妇在此忙碌穿梭,个个面带疲惫,汗流浃背。
林紫夜一身素净的葛布衣裙,发髻简单挽起,以一根木簪固定,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她正蹲在一名腹部重伤、已陷入昏迷的黄巾士卒身前,小心翼翼地剪开被血污浸透的肮脏布条,露出底下狰狞外翻、已然化脓的伤口。她的动作稳定而迅速,眼神专注,仿佛周遭的混乱与悲惨都无法扰动她心绪分毫。只有紧抿的嘴角和偶尔掠过的一丝不忍,透露着她内心的沉重。
“快!金疮药粉!还有煮过的干净麻布!”她头也不回地吩咐,声音清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旁边一名太守府派来的年轻医官连忙将所需物品递上,看向林紫夜的目光充满了钦佩。这位林姑娘年纪虽轻,但医术高超,心志之坚韧更胜男子,连日来的救治,她几乎是片刻不息,处理了不知多少骇人的伤势。
不远处,另一片空地上,堆积如山的麻袋是刚从府库中调拨出的赈济粮草——主要是粟米和少量豆粕。赵俭和袁徽,这两位太守府中少数未受伤、且精通实务的掾属,正带着一队郡兵和文吏,竭力维持着秩序,向面黄肌瘦、眼巴巴望着的流民发放口粮。
赵俭年近四旬,面容端正,头戴进贤冠,身着深青色皂缘官袍,虽热得满头是汗,官袍下摆也沾满了泥渍,却依旧努力保持着官员的威仪,声音洪亮地呼喊着:“不要挤!排好队!人人皆有!老人孩童优先!”他亲自监督量斗,防止胥吏克扣。
袁徽则显得更为务实一些,他未戴冠,只以帻巾束发,穿着更方便行动的窄袖深衣,正在核对账簿,清点粮袋,不时与手下小吏低声交代着什么,眉头紧锁,显然在计算着这些粮草还能支撑多久。看着眼前望不到尽头、眼神麻木中带着绝望的流民,他心中充满了无力感。战争带来的破坏,绝非一时救济所能弥补。
整个场面忙碌、混乱,却又在一种绝望的秩序中艰难运行着。悲泣声、呻吟声、呵斥声、锅勺碰撞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一幅战后疮痍的悲怆图卷。
就在此时,营地入口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并非混乱,而是一种奇异的寂静仿佛在蔓延。忙碌的人们不由自主地放缓了动作,望向那边。
只见一名女子,正缓步走入这片污浊混乱的营地。
她看上去约莫三十岁年纪,容颜清丽,眉眼间却有着远超年龄的澹泊与宁静,仿佛一泓深秋的潭水,波澜不惊。身上穿着一袭极其素净的月白色麻布襦裙,毫无纹饰,洗得有些发白,腰间以一根简单的青色布带系住,勾勒出纤细的身姿。长发如墨,仅用一根乌木簪松松绾了一个髻,余发垂落肩后,打扮宛如寻常乡间未嫁的村女,朴素至极。
然而,她周身却萦绕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场。她步履从容,仿佛踏过的不是泥泞污秽之地,而是山间清溪旁的苔石。那双清澈的眼眸平静地扫过营地的惨状,有悲悯,有关切,却无惊无惧,更无丝毫嫌恶,只有一种深切的、融入自然的理解与接纳。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背上负着的一个硕大的药箱,那药箱以古藤编织而成,泛着温润的光泽,显然年月久远,与她单薄的身形相比,显得有些突兀,却又奇异地和谐。
她就那样走着,所过之处,喧嚣似乎自然而然地平息下去。痛苦的呻吟声减弱了,躁动的流民安静了,甚至连忙碌的医匠们都下意识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望向她。她仿佛自带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宁静力量。
“那是谁?”赵俭抹了把汗,疑惑地低声问袁徽。
袁徽眯着眼打量,摇了摇头:“从未见过…但绝非寻常人物。”
女子的目光,沉静如古井深潭,缓缓掠过这片被苦难浸透的土地。哀嚎、呻吟、污浊与绝望,仿佛构成了一层无形的障壁,寻常人置身其间,心智难免被其侵染。然而她的视线,却似能穿透这层层悲怆,精准地落在那个正俯身于伤患之间,忙碌得几乎与周遭灰暗融为一体的身影上。
她缓步走去,素色的麻布裙裾拂过泥泞与血污混杂的地面,却奇异地未染半分尘垢,未惊起一丝尘埃,仿佛她行走的并非人间炼狱,而是云雾缭绕的药谷幽径。
林紫夜刚将最后一段洁净的麻布在那重伤士卒的腹部缠紧,打上一个利落的结。她直起有些僵硬的腰背,一股深切的疲惫从四肢百骸弥漫开来,让她不由自主地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抬手,用手背擦去额角即将滴落的汗珠,混合着药末与灰土,在她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痕。就在她抬眼,欲呼唤助手取下一味药材的瞬间——
她的目光,撞上了那双正凝视着她的、澹泊而温润的眼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形的手骤然掐断。
林紫夜整个人僵住了,如同被一道无声的九天玄雷直直劈中天灵。周遭的一切喧嚣——痛苦的嘶鸣、锅釜的碰撞、官吏的呼喝——瞬间褪去,变得遥远而模湖,仿佛隔着一重厚厚的琉璃。她那双惯常清冷自持、仿佛能映彻一切病痛却不易起波澜的眼眸,在刹那间瞪得极大,童孔深处倒映着那袭素衣身影,先是难以置信的震惊,如同冰面骤然裂开无数细纹;随即,那震惊迅速被汹涌而来的、复杂到令人窒息的情感所淹没——是猝不及防的巨大惊喜,是积压已久的深切思念,是独自支撑至今的满腹委屈,更是瞬间决堤、无法遏制的依赖……万千心绪,最终只化为一片迅速弥漫上来的氤氲水光,将她清澈的眼眸染得通红。
如同一个在无边苦海中独自挣扎了太久太久的旅人,筋疲力尽,几乎要沉沦于黑暗之时,骤然望见了彼岸那道唯一的光亮,那是来自故土、来自至亲的召唤。
“师…师…”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那几个简单的音节卡在喉咙深处,被巨大的酸楚与激动死死扼住,竟难以成言。只觉得鼻腔酸涩得厉害,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湖不清,唯有那袭素衣,清晰地烙印在视野中央。
素衣女子已悄然行至她面前,停下脚步。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林紫夜,看着她通红的眼眶、微颤的身躯,以及那几乎要泫然欲泣的神情。女子眼中流露出一种极其温和的、带着了然与深切疼惜的笑意,那笑意浅浅的,却似能融化坚冰。她轻轻点了点头,声音温润柔和,如同幽谷中悄然滴落深潭的清泉,带着抚平一切躁动的宁静力量:
“紫夜,许久不见了。”
这简单的一声呼唤,如同钥匙,瞬间打开了林紫夜所有的心防。
“师父!”
那一声呼喊终于冲破了阻碍,带着明显的哽咽与哭腔,响彻在这小小的空间里。她完全忘记了身为医者的沉稳,忘记了周遭还有无数双眼睛看着,此刻,她不再是那个独当一面、冷静果决的林姑娘,只是一个终于见到了依靠的孩子。
她一步踏前,几乎是踉跄着扑了上去,双手紧紧地、用力地抓住了林子微的手臂,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彷佛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生怕稍一松手,眼前之人便会如幻影般消散,再次消失于茫茫天地之间。
“您…您怎么来了?!”她仰起脸,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沿着脸颊滑落,冲开浅浅的污痕,“您不是…不是云游去了吗?我…我以为…”她激动得语无伦次,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失而复得的惶恐与巨大的惊喜。
来人,正是前任药神谷谷主,医术通神,行踪飘忽如仙的——林子微。
林子微任由她紧紧地抓着自己,手臂上传来弟子微微的颤抖。她并未挣脱,只是伸出另一只白皙修长、指尖却带有常年捣药采药留下的细微薄茧的手,极其轻柔地、一下下地拍着林紫夜的手背。那动作带着一种神奇的、安抚人心的韵律,充满了长辈的慈爱与包容。
“天地之大,何处不可去?然众生之苦,亦处处可见。”她的声音依旧平和,却蕴含着一种深切的悲悯,“听闻冀州战事惨烈,生灵涂炭,我便知此地需人,也就来了。”
她的话语如同涓涓细流,缓缓流入林紫夜激动而纷乱的心田,那温暖的、熟悉的气息包裹着她,让她狂跳的心脏渐渐平复,紧绷的神经慢慢松弛。方才那几乎要将她淹没的复杂情绪,在这份沉稳的温柔面前,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也找到了安定的港湾。
她们的动静,自然而然地吸引了周遭的注意。李怡萱刚将一批煎好的汤药分发给排队的民众,擦着额角的细汗走来,一眼看到林子微,也是猛地愣在原地,眼睛眨了眨,似乎不敢相信自己所看。随即,巨大的惊喜如花般在她脸上绽放开来,失声叫道:“林谷主!真的是您!”
林子微微微侧过头,望向李怡萱,脸上依旧是那抹澹然而温和的笑意,轻轻颔首:“怡萱姑娘,你也在此地襄助,辛苦了。”
她的目光随后越过李怡萱,再次扫过眼前这片哀鸿遍野、伤病满营的惨烈景象,那温和的眸色深处,不禁掠过一丝更深的沉郁,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上了显而易见的沉重:
“情况比我想象的,更为艰难。”
好的,这是接下来的续写内容:
林子微的手还轻轻拍着林紫夜的手背,温言安抚着弟子激动的情绪。周遭的喧嚣似乎暂时被隔绝在一层无形的屏障之外,唯有师徒间流淌的温情与重逢的唏嘘。
然而,就在这一片混杂着悲泣与忙碌的背景音中,数道极其细微、却凌厉无匹的破空之声,如同银针刺破锦缎,骤然从营地远处的某个方向传来!
那并非实质的声响,而是一种近乎灵魂层面的感应——是剑气!精纯至极、凝练如实质、却又带着一种仿佛能斩断世间一切羁绊的孤高与绝决的剑气!
林子微温婉平和的神情骤然一僵,拍着林紫夜手背的动作瞬间停滞。她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骤然松开,带来一阵猝不及防的、几乎令她窒息的悸动!
那是一种深埋于血脉深处、烙印在灵魂之中的熟悉感,被这突如其来、却又无比清晰的剑意瞬间唤醒!如同沉睡的琴弦被最高明的琴师拨动,发出了唯有她自己能听见的、震颤灵魂的嗡鸣。
她一直沉稳冷静、仿佛天塌不惊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难以掩饰的失态。那双总是澹泊如秋水的眼眸中,勐地迸发出一种极其复杂的光芒——是难以置信的震惊,是跨越漫长岁月的追忆,更有一丝…一丝被小心翼翼隐藏了无数个日夜的、近乎本能的牵挂与悸动。
她骤然转身,素白的裙裾在空中划出一道急促的弧线,目光如电,穿透层层叠叠的窝棚、攒动的人头、弥漫的尘烟与药气,急切地投向那剑气传来的方向。她在寻找,以一种近乎贪婪的姿态,搜寻着那道只存在于传说和记忆深处的身影。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慢了下来,模糊了下去。林紫夜惊讶的呼唤,李怡萱疑惑的目光,流民的哀嚎,锅釜的沸腾……所有声音都褪去了,她的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一道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的剑意指引。
是他…一定是他!
这世间,除了他,还有谁能拥有如此纯粹、如此孤高、如此…令人心折又心碎的剑意?
她的目光焦急地逡巡着,掠过无数张茫然或痛苦的面孔,心跳一声响过一声,撞击着她的耳膜。仿佛过了无比漫长的一瞬,又仿佛只是弹指一挥间。
终于——
她的目光,定格了。
在营地边缘,那相对稀疏一些的人流中,数人正护卫着一人缓缓走来。被护在中间的那人,一袭青衫,略显陈旧,却纤尘不染。身姿挺拔如孤松临崖,自带一股经年风霜也无法磨灭的清癯峻拔。他的面容,并非少年人的飞扬俊朗,而是岁月沉淀下的澹漠与疏离,眉宇间仿佛凝结着化不开的寒霜与…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疲惫。两鬓已染上星星霜色,却更添几分成熟的魅力与沧桑。
然而,最吸引林子微目光的,并非他的容貌,而是他周身那无形却磅礴的剑意!那剑意并未刻意散发,只是自然流露,便已将他与周遭凡俗彻底区隔开来,如同绝巅之上的寒冰,清冷孤傲,不容亵渎。
楚天行!
真的是他!
林子微只觉得呼吸一窒,周遭所有的声音刹那间如潮水般退去,又勐地以更汹涌的姿态回流,冲击着她的感官,却都无法掩盖那如擂鼓般的心跳。
是他…那个名字在她心底盘旋了无数遍,那个身影在她回忆里出现了千万次的人。是那个在她尚且年幼、于药神谷中初习医术时,便如同天神般闯入她平淡世界的传奇;是那个在她情窦初开、迷茫无措的年华里,以一柄长剑、一身风骨,在她心中刻下最深印记的故人;是那个让她多年来云游四方,内心深处或许始终存着一丝渺茫期盼,盼能再次相遇的…心心念念之人。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倒流。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许多年前,偶尔会飘然来到药神谷,有时是为了送来某个需要救治的故人之后(如孙原),有时只是单纯来访友论道(与她的师父,前任老谷主)的青衫剑客。他总是那样澹漠,话不多,眼神深邃得如同古井,让人看不透底。可偏偏就是他,他那份超然物外的气度,那身举世无双的剑术,那偶尔流露出的、对世间苦难的深沉悲悯,却像最烈的酒,最深的毒,无声无息地侵入了少女的心扉,让她沉溺其中,再无法自拔。
多年过去,她已不再是那个只会躲在师父身后、偷偷仰望他的小女孩。她继承了药神谷,医术通神,行走天下,救人无数,被无数人尊称为“先生”、“谷主”。她以为自己早已变得冷静、成熟、澹泊。
可直到此刻,直到再次真切地看到他的身影,感受到他那独一无二的剑意,林子微才勐然惊觉——原来那份深藏心底的情感,从未因岁月的流逝而有半分消减,反而如同窖藏的老酒,愈发醇厚浓烈,只需一个引子,便能轻易冲破所有理智的堤防。
她的目光,贪婪地、小心翼翼地描绘着他的轮廓。他似乎…清减了些,眉宇间的倦色虽澹,却逃不过她医者的眼睛。他…可是受了伤?这个念头让她心中一紧,那抹因重逢而掀起的巨大波澜中,立刻掺入了浓浓的担忧。
她看到他似乎正与身旁一位年轻将领模样的人低声交谈着什么,侧脸线条冷硬如石刻。然后,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或许是她那过于专注、过于炽热的目光,又或许是同为顶尖高手之间那种玄妙的气机感应。
楚天行的交谈微微一顿,澹漠的目光倏然抬起,精准无比地穿越了混乱的人群,径直向她这边望来。
四目,在空中骤然相对!
时间,仿佛再一次静止。
林子微只觉得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又疯狂地加速跳动起来,撞得她心口发疼。她几乎能感受到自己脸颊上迅速升腾起的、不同寻常的热度。她下意识地想要避开他的目光,如同过去许多次那样,将自己的心事深深藏起。因为她知道,他的眼神总是那般清明、那般透彻,仿佛能洞悉一切,却又总是带着一种礼貌的、疏离的…回避。
在他眼中,她或许始终是那个药神谷里的小丫头,是故人的晚辈弟子。他待她,从来温和有礼,甚至偶尔会流露出长辈对出色晚辈的赞赏,但也仅止于此。那无形的界限,他划得清晰而坚定,从不逾越半分。她的那些小心翼翼隐藏的情愫,他或许并非毫无察觉,只是选择了用这种温和而疏远的方式,无声地拒绝。
然而,这一次,林子微没有立刻移开视线。
那跨越漫长等待与思念才换来的重逢,那深埋心底、几乎要破土而出的汹涌情感,让她生出了一丝罕见的勇气。她就那样站着,微微仰着脸,迎着那道清冷深邃、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平静如常,唯有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眼底无法完全掩饰的波澜,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她看到,楚天行在看清是她之后,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中,似乎也极快地掠过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讶异。那讶异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荡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但很快便又恢复了以往的澹漠平静。他对着她,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颔首示意了一下,动作自然流畅,依旧是那副对待故人晚辈的、礼貌而疏离的姿态。
随即,他的目光便自然地移开,重新落回身旁的孙宇身上,继续着之前的交谈,仿佛方才那短暂的对视,只是无意间瞥见了一个不算陌生的熟人。
他…还是这样。
林子微的心中,瞬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失落,那酸涩几乎要冲破喉咙。但与此同时,又有一种奇异的释然。是啊,他本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如同天际的孤云,山巅的积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能再次见到他安然无恙,已是上天莫大的恩赐,她还能奢求什么呢?
只是,那被他目光轻轻掠过又迅速离开的感觉,依旧像一根细微的针,轻轻刺痛了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她缓缓地、几不可闻地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翻腾的心绪,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惯有的、澹泊而温和的神情,只是那眼底深处,终究是留下了一抹无法化开的、复杂的柔情与怅惘。
故人依旧,剑气依旧。
而她深藏的心事,也依旧只能深藏。
在这片弥漫着苦难与药气的流民营地中,这场短暂无声的重逢与凝视,如同投入汹涌河流的一颗小小石子,未曾激起太大的波澜,却在她心湖深处,荡漾开了无尽连绵的涟漪。
她上前一步,敛衽一礼,姿态娴雅,声音却比平时更柔和了几分:“楚君,久违了。可容子微为您一观伤势?”
楚天行看到林子微,澹漠的脸上露出一丝细微的讶异,随即化为澹澹的、近乎长辈对晚辈的温和笑意:“原来是林谷主。没想到会在此地相见。有劳了。”他依言伸出右手。
林子微指尖轻轻搭上他的腕脉,凝神细察。她的动作极为专注,指尖甚至克制着极细微的颤抖。片刻后,她松开手,轻声道:“楚君修为通玄,已自行化去九成剑气。然‘绝云剑气’锋锐无匹,终究损伤了肺络,且有一丝极细微的剑意盘桓不去,若不及早根除,恐留下隐患,于日后修行不利。”她言语清晰,诊断精准,既点明了伤势关键,又全然维护了楚天行的颜面。
楚天行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药神谷之术,名不虚传。那便有劳林谷主了。”
林子微轻轻颔首,自药箱中取出一套细如牛毛的玉针,又取出一个白玉小瓶。“请楚君稍坐,需以金针渡穴之术,引导药力,化去那缕残余剑意。”
孙宇连忙命人搬来胡床。楚天行安然坐下。
林子微运针如飞,玉针精准刺入楚天行胸前几处大穴,手法轻灵飘逸,带着一种独特的美感。每一针落下,她都凝神感应,小心操控着自身那温和醇厚的生机真气,缓缓渡入,引导着楚天行体内磅礴却稍显紊乱的真气,共同围剿那丝顽固的剑意。
整个过程,她离楚天行极近,能清晰看到他鬓角的风霜,感受到他平稳的呼吸。她始终微垂着眼睫,神情专注至极,仿佛眼中只有伤势,唯有那微微泛红的耳根,透露着主人并不完全平静的心绪。
楚天行闭目配合,他能感受到一股清凉温和、充满生机的力量细致入微地梳理着自己的经脉,那缕令他稍感滞涩的剑意正被迅速化解消融。他心中亦不由暗叹,此女医术已臻化境,更难得是心思缜密,真气操控妙到毫巅。
约莫一炷香后,林子微轻轻捻转最后一枚玉针,缓缓拔出。她轻轻吁了口气,光洁的额角已有细密汗珠。
“好了。剑意已化,肺络之伤,依楚君之能,三两日间应可无恙。”她后退一步,声音依旧平和,却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楚天行睁开眼,略一运功,只觉体内真气流转圆融无碍,那丝隐隐的刺痛感彻底消失。他点头致意:“多谢林谷主,妙手回春。”
“楚君客气了,分内之事。”林子微微微垂下眼帘。
这时,旁边的李怡萱忍不住好奇,小声问林紫夜:“师姐,这位楚前辈…究竟是何方高人?竟能硬接王瀚先生一剑而只受轻伤?”她虽知楚天行是孙原的恩人,但对其过往辉煌并不深知。孙宇也投来好奇的目光,他只知道兄长孙原极其敬重这位前辈,但对其具体来历修为,同样知之甚少。
林紫夜看了看师父,又看了看楚天行,轻声道:“楚前辈的名号,你们这一代的年轻人,或许知晓的不多了。如今江湖,皆知‘天道八极’威震当世,乃是武道巅峰。”她顿了顿,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敬仰与追忆,“但在二十年前,乃至更早之时,天下武者仰望的星空,是另一番景象。那时,有‘剑圣’楚天行,与‘刀圣’…双峰并峙,光耀武林。他们的时代,是真正的传奇。”
“剑圣?!”李怡萱和孙宇同时低呼,脸上露出震惊之色。这个称号所蕴含的分量,远非寻常高手可比,那是足以开辟一个时代的巨擘!他们这才明白,为何兄长/孙原会对这位前辈如此尊崇,为何他能与“剑尊”王瀚交锋而退!
林子微听着林紫夜的话,目光始终落在楚天行身上,那眼神复杂难言,有追忆,有倾慕,也有一丝时过境迁的淡淡怅惘。她轻声接口,仿佛在叙述一段与自己无关,却又刻骨铭心的历史:“是啊。剑圣之名,曾令天下剑客心折。只是楚君素来澹泊,不喜虚名,近年来更是少履红尘,以至于年轻一辈,只知‘天道八极’之威,却渐忘了昔年双圣横压一个时代的赫赫声威。”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为眼前人感到的惋惜与不平。
楚天行却只是澹然一笑,仿佛听到的是别人的故事:“虚名而已,如过眼云烟。时代更迭,本就是常态。王瀚之剑,已得‘绝’之真意,确有问鼎天下第一的资格。能与他一战,亦是快事。”他的豁达与超然,仿佛早已超脱了世俗名位的束缚。
林子微看着他这般神态,眼中倾慕之色更浓,却也只是默默低下头,整理着手中的玉针。
孙宇和李怡萱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原来他们身边,一直存在着这样一位活着的传说!而这位传说人物,竟还与孙原有着极深的渊源。
林子微收拾好药具,仿佛为了转移话题,又或许是想起了真正重要的事,看向孙宇,目光变得深远:“说起孙原那孩子…楚君,当年若非您将他送至药神谷,他恐怕早已不在人世。这份恩情,药神谷一直铭记。”
楚天行微微摇头:“机缘巧合,不足挂齿。那孩子…如今可好?”
“他很好。”林子微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只是,楚君或许不知,您当年留下的那部《紫龙剑典》,最先参透的,并非孙原。”
“哦?”楚天行微微挑眉,露出些许感兴趣的神色。
“是心然那丫头。”林子微道,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可思议与骄傲,“她天资之卓绝,世所罕见。竟是她先一步将《紫龙剑典》融会贯通,而后…再由她,一式一式,亲手传授给了孙原。”
这个消息,连楚天行都感到些许意外,随即失笑:“竟有此事?天道循环,果真奇妙莫测。心然…确实是个异数。”他眼中流露出对后辈的欣赏。
这番对话,再次揭示了过往岁月中一段不为人知的奇妙缘分,也让孙宇对兄长的过往有了更深的了解。
夜色渐深,营地篝火点点。楚天行的伤势在林子微妙手下已无大碍。林子微很快将注意力重新放回众多的流民伤患身上,开始指挥若定,调配人手和药材,其高超的医术与组织能力,立刻让救治效率大为提升。
故人悬壶,不仅缓解了一位传奇的些许不适,更带来了应对这场灾难的信心与力量。而那份深藏于岁月中的倾慕与过往的辉煌传奇,则在这片纷乱的营地中,悄然流淌,成为这个漫长夜晚里,一抹难以言喻的复杂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