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八月中旬,中秋之时。
从定西将军府派来的马车停靠在梨花庄的土路上。那车厢,比居罗念生住的屋子还要大。蓝氏母子三人撇下这茅草破屋,登上了去将军府的路途。
车轮碾过大街,一路咯噔蹬咯噔蹬的声音让罗念生直反感。
念生揭起帘子向外看,大街繁华热闹,什么包子店、毛皮铺,熙熙攘攘一个挨着一个。每眨一下眼睛,眼前的景色就换一种。念生醉心于这幼稚简单的游戏。
车子在一处转弯,眼前景象忽然寂寞了下来。两道青墙忽入眼帘,中间平铺着一条又宽又直的直道。
罗念生瞪着眼睛看着墙上的圆形壁刻,只觉得又好奇又诧异,想要伸出手去摸一摸,母亲蓝氏却将她的手扯回来,道:
“念生,我们到了。”
黄妈妈亲自扶着母亲下车,远处,几个婆子早就在角门台阶处等候。两个小厮抬着一个轿子,扶着念伽坐在上面一同进来。
念生穿着袄裙儿,迈不开脚步,她的手被母亲牵着不能动弹,因而觉得万分不自在。
转过角门,念生放眼望去,别有一派美景:顶上刻着花儿的彩色廊道,绕在开着大莲花的水池子周围,水池子里还圈着石头做的小山。大片大片的花圃子,映照着远处的亭台楼阁,宛如年画上的仙宫。
如此美景,也并不能宽解念生拘束的内心,她奋力挣脱开母亲的手,环臂走在母亲之前。
在“广元厅”上,巨大的“忠君报国”的牌匾下面,有一个长得很像是门神的人端坐在上,神情肃穆,庄重威严。
他的右侧首位坐着一个标致的大姑娘,二人光凭面相就猜出是父女,长得太像了。
那门神自然就是定西天福将军罗三丰,他一双眼睛盯着蓝氏,待蓝氏来到近前时,他不由自主地上前来,似乎是要拉着蓝氏的手。
蓝氏却款款拜下去,用压抑的声音问了一句安。
“哦哦哦!”罗三丰见蓝氏这样生疏,也再无一句答话,只是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有个婆子拿了蒲团来,推搡着要念生向老将军磕头,念生抵死不肯,站在中央,大剌剌向上问道:“你是谁呀?”
厅中诸人,都面面相觑,指点念生毫无家教。
那老将军却也不生气,只摆一摆手道:“无需这些虚礼,日后再说吧!”
“你还没有回答我你是谁!”念生又问了一句。
右手边那大姑娘忽的站起来,似要说一句什么,却被一个清朗男生打断“父亲!我来了!念赟的马术天赋极佳,今日骑这样的大马,竟也不惧!”
众人一看,原来是长子念成抱着四公子念赟,才从马营中回来。
放下念赟,念成对父亲笑道:“听闻二夫人今日带着念伽兄弟和念生妹妹回来,却不想到马车车轴坏了,我倒来迟了,不该不该啊。”
蓝氏与大公子互见了礼,低声道:“大公子言重了。”
右手首位那女子开口道:“你却来得巧,才你这好妹妹演的哪吒好戏,你倒是没看全。”
念成低头一笑,道:“虽没看全,倒也听到了。念生虽小,骨气却硬,将门之子女,若无这点气概,只怕不行。念生妹妹久居苦地,远离家人,亲近大伙儿自然需要段时日。”转而又向念生道:“念生,长姐只是长得严肃,刀子嘴豆腐心。你别往心里去?”一面说,一面从袖子中掏出几粒梨膏糖来,哄念生高兴。
念生待要伸手拿过糖果,却又缩回手来,微微地摇了摇头,一双眼睛里,尽是警惕与防备。
念成倒不计较,只哈哈一笑,自己吃了一颗。
那日之事再是如何,念生已经记不得。只记得母亲与兄长搬到了长春阁去住,而自己却被安排到了渡夏馆,与长姐念慈同住。
念慈为长姐,且十五岁就掌管家事,如主如母。蓝氏虽是长辈,却也敬待念慈。
从前三夫人还在的时候,三小姐念柯与三公子念赟都是念慈亲自教习。更不必说如今三夫人已仙逝,念慈带着年幼的念柯与念赟,十足如一个熟练的母亲。
念生来后,念慈让念生与自己住在一起,方便一起学习。念生先前不肯,但蓝氏却十分支持。她道:“你这野性子,只怕要严一点的师傅才管的住。念慈大家闺秀,气质不凡,你要是向她学习二三分,我就很满意了。”
渡夏馆与迎春阁也不过是隔壁院落,念生见母亲坚持,也不好再闹腾。
只是罗念生那野猫的性子,如何在凳子上坐得住?——什么诗词歌赋,什么仁义道德,哪有天高海阔,任我逍遥来的痛快?
先前念生怕生,倒也还敬畏念慈几日,而后混熟了,知晓念慈不过是面冷心热的夹生人儿,自然就不把她放在眼里。早课不来,晚课不上,不仅自己不学,还带着念赟也逃学。
念慈无奈,又循循善诱道:“你若不爱这些,我找个师傅教你学棍棒武艺,你可愿意?”念生思索一阵,也只是一句:“先看看再说。”
武艺师傅来了,刀不学,枪不学,连拳脚功夫也不学,满口只嚷嚷着无趣。
念慈心寒,竟就放任她去睡大觉,只不闹事便算了。
罗念生贴身伺候的丫头,是念慈千挑万选最稳重的云竹。在将军府,念生只有云竹一个好朋友。
念生常常被禁足,只有云竹来侍奉送菜送饭,换洗衣裳。云竹先前还规劝几句,后面念生实在不听,只好吓她道:
“念生小姐,你若再要犯了家规,大小姐就要把我卖了去。”
念生停下拆窗户的手,皱眉道:“我犯事与你何干哪?”
“主子犯错,奴才受罚,这都是规矩。我是派来伺候小姐的,没能劝住小姐,就是我做的不好。”
“哦。”念生从窗户上下来,道,“卖到哪里去?你出去了,岂不是更加自由。”
云竹晓得自己的主子是个没脑子的山猫,但是没想到这么没脑子。
云竹道:“我被卖了,好些的,再去个不错的人家,或者卖给人家当媳妇,尚还可以做些粗活,到底能有口饭吃;若不好些的,直接卖给胡子商人,当做人肉给人吃了。卖不卖,对小姐你是一句话儿的事情,可于我来讲,就是一条命的事情了。”
罗念生若有所思,道:“唔。那你把我卖了吧,我不想待在这里。”
云竹没料到念生是这个想法,她无奈的叹了口气,放下茶饭,出门锁门。
只可惜她还没走两步,只见房廊上一人倒挂下来,如一只巨大的蜘蛛惊现在眼前。吓得云竹惊叫一声,还未大喊“救命”,那人一个翻身下来,捂住了云竹的嘴巴,道:“是我!是我!”
原来是罗念生早已从房间翻出来,倒挂在房檐上,这是罗念生最新研究的吓人的把戏。
罗念生吓过的人不止云竹一个。
她在迎春阁掘地三尺,覆上薄土,将前来送月钱的黄妈子坑折了股骨;她树上悬壶,设了机关,将念慈一身新衣尽染稀泥;她拟作猫态,上墙趴瓦,半夜做声,将芳姨娘吓得头风发作;她带着不满三岁的念赟,用竹竿水池插鱼,差点将念赟溺在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