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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者:好了,对,就这个角度……请您稍等一等,采访马上就开始。

灯光,录像,画面,甚至是座位的设置,一切都显得如此严谨专业,让韩奕感到自己像是掉在瓷盘外的蛋糕一样,与周围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场景格格不入。

韩奕很佩服眼前采访团队的专业性,在这个几乎下不了脚的小出租屋里,他们居然能清扫出一块还算整洁的空间以供这次采访。可惜他们并不打算将他自己也清扫一遍,他们要他保持他蓬头垢面的“特色”,据说可以给这次访谈增添一点关注度。

好吧,就依他们,毕竟“有个性”的人总是能受到许多另眼相待的,他想。

打光灯将韩奕粗糙泛油的脸庞照得有些发烫,叽里咕噜的嘈杂音渐渐安静下来,终于汇聚成一声清脆的提问。

记者:您好,很荣幸能够进行这次访谈,请问您对于文学创作有什么特别的见解和体验?

韩奕:嗯……这个,首先,我很荣幸能够接受这次采访,也很感谢你们对我的关注与支持。在我看来,文学创作是作者将自身经历经过各种映射与解构后,借以文字这一媒介重新表达给读者的体验活动。这不仅是一种倾诉内心的方式,同时也是一种情感、思想、体验的传递。

记者:您的作品往往引人入胜,让读者不禁沉浸其中。在创作的过程中,您有什么特别的灵感或者创作体验吗?

韩奕:对于每个作家来说,灵感是创作的重要源泉,我通常会通过探索内心世界来获取灵感。人的一生能够拥有许多回忆和体验,然而大多数的记忆和经历都在重复刷新的生活里被忽视淡忘。我所做的,就是将原本深埋在沙砾下的金子淘洗出来,通过钻研和思考,将其转化为文学作品。

记者:我们注意到,您的许多作品里,经常出现一位名叫袁曼的女性角色,这个角色的形象塑造非常饱满,深受读者喜爱。结合您之前提到的个人经历对创作的重要性,请问她是否也是您的个人体验在作品里的重要映射?

韩奕:是的。

记者:能详细说说吗?

韩奕闻言沉默良久,接着深深呼出一口气,视线变得有些模糊,他起身示意:

“不好意思,失陪一下。”

在现在这个被不请自来的采访团队塞到转身都困难的出租屋里,拥有像样的个人空间简直是一种奢望。

可韩奕还是艰难地挤出门,顺着霉斑遍布的楼道向天台走去,他要去上面点支烟,或者透透气。

袁曼,韩奕这辈子都忘不了这个名字,她是他一切创作的动力与源泉,她在记忆里留下的影子是那样鲜活,可她在现实里留下的灰烬却是那样冰冷。

他记得,就是在这个小出租屋里,她坐在他右手旁,每天晚上托着脑袋,一盏不明朗的灯,一间不温暖的房,一把四脚不平的木椅,她就陪他到天亮。

他记得,投稿第一次没有被出版社退回,她比他还要高兴,破天荒地在西红柿打卤面里加了三个蛋庆祝,一个打散,一个油煎,一个白煮。

他还记得,这里的冬天很冷,可雪总是留不住,一碰到人身上就化了,只有刺骨的寒意久久挥之不去。他给她撑起一把伞,她给他戴上亲手织的围巾,两个人在空荡的街道上守岁。

零点刚过,焰火自白茫茫的大地上升空,她激动地从伞下冲出去,任凭神降下的烟花将她的发尾打湿;他扔下伞,也跟着冲了出去,在雪地里紧紧抱住她,两团呵出的热气在风雪里翻腾交织,世界简直是一片白色的欢乐海洋。

可他记得,他时常在没有灵感时胡乱撒气,将许多完整的砸成粉碎,她什么都不说,只是缩在墙角默默注视着他,小声抽泣,眼眶止不住泪流。

可他也记得,他将苦难视作唯一的灵感来源,他爱他触手可及的幸福,他又憎恨着所令他沉溺幸福的一切,甚至包括她。

他多想记不得,那天下着雨,他再一次将退稿的来信撕得粉碎,接着砸光了手边所有能砸的东西,除了被她死死护在怀里的相框,相框里放着他们唯一的一张合影。

他如同一块烧红的铁,势必要灼伤焚毁一切胆敢靠近的东西,他摔门而出,想要冲进雨里漫无目的地四处奔跑,直到无序的大雨将他躁动不安的灵魂彻底冷却才停下。

可他没想到,这一次,她也追了出来,他更没想到,他和她走过成千上百次的狭窄巷道里,会突然窜出一辆车速极快的面包车来。

他只记得,他听到声音回头时,她像一根轻飘飘的羽毛,在空中荡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接着“啪嗒”一声,落在地上,身下开出一朵极美极艳的花。

他分不清从脸颊淌下的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就像他现在分不清模糊在眼前的究竟是吐出的烟雾,还是他已经流干的泪。

她后来活在了他的笔下,他的作品在她的魂灵里长出血肉,他不再籍籍无名,一事无成,可在这个他声名鹊起的世界里,他再也无法拥有她。

烟头已经烧尽了,指尖的灼痛感将他拉回现实,他深吸一口气,重新回到狭小而逼仄的出租屋里,敲开门,里面迎接他的却不是专业的记者团队,而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女孩手里握着一只铁勺,装作麦克风的样子,笑嘻嘻地递给他:

“你好,很荣幸能够进行这次访谈,请问我的大作家对于文学创作有什么特别的见解和体验?”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右手,被烟熏黑的食指与中指不知何时夹住了一封盖着出版社邮戳的信,一眼望得尽的客厅茶几上,她和他的合照完好无损地躺在相框里。

他迟疑了片刻,将未拆的信封折好,塞进衣兜,紧紧抱住了女孩。

客厅角落的镜子里,一道落寞的身影从另一边痴痴地望着,良久才转过身,在预备发出的退稿信件上签好自己的姓名,并附上了一句永远不会被看见的话,这是他遗作的结尾:

“时间终究会以它自己的方式告诉你,一些看似对你的拒绝,其实是一种他人求之不得的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