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至,不觉间已到旧历腊月,今天是腊月二十三,北方的小年,南方的“祭灶日”。
清晨,傅清曲提着洒水壶正给一株株花木浇水,傅家花园里满是花木扶疏,都是父亲精心栽植的,在这样寒冷的季节许多花儿都枯萎沉寂了,唯有几树梅花傲立在寒风中静静绽放,沁人心脾的芬芳悠然弥散……
她刚给一株挂满嫩粉色层层叠叠花瓣的茶梅浇完水,转身又来到一株腊梅前,腊梅花比茶梅小一些,淡雅的黄白色小骨朵星星点点的缀满了枝头,独有一份冬日里的清冽与坚韧。
仰望腊梅,她想起了宋朝诗人陆游的《落梅》,其中一句“雪虐风饕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
父亲常教导她:“做人要像腊梅那样,迎风傲雪,不畏艰难。”正想的入神,背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清曲,大冷天怎么起这么早?”
她回过头粲然一笑:“爸,您昨晚不是说园子里的花该浇水了嘛,我当然要赶在您前面起,免得您一趟趟拎水,您身子骨不好有腰椎病,不能老弯腰的,以后这些活儿我来干!”
傅恒国字脸,眉眼带笑,看起来慈眉善目的,他穿着件厚厚的棉袍,双手插在袖筒里轻叹了口气:“瞧把你爹说的,跟七老八十似的,浇浇花而已,又不是什么重活儿,只当锻炼身体喽!”
傅清曲不甘示弱,努着小嘴:“要锻炼身体啊,那您还是练练五禽戏,打打太极吧!”
父女俩相视而笑……
傅恒脸上的笑容忽然敛住,正色道:“清曲,又到了祭祀你母亲的日子了。”
傅清曲点点头,神情变得庄重。
吃过早饭,父女俩乘坐黄包车抵达墓地,墓园依山傍水环境清幽,种植了不少四季常青的松柏,还有高大巍峨的樟树,清一色的白色墓碑静静伫立在枯黄的草坪上。
傅清曲手捧一束白菊,傅恒臂弯挎着个竹篮,里面有纸钱、果盘、水果等祭品,父女俩走到第二排最里侧那块墓碑前。
墓碑上方刻有一个红色十字架,下面竖刻着碑文“爱妻褚蕙兰之墓”几个大字,左侧还有一列小字“诞于一八八三年七月,卒于一九一四年腊月。”
傅恒掏出棉帕子,俯下身认真地擦拭着墓碑,嘴里喃喃道:“蕙兰,我和清曲来看你了,时间真快啊,清曲都二十岁了。”
傅清曲跪在地上,将手里的白菊放在母亲墓碑前,眼里含着泪光:“娘,您在天上还好嘛?”
傅恒蹲下身将祭品摆放好,父女俩依偎成一团,点燃了纸钱,火越烧越旺,火光把两张脸映得绯红,一缕缕烟雾和灰烬飘向天空……
烧完纸钱,傅清曲将父亲搀起。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傅恒叹道,突然推开女儿的手跪下,情绪激动地抱着墓碑,头抵在上面,呼唤道:“蕙兰!蕙兰!”
看着蜷缩成一团身体微微颤抖的父亲,傅清曲着实吓了一大跳,弯下腰从背后扶住他肩膀:“爸——爸——别这样。”
傅恒轻吁了一口气,平复好情绪后慢慢转过脸,一字一顿地说:“我,没,事。”
傅清曲发现父亲那苍老的脸上爬满了泪水,她吸了吸发酸的鼻头,仰望天空不让泪珠滑落,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娘一定在天上看着我们,她再也不用忍受病痛折磨了,对吗?”
不知怎的,说完这句她忽然抑制不住内心波动,呜呜痛哭起来,现在轮到她父亲安慰她了:“好孩子,别哭了。”
她母亲是在她十岁那年过世的,得了肺痨,她目睹了母亲从一个身强体健的妇人变成病恹恹、终日卧床的病人,这也是她后来立志学医的重要原因。
自“祭灶”这日开始,家家户户都在手拎肩扛的置办年货,对于小商贩而言更是一年中最忙碌的时候,不仅忙着卖货还要外出讨账,何蕴初的父亲何文鼎就是“讨账大军”中的一员,他经营着一家布庄。
平日里成衣铺老板到他布庄进购布匹,赊账拿货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日子长了账目越积越多,拖来拖去就拖到了年关。
晚上八点多,何文鼎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中,他阴沉着脸,将手里的账簿往桌上一撂,坐在太师椅上长吁短叹。
何蕴初料定讨账不顺利,忙沏了杯茶端过去:“爸,喝口水吧?”
何文鼎接过茶盏饮了一口放下。
“今天讨账不顺利啊?”何蕴初小心翼翼地问。
何文鼎拧眉,厌恶地瞥了一眼桌上的账簿,叹道:“一本糊涂账啊!”
不等儿子开口,他又道:“赊账时他们一个个笑脸相迎,我何文鼎待他们不薄啊,总是有求必应,账目越积越多,他们总说年关,到年关一定结清!岂料真的拖到了年关,我上门讨要,他们却冷脸相对,拿各种借口搪塞!”
“爸,像这种无赖来年就不要赊给他们了,还有平时不带现钱来进货的,任他们说得天花乱坠也不要给他们拿货!”何蕴初心疼年迈的父亲,对此感到愤怒。
何文鼎抬头望了望儿子,又叹一口气:“如今生意难做啊,到处都是布匹店,你不赊给他,自然有铺子愿意赊,长此以往就会流失大批老主顾。”
父子俩说到这儿,都颇感无奈。
沉默片刻,何蕴初话锋一转:“爸,有件事我想问您。”
“什么事?”
“这会儿妈不在家,您跟我说句实话,您脸上的伤怎么弄的?”
何文鼎避开儿子关切的目光,侧了侧身子:“那天……那天我不是说了嘛?”
“您骗得了她可骗不了我,是不是有人欺负您?”
何文鼎嗫嚅着嘴唇欲言又止,半晌方道:“没有……真……真是摔的,你不要瞎想。”
汪家灶披间里,灶台上摆放着一碟糖果和一碗汤圆,汪晓籁的母亲将手指头上的蜂蜜抹在灶君画像的嘴上。
她双手合十对着神像叩拜三下,口中念念有词:“灶王爷呀,求你保佑风调雨顺年年有余,你到了天上多和玉帝说说好话,少打点小报告噢……”
正念叨着,外面一阵“蓬蓬蓬”的拍门声,汪太太忙走出去,问道:“谁呀?”
“娘——是我!”门外的青年答道。
“嗳呀,是晓籁!”汪太太又惊又喜,急忙跑过去开门。
汪晓籁的打扮和平常没什么两样,穿着件半旧的长衫,肩头挂着包袱,他从广州乘坐英国客轮回来。
汪太太呆愣片刻,只不过一个多月没见,儿子的身板明显壮了些,脸也黑了,稚气褪去大半,浑身散发着刚毅的气质,她不知道这是在军校历练所带来的改变。
“晓籁啊,我的儿!你总算回来啦!”汪太太喜极而泣,一把抱住儿子。
汪晓籁的父亲在客堂间正襟危坐,见儿子回来心里同样很高兴,却违心的装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爹!”汪晓籁恭恭敬敬地喊道。
“兔崽子,谁让你回来的?是外面混不下去了罢!”汪父怒气未消,说起话来夹枪带棒。
“爹,孩儿不孝,让您担心了。”汪晓籁跪了下来。
汪父冷哼一声:“我才不担心你呢,你个逆子翅膀硬了,眼睛长在了头顶上,说走就走一声不吭,眼里哪还有我这无用的父亲?”
“他爹,大过年的,儿子好不容易回来,你少说两句!”汪太太朝丈夫埋怨。
“咋地,我这当老子的还不能说他了?”见妻子护短,汪父急吼吼地喝道。
汪太太懒得理会,扶起儿子絮絮叨叨:“晓籁啊,别管你爹,他就那样,刀子嘴豆腐心说得全是气话,你写的那封信啊他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昨儿还念叨着梦见你回来过年……”
“你闭嘴!”汪父瞪着眼朝妻子喝斥。
汪晓籁偷瞄了一眼父亲,忍不住唇角微扬……
永丰纱厂的工人还未放年假,但最近实行生产缩减,减少了工时。
顾砚声回到家中,顾潇追问原因。
“爸,纱市清淡,纱布滞销,没必要过量生产。”顾砚声如是说。
顾潇感到忧心忡忡,又问:“定货呢?年后的订单多不多?”
顾砚声摇了摇头:“定货也不多,正月和二月份的定货已备足。国产纱布销量远落后于洋货,国人更热衷于购买洋纱。”
听完顾潇眉头紧皱,深深叹了口气:“有没有办法扭转颓势?”
顾砚声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洋货在华倾销多年,价格低廉且质量更胜一筹,国人自然热衷于购买。打铁还需自身硬,国产棉纱唯有从提高质量、扩大品种入手,做到人无我有,人有我优,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顾潇颔首,语重心长地说:“这是场硬战,任重而道远呐!”
“哦,对了……永丰的革新还顺利嘛?”
“改良棉花的种植不算顺利,我们在沪西乡下租了百亩农田,产出的棉花纤维较本地棉虽有所增长,但试验田虫害频发,导致大量减产……
不过纱厂内部的革新还算顺利,工头制的革除、科学管理制度的实施,棉纱产量已大幅增加。
眼下最重要的是提高工人文化水平,工人文化水平的高低影响着纱厂发展,许多工人目不识丁,我打算在二厂办职工夜校,聘请老师先从识字、简单的珠算教起,再请厂里的技术人员授课,提高他们的纺织技能。”
顾潇听完默不作声,背着手在房间里踱步。
“爸,这有什么不妥吗?”顾砚声盯着他的背影问。
顾潇转过身,眉头微蹙:“大费周章地搞这种夜校会不会耽误生产?”
“这自然不会,永丰经过革新产量已大幅增加,何况冬季是棉纱销售的淡季,只是适当缩短工时。”
沉思片刻,顾潇拍了拍儿子臂膀:“罢了罢了,你是出过洋见过世面的新派人,有自己的想法,按说纱厂交给你,我就应该放手,我老了,思想也老了……”
“爸——”顾砚声羞愧难当。
“什么都不用说了,按你的想法来吧,我相信永丰在你的管理下定能再创辉煌!”
顾砚声成竹在胸的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