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傍晚,空气中有了丝丝冷意,暮色如轻纱般笼罩在圣玛利亚医院大楼的尖顶上,顾砚声站在门外的梧桐树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两张电影票,反复斟酌着如何向傅清曲开口,才显得自然又不失分寸……
医院的电铃声骤然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穿着白大褂的人群从门内涌出,顾砚声侧头望去,一眼就看到了傅清曲纤丽的身影,她正被几个女同事簇拥着,有说有笑地走着……
顾砚声心头升起暖意,刚要举步,却见一个年轻男子箭步上前拦住了傅清曲,女同事们会意地笑笑,向她挥手道别。
顾砚声认出了那男子——正是几日前话剧里扮演“监工”的那位,那人身材高大相貌英俊,穿着咖色呢大衣,手里捏着两张电影票,正兴奋地对傅清曲说着什么……
他眼底的光慢慢黯淡下来,双手抄进胯袋,正欲转身,“砚声!”清脆的呼唤传来,是傅清曲,她正快步朝自己走来,眼中闪过如释重负的亮光。
顾砚声觉得奇怪,以往她都客套地称呼自己为“顾先生”,方才怎么……
容不得他多想,傅清曲娇俏地冲他眨眼,伸手挽住了他胳膊,紧跟着顾砚声被带到了那名男子面前。
她目光在两个男人之间打了个转,落落大方地介绍他们认识:“左同学,这位是顾砚声先生,他在附近纱厂做事。”
“砚声,这位是上海大学社科系的左腾飞,我们不久前在剧团认识的。”
男学生打量着顾砚声,脸色从惊疑转为冷淡,顾砚声从容地伸出手:“你好!”
迟疑片刻,对方才回握:“幸会!”两只手交握的瞬间,他刻意加重了握力,带着股不服输的试探。
“对了,你不是说约我看电影吗?”傅清曲急中生智,扯了扯顾砚声衣袖。
顾砚声立刻领会了她的窘境,微微一笑,从胯袋里掏出那两张险些未能送出的电影票,扬了扬票面:“是啊,俄国影片《永恒的誓言》,是今晚的。”
傅清曲惊得说不出话,望望票,又望望他,脸颊蓦地染上淡淡的红霞,自己不过情急之下的托辞,岂料对方竟……
左腾飞先是愕然,随即嘴角扯出一个玩味的弧度:“真是……太巧了!”他也扬起手中的票,四张纸片在暮色中仿佛一个荒谬的注脚。
“这部片子我也是慕名已久,听闻是讲欧战期间一段坎坷的恋情……”他眼神在顾砚声和傅清曲间流转,“大家既是志趣相投的朋友,二位应该不介意换个方式,三人同行吧?”
傅清曲与顾砚声对望了一眼,彼此都局促地笑了,她向左腾飞道:“当然可以,不过……那样就浪费了一张票……”
“也未必吧?说不定可以在电影放映前转让给别人呢!”左腾飞也笑了笑。
……
顾君烨最近安分了些,遵从父命到家族企业华兴地产公司做事,华兴公司位于广东路10号,早年间由顾潇独资创办,相比于那些洋商地产公司,这家公司经营方式较为保守,业务范围主要涉及土地买卖、建房出租。华兴所购置的地皮大多在法租界以及租界与华界接壤处,开发的房屋除石库门民居外还有两幢商业大楼。
顾潇年事已高又患有哮喘,这两年很少插手华兴事务,华兴公司交由次子顾志远全权负责。
上午十点多,顾君烨仰坐在办公桌后的沙发上吞云吐雾,顾志远外出办事未归。
秘书敲开门道:“大少爷,外面有位姓何的老先生求见。”
“请他进来!”他忙坐正身体,揿灭了烟头。
来者是个年近花甲、穿爱国布长衫的老头儿,顾君烨起身招呼道:“何老板请坐。”
老人微笑着点头,向门右侧的沙发走去。
“何老板今日造访,不知有何贵干?”
老人站起来,颤巍巍地从衣襟内侧的口袋摸出一张合同,走到他面前:“顾公子,这个是......多年前我和顾老板......也就是和令尊签订的《土地租赁合同》,你看一下。”
顾君烨接过扫了一眼,不解地问:“合同有问题吗?”
老人期期艾艾地说:“没......没问题......只是租期已满......我想......我想收回这块地。”
顾君烨一脸错愕:“您何必急着收回呢,我们还可以续约啊?”
老人轻蹙着眉头:“我......我只想收回,不打算续约了。”
顾君烨心底升出一阵鄙夷与厌恶,不过没写在脸上,而是和和气气地笑道:“不好意思啊何老板,这事儿是家父经办的,我不大清楚……这样吧,我请示一下他老人家再给您回话,您看行嘛?”
老人忙点头,唯唯诺诺地陪笑脸:“应该的!应该的!”
待他走后,顾君烨慢慢敛去笑容,眼里闪出一丝凌厉,当着秘书的面恨恨地骂道:“何文鼎这个老王八蛋,何家祖产在法租界扩张前原是农田,才短短十年就想坐地生财收回土地和房子?简直做梦!”
晚上九点何记布庄门口,何老板像往常一样打烊,向路边一辆黄包车走去。
戴着破旧黑帽子的车夫蹲在街边,见有人朝自己走来,忙起身迎了上去:“老板,您要去哪?”
“贝当路万宜坊。”何老板一面说着,一面费力地登上了车。
“好嘞!您可坐稳了!”话音刚落,车夫拉着黄包车飞奔起来,驰骋在昏暗的街道上,疲惫的何老板歪着头打起盹儿来,一路的街景一晃而过。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拐进了一条暗巷,里面一个行人都没有,寂静中只能听见黄包车车轮“吱吱呀呀”的响声。
路面有些簸,何老板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朝四周打量,心中忽地一凛,忙喊道:“哎——小兄弟,停下停下,走错路了!”
拉车的人仿佛没听见似的,反而将车拉得更快了。
何老板一窒,只觉得脊背发凉!
“你是谁?到底要干嘛?”
“再不停我要跳车了!”
他的声音颤抖起来,不知不觉间提高了嗓门。
就在这时,前方忽然蹿出两个黑影,暗夜中刀光闪动,其中一人手里还拿着绳索和麻袋。
何老板吓呆了,惊叫道:“救命啊!救命啊!”
车夫猛的撒手,何老板“扑通”一声从车上重重的摔下,三个男人一齐扑了上去,不由分说地按住他,将其五花大绑了一番,塞进麻袋抬起就跑......
何家的西洋座钟沉闷地敲了十下,何太太坐不住了,她看到儿子房间灯还亮着,走过去极为不安地敲了几下。
“妈,这么晚了还没睡啊?”何蕴初拉开门关切地问,他一直在房间看书。
“蕴初,都这个点儿了,你爸怎么还没回来?”何太太忐忑不安,满脸焦急。
何蕴初道:“爸……他该不会去了朋友家吧?”
“我打电话问过了,没人见着他。”
何蕴初皱起眉头,预感到一丝不妙,但还是强装镇定:“妈,先别急,我们沿街找找看。”
淡淡月光下,何蕴初拿着手电搀着母亲刚走到衖堂口,便撞见了一瘸一拐、鼻青脸肿的父亲。
“爸!”
“文鼎!”
母子俩同时喊道。
“文鼎,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何太太满脸震惊。
“我......唉!坐黄包车时摔了一跤,那车夫跑得急,不小心滑倒了。”何老板眼神躲闪着揶揄道。
......
第二天早上,顾君烨揣着一纸合同,来到父亲面前邀功:“爸,何文鼎昨日到公司,说合同上租期已满,他想收回租界西区贝当路那块地,在我再三劝导下,他才同意与我们续约,您看一下有没有问题?”
看到崭新的租赁合同上何文鼎的签名和那抹鲜红的手印,顾潇哈哈大笑,拍了拍长子臂膀道:“不错不错,想不到你刚进公司不久能有这番长进!”
夜晚,周氏坐在梳妆台前摘耳环,顾潇忍不住向她炫耀:“月娥啊,你知道嘛,今天君烨签下一份大合同,我就说嘛,这孩子以前是孟浪是不着调,可进了华兴有了事情做,变化顶大的,不能再以旧眼光看待了。”
周氏摘耳环的手一滞,漫不经心地笑道:“这才多久啊,你就这么刮目相看了?君烨这孩子啊,不同于志远和砚声,他不学无术游手好闲,整日与那些狐朋狗友在外厮混,我以前反对他进地产公司,也是怕他还没个定性。”
顾潇叹了一口气道:“其实也怪我,他自幼丧母,我那时只顾着忙生意,疏忽了他,才导致他浑浑噩噩误入歧途,如今有了正经事做,这孩子心性反倒收敛不少,人嘛,总有一个蜕变过程,年轻时候谁他妈没干过几桩荒唐事儿呢!”
三个月期限已到,永丰一厂的试点试验有了结果,新派技术人员虽然在机器设备和纱锭数量上处于劣势,但他们在制度上改进,结果旧机器的产量竟大大超过了新机器,工头们惊奇之余无话可说,工头制被彻底废除,由科长制取而代之,新的管理体系在永丰各厂建立起来……
《沪报》记者何蕴初对永丰革新及成果做了跟踪报道,此后不少同行慕名前往永丰“取经”,其中也包括正处于困境中的民营企业——世清纱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