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家军走的第二天,大雪依旧纷飞。白天,行车的速度明显受到压制,路程缓慢,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公主,快来,这面刚煮好,再过一会儿又得冻的邦硬,你快吃”火炉子里散发出滚烫的热气,香味洋洋洒洒的飘进鼻子里,在一众架着烤鸡的火堆里特立独行。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嗯,好香,我连忙接过碗来,呼哧呼哧的往嘴里扒拉,眼神不停示意仲春也舀一点出来吃。
她却正忙着给一旁添树枝的十步舀面,帮着人家添完,又盛了一碗出来放在小桌上,小跑着到帐前,左盼右顾起来。没过一会儿,千里就从里面出来了,两人小声嘀咕了一会儿,仲春便又过来盛面,千里倒是端起小桌上那碗稀里呼噜的吃了起来。
“公主,再用些吧,听前营的士兵说,今夜雪就停了,不再扎帐,要连夜赶路,怕是晚上没的吃”仲春边添菜码边冲我道。
我摸着鼓起来的肚子,摇了摇头“你别光顾着忙,也赶紧吃点儿吧”。
“知道了,公主”她冲我眨了眨眼,眉眼一转道“九少主还没用饭呢”,见我颇有些为难,她又道“公主,这些都是九少主快马加鞭赶到千里外的农户家收的面,也好歹得让他尝尝不是?”。
她说的没错,这些日子赶路,我正是大病初愈的时候,日日被颠簸成此,本来精力就已耗尽,再加上这些朔国的食物我本来就不喜,所以用饭时少之又少。还是九少主每次扎帐后,缩减自己的休息时间跑到千里外的城镇上给我买吃的用的,有时候途径乡野没得买,他还会用打猎来的肉跟农户换些吃食,有一次还误了时辰,快马两日才赶上行军,靠着他的悉心照料,我才勉强维持了数日。
我的确应该感谢他,若不是他,我这条小命都不知道要葬在何处。
“去吧,公主”仲春递给我,小声在我耳边道“仲春从不会说假话,但自新婚夜后,公主的气色比来时好的太多了”。
我怔了怔,端起那碗来,给自己打了打气,径直走了进去,丝毫没有看到千里拼命阻拦的手。
帐内,座上有四五位宾客,九少主坐在主位,此刻,沉香袅袅,茶烟漫漫,众人正沉默不语,似乎在商量着什么大事,见我莽莽撞撞闯进来,都有些迟钝的看向了我。
一时间,我僵在了原地,像是只迷路的羔羊,不知该不该再往前走,许久,九少主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众人也都没言语,我咽了咽口水道“我…好像是走错了”。
说罢,我转身便想要逃出去,却被九少主出言拦住了“夫人是找我吗?”。
我重新回身,他双腿外展,扶在额头上的紧握着的拳头也松开了,眉眼温柔的看向我,我环顾了下四周,众人目光也都柔和起来,主位上,九少主两只胳膊耷拉在膝盖上,头稍低的注视着我,似笑非笑。
我咳嗽了一下,正经起来,煞有其事的端着面碗走到九少主身边坐下“少主又不用饭,胃会坏的”。
他听闻又是一笑,翘起二郎腿来,十分得意的看了众人一眼“我家夫人这是心疼为夫了?”。
“咳咳,少主快吃吧,面会坨的”我双颊粉嫩,嘴唇却咬的发疼,心下骂了自己数百遍。
“都怪我,都这个时辰了,耽误大家用饭了”他挠了挠额头,唤了千里来备饭,自己则是端起面碗来,当着众人的面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
我扶额,笑着一一回过众人投来的八卦眼神。饭后,我欲找借口离开,可九少主却拉着我的手不肯放,我收回来,他拉过去的,惹得众人连连看我们,我拗不过他,只好任他去了,他双手捧着我的手,粗粝的手指划过我锐利的护甲,表面上与大家畅谈欢笑,手里却不停的玩儿着我的手,我收不回来又动弹不得,只好认栽,几个时辰,我听得昏昏欲睡,半点儿都没入耳。
婚后第十日,雪停了,我们继续往前赶路,路滑,车马虽然鞍了铁链但大军的速度依然受到了影响,不过幸而离金河已经不远了。马车上的物什很全,软榻上铺着很多层褥子和毛毯,周围有大大小小取暖的工具,为了防风九少主连夜在车窗窗户外加了半个木板。
“今日倒适合赶路,也不知道韩将军他们到哪儿了?”我整个人躲在毛毯里,双手紧紧抱着暖炉,抬头便是九少主亲自设计的天窗,虽是天窗却又不是窗,是一层切割出来的琉璃水晶,可以清晰的看到外面的景象。
仲春摇摇头,我不肯放过她还是有一句没一句的提着韩将军,她却突然急红了眼“人家是将军,奴婢只是个婢子,奴婢配不上人家。再者说了,我比他大五岁呢,奴婢只当他是自家阿弟的,没有其余的想法,郡主就别打笑我了”。
我笑笑,不再继续挑逗她。
“九少主”仲春叫了声,便出去外面坐着,我顺着看过去,还真是他,外面肯定冷极了吧,他的鼻尖一进来就红的厉害。
我忙起身,腾了个地方给他坐。他身材高大,和我坐在主位上有些挤,我便想坐到次位上去,却被一张通红的大手摁住了。
“不久坐,这个…给你”他扒开了自己的棉袍,掏出了个苹果来。我拿到手里的时候整个人都跟着颤了颤,他拿出随身携带的双刃刀,把苹果放在手心里一点点切成小块“我听仲春说,马车里热的焦躁,你这几日食欲不振,就想着吃这个可以开开胃,我的家乡穷,一到了冬天就更没什么吃食了,这个苹果还是上次我去城镇上买来的,你尝尝,甜吗”。
我静静的看着他切苹果,他左右手上各带着一个宝蓝色玛瑙金扳指和两个金刚杵戒,华贵中却挡不住那些大大小小的刀伤,我看着心里有些难受,怎么才两年不见,这双好看招人的手就变的这般粗糙了呢?
“甜”我点点头,眼里闪着泪,往他嘴边递了一块儿“你也吃”。
“我不喜欢甜食”他一块儿块儿喂给我,不厌其烦,好像在喂一个长不大的小孩子。
“少主的眼里,我是可以信任的人吗?”我索性直接倒在榻上,眯着眼瞧他坚实的背影。
他似是注意到了我的眼神,侧了侧身靠在了马车壁上“少时北上,过无人崖的时候我特别害怕,恨不得半步半步往前磨蹭着走,遇到需要跨越的横沟的时候我直接怕的掉出了眼泪,我蹲在那儿哭了一夜,不知道该怎么办,有个人告诉我,如果我害怕可以原路返回,但回了头便等同于承认了自己是个懦夫,到了地下,阿妈有知一定会很生气说我没出息的,草原人,就算是死也一定要做勇士。
我千次万次抬起脚,又在犹豫中放下,终于,我下定决心跳了过去,哐当一下,我直接掉进了悬崖里,我害怕的抬起头向上面的人求救,跟随我的众人却趴在顶上冷漠的看着我,没错,他们不会救我,反而在等着我走后好去交差。两天一夜,我呆在崖底,喊的声嘶力竭,肚子饿的贴着骨架,那时的我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个人。
后来,太阳升起来了,那是一片刺眼的光芒,火辣辣的照在我身上,它升起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又挺过了一天,崖底无人,但我却一点都不害怕,因为太阳会陪着我慢慢往上爬。
莺莺,你也会一直陪着我的,是吗?”。
“我这人运气背,就不做你的太阳了”我摇了摇头,冲他笑道“但我会陪着你一起往上爬”。
我突然来了精神,手撑起头来看向他,他的脸已经暖和了起来,只不过脸色依然僵硬,他点点头。
“这么些年你日思夜想的故乡,待你还好吗?”许是没想到我会这么问,他看向我的眼神里都带着惊诧,闪躲。
顿了顿,他反而偏过头来看我,神色撩人,嘴角噙笑“该我问你了,你为什么会来?我明明告诉你了,这里穷,比不得明国过的舒服自在,又很血腥,靠厮杀解决问题”。
“早在很久,你不就知道我会来吗?”我轻笑,他真以为我不知道,当年,朔国大军一路杀到西营城,势力无人可挡,几乎是要举全国之力一举拿下明国,根本不是宋鹤弈一人就能决定左右得了的,我放他离开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会有两种结果,一是朔国大军攻下明国,我叛国成为全天下人得之诛杀的汉奸,二是他成功阻止朔国大军的步伐,作为战利品,我会被明皇送到他的身边去。今日结局,不就是我们赌赢的结果吗?
“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他把玩起了手中的匕首,眼睛眯着,我摇了摇头。“漂亮,聪明,明明什么都知道还是愿意装傻陪你玩儿,明明知道人性难看,还是一遍遍相信别人帮别人”。
“那你有心上人吗?将来会娶她吗?”我不咸不淡的,表面上看着毫不关己。
“嗯”只是一个嗯字。
我的心好像开始慢慢结冰了,僵住了一样,有些疼。也是,我们的合作也有期限,将来会有人在我的位置给他,他想要的长久的陪伴。我不断的在心里强调,我们只是合作关系。不应该有任何牵扯,也不会有什么牵扯。
奇怪,我怎么会有这个想法?是因为这几日的独处才有了这异样感觉,还是因为他备亲的关照,让我才生了这念头出来呢?
“你想要出去看看,是不是因为心里有了别人?”他问这句话时,眼睛微闭,话里话外带着尖酸。
“没有”我也只回了他两个字,不过,对此回答,我问心无愧。
“你敢不敢再坦诚一些”
“啊?”我一句话突然吓懵了他,他猛然坐正,一双大眼不可思议的看着我,喉咙不自觉往下咽了下。
“你到底敢不敢”气氛上升,我还是那副吊儿郎当,没个正形的样子。
既然成了同盟,自然是要知道彼此底细的,而他身上的伤疤足以印证他真实的处境。
“让莺莺见笑了”他却突然老脸一红,舔了舔嘴唇,手上开始摸索着,一层一层,直到最后单薄的内衣,他的眼底讳莫如深,直勾勾的盯着我,然后扒开了最后一层。赫然醒目的鞭伤就这样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起身向他靠近,手指是止不住的颤抖。
我靠近,他探头,我的额头刚刚好抵住他的下巴,眼眶里的泪却是不受控制的滴在了他的锁骨上,我一寸寸摸上了那些杂七杂八的刀疤,想到那么一个爱哭的人究竟是怎么忍受的住这些的,就难过的想哭。
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疤,一点一点划在我的心上,好像划破了一道口子一样,沁着盐巴,疼得厉害。
“这个,明皇拿鞭子打的,三年同一个地方,伤疤裂了合合了裂,有时候还没长好就又被打开了。这些,是我回来之后他们不服,我跟他们打的,还有这些,父汗嫌弃我羸弱,把我跟一只成年的豹子关在一个圈里待了整整两天,说起来,这头豹子的肉还挺不错的,下次我打一只来给你尝尝”他笑着指给我看,用粗糙的手指给我蹭掉眼泪,“不哭了,好不好,好姑娘,我这手是杀生的,怕把你的小脸划破了”。
我从来不知,一个细皮嫩肉的小胖子怎么今时今日就变成了能和猛虎野兽抗争的少年郎了呢。
见我还是哭,眼皮子红的发肿,他没法子了,一把把我圈进怀里,舌头一寸寸往里面探索着,似是一头跳动的小鹿闯入了森林般欢脱,我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臂膀,脸色微烫,在他的探索中一次次沉入,却又不甘示弱,试图反击着,殊不知这番挑逗惊醒了沉睡中的猛狮,它锋利的牙齿落在我的脖颈,带血的獠牙肆意宣告着它的张狂,无尽的欲望将人一次次带入深渊,它一点一点的吞噬着我的全部。
深渊中,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落泪了,还是沾上了我的泪,我的脸颊湿湿的凉凉的,很是舒服。
氤氲缱倦,耳鬓厮磨。火炉里的火苗慢慢燃烧,迸发出了强烈的火焰,迫不及待的把所有冰冷全部吞噬,逼迫温暖回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