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朝时,日头才刚刚攀上高空,距离午时还早。
罗彬早上吃的那几块糕点早已消化殆尽,腹中空空,饿得几乎能听见自己肠胃的哀鸣。
他满心想着赶紧回府,让厨房好好整治一桌美味,大快朵颐。
范建虽然也饿得够呛,但到底是多年老臣,经验丰富,面上依旧能维持镇定,只是脚下步伐明显加快了许多,归心似箭。
父子二人刚走出宫门不远,身后便传来候公公那独特的尖细嗓音:
“范大人!小范公子!请留步!”
两人停下脚步,转身看见候公公小跑着追了上来。
候公公喘了口气,对范建拱手道:
“范大人,陛下口谕,想单独见一见小范公子。”
范建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警惕地问:
“陛下此时召见犬子,所为何事?”
候公公一脸为难:
“这个…老奴实在不知。陛下只说,想与小范公子说几句话。”
范建沉吟片刻,道:“那我随他一同前去。”
候公公连忙拦住,赔着笑道:“范大人,陛下特意吩咐了,只见小范公子一人。您看…就别让老奴难做了。”
范建还想坚持,罗彬却拍了拍父亲的胳膊,轻松道:
“爹,没事儿。陛下又不是吃人的老虎,就是说几句话而已。您先回府,我随后就到。”
范建看着儿子那混不在意的样子,叹了口气,压低声音叮嘱道:
“那…你切记,谨言慎行,万事小心!御前不可失仪!”
罗彬拍着胸脯保证:
“放心吧爹!您儿子我最懂规矩了!”
范建无语地看了他一眼
你懂规矩?天底下就没不懂规矩的人了!
终究还是无奈地目送着罗彬跟着候公公,再次向深宫走去。
……
御书房坐落在一片太湖石点缀的园林旁,环境清幽。
罗彬跟着候公公走在廊下,心里却莫名想起某个水运旺盛的朝代,暗自庆幸:
还好这是庆国,不然皇帝在这地方办公,怕是得经常“落水”。
进入御书房,里面空无一人,但罗彬敏锐的灵觉却能感受到几道若有若无的气息隐藏在暗处,如同潜伏的毒蛇。
这皇帝老儿,见自己儿子…呃,名义上的臣子,还搞得跟鸿门宴似的。
候公公躬身道:
“范公子,请您在此稍候,陛下片刻便到。”
说完,他便示意罗彬跪下等候。
罗彬却站着没动,一脸“天真”地问:
“陛下不是还没来吗?现在跪是不是太早了?等陛下来了再跪也不迟吧?”
候公公听得脑瓜子嗡嗡的,差点没背过气去。
我的小祖宗诶!古往今来,哪个臣子面圣不是提前跪候的?您这胆子也忒肥了!
他正想苦口婆心地再劝,就听到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候公公立刻像鸵鸟一样低下头,缩到角落,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罗彬也转头望去,只见庆帝已换下朝会时那身庄重的玄黑龙袍,穿着一袭简单的白色常服,缓步走了进来。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罗彬身上,带着审视,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
罗彬这次没再犹豫,非常干脆利落地撩袍跪下,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
“臣范闲,参见陛下!”
看到他跪得如此“丝滑”,庆帝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惊讶,随即却又化为一抹难以察觉的…失望。
她…是从来不肯跪的…哪怕面对的是父皇…
他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
“起来吧。看你跪着,朕都觉得别扭。罢了,念在你救治皇子有功,朕特赐你:往后非正式朝会场合,见朕可免跪拜之礼。”
罗彬从善如流地站起身:
“谢陛下恩典。”
庆帝走到书案后坐下,语气随意地说道:
“留你下来,也没别的事。主要是宜贵嫔想见见你,当面道谢。另外,后宫里几位看着婉儿长大的太妃、娘娘们,也都想瞧瞧婉儿的未来夫婿是何等人物。横竖时辰还早,你便顺道去一趟吧。”
罗彬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
“陛下…这…臣一个男子,擅入后宫…恐怕于礼不合吧?”
庆帝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你还会在乎这些虚礼?放心,朕已安排妥当,有人陪你同去。”
他话音刚落,一个小太监便进来禀报:
“陛下,司南伯夫人与范小姐已在殿外候着。”
罗彬心下恍然:
好嘛,连柳姨娘和若若都叫来了,这是早就挖好坑等我跳呢!
庆帝道:
“有范家女眷陪同,便无碍了。去吧,让候公公带路。”
“臣遵旨。”
罗彬拱手行礼,退出了御书房。
看着他消失的背影,庆帝靠在椅背上,轻轻叹了口气,低不可闻地自语:
“眉眼倒是像…可终究…不是你啊。”
……
御书房外,柳姨娘和若若见到罗彬安然无恙地出来,都松了口气。
柳姨娘更是上前一步,仔细打量了他几眼,确认无碍才放下心。
候公公笑着上前行礼:“许久不见,夫人风采更胜往昔啊。”
柳姨娘客气地回礼:“候公公过奖了。今日是哪几位娘娘要见闲儿?”
候公公道:“主要是宜贵嫔,还有几位自幼看顾郡主的娘娘。既然夫人来了,咱们便先去宜贵嫔处吧。”
柳姨娘闻言,却是微微一愣。按规矩,拜访后宫,理应先觐见皇后才是。她试探着问:
“那…皇后娘娘处…?”
候公公面色不变,低声道:
“皇后娘娘今日凤体欠安,已传下话来,就不见外客了。”
罗彬在一旁听得心里明镜似的。
凤体欠安?怕是心气不顺吧。
我这拜访是临时起意,皇后估计连信儿都不知道,哪来的“不见”?
看来这位皇后的日子,是真不好过啊。
一行人于是在候公公的引领下,向后宫深处走去。路上,柳姨娘低声嘱咐罗彬:
“后宫之地,规矩森严,不同别处。说话定要谨慎,莫要四处张望,免得被人拿了错处去。在宜贵嫔那儿倒可放松些,她是我堂妹,你又救了承平,自然亲近些无妨。但去了别处,千万谨言慎行。”
罗彬忍不住好奇,小声问:
“姨娘,您出身柳家国公府,又是皇亲,当年怎么会嫁给我爹一个户部侍郎呢?”
这问题他憋了好久。
柳姨娘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带着几分泼辣与骄傲,低声道:
“老娘乐意!你爹当年…哼,也是有几分本事的!”
罗彬立刻做恍然大悟状,竖起大拇指:
“明白了!真爱!这是真爱啊!”
柳姨娘被他逗得哭笑不得,轻轻拍了他一下。
皇宫极大,后宫更是殿宇重重。走了约莫一刻钟,才来到宜贵嫔的寝宫。
宜贵嫔早已在殿门前等候,见到柳姨娘,激动地迎上来拉住她的手,语带埋怨:
“姐姐!你可真是狠心!这么久也不来看看我!这深宫冷寂,连个能说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
柳姨娘无奈地拍拍她的手:
“我这身份…毕竟是外戚,总得避嫌不是?”
宜贵嫔嗔道:
“你如今都是范家的人了,还管这些虚礼作甚!”
她说着,目光转向罗彬,顿时变得无比柔和亲切,走上前仔细端详着他,越看越是满意:
“闲儿…这次真是多亏你了!要不是你,承平他…”
说着,眼圈便红了,后怕与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罗彬连忙道:“柳姨您太客气了,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这一声“柳姨”,叫得宜贵嫔心花怒放,拉着他的手不住夸赞:
“姐姐,你可真是好福气!闲儿这般品貌,这般本事,比我家那个不争气的小子强多了!”
罗彬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顺势道:
“柳姨,三殿下如今恢复得如何?若方便,我再给他瞧瞧?”
宜贵嫔连连点头:
“好!好!正该让他再见见救命恩人!”
说着,便引着罗彬走向偏殿。
偏殿临湖,三皇子李承平正没精打采地靠在软榻上,望着窗外的湖水发呆,小脸还有些苍白。
宜贵嫔道:“平儿,快看你大表哥,你的救命恩人来了!还不快见礼!”
罗彬赶紧摆手:“使不得!殿下万金之躯,岂能向我行礼?”
宜贵嫔却道:“当得起!怎么当不起!要不是你,这孩子…”
她又开始抹眼泪。
李承平看到罗彬,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浑身无力,只好在榻上拱手,声音虚弱但真诚:“承平多谢大表哥救命之恩。”
罗彬上前一步,温声道:
“殿下千万别客气。”
他伸出手指,轻轻搭在李承平腕间,片刻后松开,
“殿下恢复得不错,太医们用药很精准。觉得乏力是正常的,毕竟伤了元气。可让宫人每日为你按摩手脚,活络气血,会好得快些。”
李承平感激地点点头。
又关切地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罗彬才告辞出来。候公公已经在示意该去下一处了。
柳姨娘被宜贵嫔留下说话,罗彬便和若若在候公公带领下,前往淑贵妃的寝宫。
这位二皇子的生母,是个书痴。
罗彬和若若进去时,她正抱着一本厚厚的古籍读得入神,连有人进来都未察觉。殿内四处堆满了书籍,空气中弥漫着墨香和旧纸的味道。
淑贵妃直到候公公出声提醒,才恍然抬起头,眼神还有些迷茫。
她与罗彬的对话也颇为“耿直”,夸赞《登高》写得好,又说自己爱读书,聊得罗彬内心直咧嘴:这位娘娘…社交技能怕是点错了天赋树。
当淑贵妃问起罗彬与二皇子的关系时,罗彬顺势说道:
“与二殿下甚是投缘,颇有相见恨晚之感。”
淑贵妃却呆呆地摇了摇头:
“你大约是被他骗了。他性子深,从不与人相见恨晚。”
罗彬深以为然,甚至补充道:
“二殿下…活得是有些累。”
淑贵妃道:
“他若肯听我的,多读些书,便不会累了。”
她看着罗彬,语气认真,
“我对你很满意。婉儿跟着你,是她的福气。”
从淑贵妃处出来,下一站是宁才人宫中。
这位大皇子的生母,出身东夷,因身份缘故不得太后喜欢,位份不高。罗彬心下暗忖:大皇子手握兵权,母亲却只是个才人……
途中,一位宫女拦路,传太后口谕,要午膳后召见罗彬。候公公自然不敢违逆。
到了宁才人处,景象与淑贵妃那里截然不同。
只见一位身着劲装、英姿飒爽的妇人,正在院中舞剑,剑风霍霍,透着股战场上的杀伐之气。
罗彬立刻大声喝彩:
“好剑法!”
宁才人闻声收剑,转身望来。
当她的目光落在罗彬脸上时,整个人明显愣了一下,眼神瞬间变得极为复杂,怔怔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猛地回过神来。
她大步流星地走到罗彬面前,目光如电,上下扫视,突然开口问道:
“你娘是谁?”
罗彬被她问得一怔,正要回答是范建已故的原配夫人,宁才人却像是突然失去了兴趣,摆摆手打断他:
“罢了,无所谓了。”
她围着罗彬转了两圈,目光尤其在他脸上停留许久,点评道:
“身板儿还算结实,保护婉儿应当够了。就是听说你不通武艺?可惜了。有机会还是要学一学。”
就在罗彬以为会见就此结束时,宁才人却话锋一转:
“时辰不早了,就在这儿用了午膳再走吧。听说你是神医?正好,我近日练功有些不适,你给我瞧瞧。”
这出乎意料的发展让罗彬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还是老实应下。
午膳时,宁才人直接让人给罗彬上了一海碗堆得冒尖的白米饭,豪爽地让他放开吃,还不停给他夹菜。若若在一旁看得担忧不已。
罗彬在最初的错愕后,反而被激起了好胜心,道了声谢,便甩开腮帮子,风卷残云般将一大碗饭和满桌菜肴扫荡得干干净净。
宁才人见状,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能吃是福!身子骨才好!婉儿嫁给你,起码不会当寡妇!”
罗彬听得一头黑线: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饭后告辞,罗彬能清晰地感觉到,宁才人那道含义不明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背影。
前往太后寝宫的路上,若若关切地问:
“哥哥,你刚才吃了那么多,没事吧?”
罗彬拍拍丝毫不见鼓胀的肚子,笑道:
“小意思,真气一转就消化了。”
若若崇拜地看着他:“哥哥真厉害!”
来到太后寝宫外,候公公先行禀报。回来后,面色有些为难地说:
“太后懿旨,请范公子在此跪候,太后…看看您便好。”
罗彬心里翻了个白眼,但面上毫无波澜,非常干脆地跪了下来。
行,老太婆,就当提前给你练习追悼会流程了。
若若见状,也毫不犹豫地在他身边跪下,轻声道:
“哥哥跪,若若也跪。”
两人并排跪在宫门外,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
若若这自然而然的举动,让罗彬心头一暖。
过了一会儿,一个身材干瘦、面色苍白如同老墓里爬出来的老太监——洪四庠,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
他目光浑浊地扫了罗彬一眼,用沙哑的嗓音传达太后的意思:
“太后娘娘说,请范公子好生对待郡主,莫要让她受了委屈。否则…只怕要用性命来偿还。”
罗彬垂首,语气恭谨却坚定:
“请公公回禀太后,范闲定不负郡主,不让她受半分委屈。”
洪四庠浑浊的眼珠盯着他看了片刻,才缓缓点头,转身挪回了寝宫内。
罗彬和若若这才起身。而在太后寝宫内,洪四庠回复完毕,却见太后望着窗外,有些怔忡出神,嘴里喃喃低语:
“怎么会…如此相像?难道…不对…当年…不是都清理干净了吗…”
洪四庠如同石雕般垂首侍立,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
罗彬三人正准备返回宜贵嫔处,一名身着淡雅宫装的侍女却拦住了去路,盈盈一礼,声音清脆:
“范公子请留步。长公主殿下有请。”
候公公面露讶色:
“这…原先并未安排殿下召见…”
侍女从容道:
“殿下是临时起意,想见见未来的郡马爷。还请候公公行个方便。”
候公公看向罗彬,面露难色。
长公主李云睿,乃是陛下妹妹,婉儿生母,身份尊贵,且…性情难以捉摸。
罗彬眼中精光一闪,面上却露出温和的笑容,抢先开口道:
“既然是婉儿的母亲,于情于理,都该拜见一番。有劳姑娘带路。”
他心中冷笑:
终于来了…这位疯批长公主,我早就想会一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