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穿越小说 > 青莲王朝 > 第四十四章 以血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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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弓域州行宫与其说是一座宫殿,倒不如说是一座扼守于尼罗河上的边境要塞,墙体高耸厚实,窗户狭窄,窗台外倾。从楼上卧室的窄窗望下去,就能望见尼罗河的波光粼粼。

苏蒂从王城奔赴这里之后,她唯一能做的事就只剩下倚窗等待。

等待南来的飞鸟送来他温柔的书信,等待奔腾的骏马捎来他平安的消息,等待尼罗河的风帆把他送回自己身边……但时间一天天流逝,千百只飞鸟曾掠过她窗前,却没有她期待的那一只,骏马和王舰的风帆更是杳无踪影。

“我以后再也不要这样呆呆地等一个人了,”她想,“去他的后勤补给,去他的神庙祭仪,他到哪里我要跟到哪里——不,我以后再也不放他去南征北战了,只要他这次平安回来,就休想再出去征服哪片异域遐荒的破烂土地。”

夕阳又一次把尼罗河的波纹染成血红色。她又一次拿出他的情书摩挲阅读。这时候,她终于听到行宫外人喊马嘶的声音。

“他回来了!”苏蒂跳起来,连鞋都来不及穿,赤着脚奔向行宫大门。

当她看到人群的时候就察觉不对。为什么他们走得这么慢,听不到他战车飞驰如雷的声响,也听不到他朗朗的笑声?

然后她看到阿蒙摩斯躺在担架上,双目紧闭,面容枯槁。

“哥哥?!”她倒吸一口冷气。

森穆特远远地跟在众人后面,牵着黑马,看见她,默默地背转过脸去。

苏蒂只觉得天旋地转,闭上眼睛。不,那不是阿蒙摩斯。他应该驾战车疾如烈火,跳下车大步流星地走来,一把把她拦腰抱起,再毫不留情地嘲笑她一惊一乍,胆子小得像瞪羚。

阿蒙摩斯听见她的呼唤,睁开眼睛,挣扎着朝她伸出手:“妹妹……我失约了,对不起……”

苏蒂扑过去跪倒在地,把他的手捧起来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他的手好冷,只有掌心还残存余温。

“不……不!我会救你的!”她慌张地说,泪光点点落下,“你答应回来就娶我,不能说话不算数,你这个花心大萝卜!”

阿蒙摩斯微笑了一下,手指慢慢抚摸着她的鬓发:“那些女人……曾经让你很伤心吧?这样也好……日后,你就不会太伤心了……”

苏蒂噌地一下站起来:“不准再说丧气话!这不是我了解的阿蒙摩斯!你应该说,什么也阻止不了你把我纳入疆域,再娶几十个异国公主来把我气死!”

阿蒙摩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别的公主……我以后会考虑的……眼下……我只想要你一个而已……”

苏蒂的满面泪痕下,闪烁出一点微笑,仿佛开在水面下的蓝莲花:“那么……我们结婚吧……就今晚……”

听到这句话,森穆特手掌上缠绕的缰绳猛然一紧,深深切进肉里。他停步在柱廊之外,闭上眼睛,任由泪水肆意流淌。在场许多人都在低头掩泣,但他知道,他的泪水远比他们的更灼热、更苦涩。

整座行宫的侍从们立刻忙碌起来。

七层白亚麻纱铺在乌檀木大床上作为婚床,洒满蓝莲花花瓣,篷帐上扎着象征永恒的棕榈叶。

从尼罗河心汲来清水,供新人沐浴净化。被侍从清洁身体和头发,清理伤口腐肉之后,阿蒙摩斯的精神都好了不少,甚至可以靠着床背坐起来了。

苏蒂沐浴后换上白纱长裙。她出王城的时候没带首饰,所以女仆们混杂着蓝莲花、黄春菊、红罂粟花和茉莉花为她编织了领圈和冠冕。她走进房间的时候,阿蒙摩斯的眼眸亮得像晨星。

“我举世无双的妹妹……”他朝她伸出手来。

苏蒂走过去偎依着他坐下,把头轻靠在他颈窝里。

他的脉搏跳得好快。

“对了,我要叫人找把竖琴来。你不是想听我弹竖琴吗?”

阿蒙摩斯一下握住了她的手。他这下的力道很大,恍惚如在她的梦中。

“不用,你的声音……比竖琴好听一百倍。”

苏蒂垂眸微笑:“你在拐弯抹角说我弹得不好听。”

他把脸颊靠近她的羽睫,感受那轻微的颤动,手指梳理着她的头发,抚弄着她的花冠上的罂粟花,趁她不注意捋下殷红花朵中央的黑色雄蕊。

“我唯一后悔的事……就是总想像驯马一样驯服你……把你变成什么……女孩子该有的样子……”他喃喃地说,“错过了那么多……可以好好看着你的时间……”

“我也老是争强好胜,总想赢你……好像花点心思考虑一下你的感受,就会丢了我的面子一样。”

阿蒙摩斯突然哈哈大笑,笑到咳嗽起来。

“我们连……犯的错误……都一模一样……”

苏蒂看他精神很好,心中又燃起希望,左手反握住他的左手,两人掌心同样的金莲花纹章紧紧贴在一起。

他们是现存唯二的王族纯血后嗣,血脉中流淌着同样暴烈与高傲的火焰。这种植根于血管的盟誓,比任何刻于金版、藏于神庙的誓言都更坚固、更长久。

但王族的男性后嗣全都享寿不永……她只能祈祷这可怕的血脉诅咒不要再落到他身上。他才仅仅二十一岁啊!

“现在,是不是该……交换誓言,我的小祭司?”他问。

她坐起身,和他面对面,双手交握,四目相对。

“以天空女神努特和大地之神杰布之名,我将是你的沃土,”

“而我将是……你的天空。”阿蒙摩斯回应。

“纵然躯体分离,你的气息仍将驻于我的呼吸。以荷鲁斯神和哈托尔女神之名,”

“我将誓死……捍卫你的丰饶美丽,”

“而我将令你的金翼重飞于天际。以伊西斯女神和……奥西里斯之名,你的永生将孕育于我的子宫,”

他靠过来吻住她的双唇,喃喃细语:“我对你的爱……至死不渝……”

苏蒂双手捧住他的脸,张开双唇迎接他舌尖的深入。他的呼吸沉重而滚烫,萦绕在她的脸颊和耳际,融化了她的身体,像火焰炙烤下的蜂蜡般绵软无力地依偎进他的胸膛。

但是她旋即记起来他重伤的身体已经不起她的倚靠了,连忙支起上身想退出,却被他一口咬住嘴唇。

血的滚烫和腥甜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她痛哼一声,他才松开,脱力地靠回床背,脸上却露出她以往见惯了的戏谑笑容。

要不是看在他重伤的份上,她已经赏他一巴掌了。

“这就是……我的封印……”他喘息着说,唇边还残留着血迹,“以后,你每次跟……森穆特亲吻的时候……就得……想起我来……”

“你在瞎想什么……”

阿蒙摩斯垂眸瞥一眼腐臭发黑的伤口,忽然轻笑:“你要相信……一个战神……对敌情的判断……那小子……长着一双……犯上作乱的眼睛……”

他轻微地皱着眉头,似乎剧痛又一次发作:“你能想象,他居然敢命令我……闭嘴,留着力气……回来娶你吗?……要是我不死的话……他就得去努比亚,一辈子别想……回来……”

“当真?”苏蒂问,指尖掠过唇角的血迹,露出危险的笑意。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胸膛起伏着,瞳孔里燃烧着猛兽般的光焰。

“你这个样子……要是我健康的时候,可以睡你三天三夜……”

她凑过去亲吻他的嘴唇,突然咬住他的舌尖:

“要是你折断我的利剑……我就咬断你的舌头……”

他非但没退出,还伸手揽住她的头,手指穿过她的发丝,不顾一切地深入进去。两人唇齿间的鲜血融合在一起,共同吸饮着这份炽烈到绝望的柔情。

她的花冠和领圈不知不觉掉落在床沿下。花冠上鲜红罂粟花的黑色雄蕊已经零落了。

“我的小伊西斯……”他边吻边呢喃,“你不知道有人可以……用吻下毒吗?……罂粟花蕊……比它的乳汁……效果更强烈……”

苏蒂猛地一惊。他们的母后,就死于重病之际的罂粟花乳……他唇齿间的血腥味掩盖了罂粟花蕊的苦味,再加上她意乱情迷,根本没有发现。

他的身体往下滑,双手握住她的双臂,让她俯卧在自己身上,呈现天空女神努特的姿态。

“轰轰烈烈地死……远胜于苟延残喘地活……”他扯开她束腰的蓝色长丝带,指尖残余的黑色花粉染在丝带上,“我用剩下的时间换……与我的爱人春风一度……”

来不及了。她人虽清醒地听到他的话语,却感觉不到丝毫哀痛与恐惧,只感到无比的平静、温暖,同时又充满力量。他的病容也泛起血色,过去那种光芒万丈的雄姿,依稀又回到他身上。

她知道这都是罂粟花在发挥暂时的振作功效。莫叶塔蒙早告诫过她,短暂的兴奋之后将是沉重的反噬,常人会感到虚弱,而本身重病之人就可能致命。

“给我一个儿子……”她俯下身,把他汗湿的手掌放在自己温热的小腹上,“我会让他像你,我伟大的爱人和夫君……也像所有伟大的先王……”

他们深邃的瞳孔叠印着彼此的面容,鼻尖抵着鼻尖,额头抵着额头,气息和汗水交融在一起。

“我的莲花,我的苏蒂……”

“我的太阳,我的阿蒙……”

动荡的元初洪水之中,纯洁的蓝莲花花瓣层层合拢,将炽烈的太阳紧紧包裹其中。但丝丝缕缕光箭仍透过湛蓝的花瓣放射出来,刺破了创世之初的混沌。花瓣仿佛不胜那光芒的力量,颤动着,战栗着,终于灿然怒放,阳光自花心喷薄而出,最纯粹的金和最无暇的蓝交汇在一起,孕育了埃及永恒的烈日晴空。

他拥抱她的双手骤然一紧,指甲掐进她的脊背,然后缓缓滑落,无力地耷拉在被揉碎的蓝莲花瓣和弄乱染色的白亚麻纱上。

“阿蒙?”苏蒂惊恐地支起身子,但罂粟花的反噬毕竟到来,她身子一软,又倒在他胸前。

“记住……我……爱……”他的气息一丝丝消散,苏蒂徒劳地抚摸他的脸颊,呼唤他的名字,但他的生命已化作一阵叹息,从她指缝间滑走了。

他是她最初的吻,最初的梦,最初也是最后的夜。他教会她杀戮,也教会她爱欲……苏蒂伏在他逐渐冷却的身体上,泣不成声。

外面夜色中,森穆特横剑坐在柱廊下,缓缓移开芦苇篮的盖子。一只只萤火虫展翅飞起,在她楼上寝宫的窗外轻盈地飞舞,划出一缕缕清幽的光圈,再逐渐散入尼罗河畔的晚风中。只剩下最后一只,因为翅膀受伤了,飞不起来,只能闪着月泪般的光亮,在他手指上慢慢爬着。

他就像这只折翼的萤火虫,被永远困在对她的爱和渴望中了……

天光渐亮。苏蒂从昏朦中渐渐苏醒,久久凝望着阿蒙摩斯。淡淡晨光中,他睁着眼睛,目光安详,嘴角带着一丝笑意。然后,她俯身吻了他深黑的眼眸,用颤抖的手指为他阖上眼帘。

太阳照常升起,但她已永远失去了她的太阳。

她缓缓抬手,摘下那对七岁时他送给她的青金石莲花耳环,放回他的右手心,合拢他的手指握紧它们。

“九柱神在上,我发誓,再也不会让第二个男人主宰我的灵魂和身体,”她轻声说,“从现在起,由我来守护你的灵魂……还有埃及。”

她从他的左手无名指上捋下绿宝石王储印戒。这戒指对她而言太大了,她挣扎着下床,拔出自己的佩剑,把戒圈砍出一个豁口,然后把它套在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上,用力合紧。

她慢慢转身走向门口,身体摇摇欲坠,虚弱得几乎无法站直。

“埃及的金鹰……已经回到天上去了。”

侍卫们一起拔剑,以剑尖触地,单膝跪下。森穆特的剑尖深深插进石板缝隙,泪水顺着剑刃滑落,渗进石缝之下。

“埃及的金鹰,已经回到天上去了!”

悲痛的呼喊声震荡着尼罗河水波颤栗,河水带着噩耗滔滔北上,直传到三角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