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穿越小说 > 青莲王朝 > 第三十九章 同室操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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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之后,森穆特就很难找到跟苏蒂独处的机会了。宫内外纷纷传言,王储殿下再未召幸闺苑任何一名侍姬,也不再跟哪个贵族小姐调情密约,全心全意地爱上了公主殿下,带她出席每一个场合,整天陪在她身边,直到夜色已深才回鹰巢宫去。以至于公主殿下那常遭非议的高冷桀骜气质都成了爱情女神的特别赠礼,引得王城姑娘们争相效仿,以期得到意中人的垂青。

但森穆特知道真相并非如此。他第一次目睹苏蒂完全收起锋芒的小女儿情态,眉眼盈盈,娇俏嫣然,可那神情只会展现在阿蒙摩斯面前。

假如她觉得快乐,他又有什么理由痛苦呢?

跟王储比,自己什么都不是,他动动嘴皮子就能给她的,自己给不了万分之一。

他对她的感情,本来就是大错特错,再陷下去,万劫不复的只有自己而已。

他刻意把自己框定在侍卫的职责里,然而心里总有隐隐的不安。犹豫再三,他终于做了决定,要去当个自己一向鄙视的告密者。

他自信不是个胆小鬼,也早就听说法老的庶长子图特摩斯王子病弱无能,其母失宠被废已久,活死人一个,如今年已二十五岁,法老连正经亲事都懒得给他找,终日与闺苑侍姬厮混而已。但偶尔午夜梦回,想到那道目光和冷笑,他还是不由得沁出冷汗。

侦查老兵们教导过他,如果一切看上去都平安无事,只有直觉不对劲,那一定要相信直觉。

如果他报告了,最后证明只是杯弓蛇影一场,那他顶多挨上一顿骂;如果他隐瞒不报,以至于她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遭到任何危险,那他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他逡巡门外之际,阿蒙摩斯正跟苏蒂在书房里一起看地图。

他强壮的臂膀把她圈在怀里,左手铺展着地图,右手拿着芦苇笔在地图上描绘出弯弯曲曲的路线。

“北征的补给线,由红仓主管,白仓为副,大船顺着尼罗河运输到白垣城,然后换小船进入大苦河支流,到达阿瓦利斯,上岸穿过西奈沙漠,再走迦南低地,最后这一段就只能人力转运了。”

苏蒂的指尖无意识地跟随他的笔尖在莎草纸上游走,染上了未干的红墨。

“所以六年前哥哥扫平西奈大漠——”她抬头朝他微笑,酒窝在莲花灯的光影下时隐时现:“不止是要解决游牧民的滋扰,更是要替父王打开通往北境的大门?”

阿蒙摩斯忽然伸手捏住她的指尖,仿佛是要替她擦掉墨迹,但是他的拇指摩挲着她指腹,没有丝毫要放开的意思。

“太聪明的女孩,会让人睡不着觉的。”他危险地靠近,鼻尖蹭着她的耳际,灼热的气息拂动她的发丝,带来痒酥酥的感觉。苏蒂耳垂通红,连忙抽回手指,点在迦南海岸线上,一抹朱红留在浪花纹样间。

“那为什么不从海上走呢?”

阿蒙摩斯自己笑了笑,想起小时候一只蝴蝶从自己合拢的掌心溜走,又翩翩停在不远的花枝上。

“大绿海可不是尼罗河,船在海上要被摔碎的。”

苏蒂支颐不语,凝眸瞧着他手边的白银莲花杯,杯壁上用黄金浮雕着伊西斯和奥西里斯的神像。

她伸手去够那杯酒,却被阿蒙摩斯笑着捉住。

“这可是北方诸岛来的纳乌萨黑酒,当心喝醉了。”

“北方诸岛来的?”她调皮地忽闪着眼睛。

阿蒙摩斯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敲击着杯沿,殷红如血的酒液震荡出一圈圈波纹,黑眸中猛然射出厉芒:“对,北方诸岛的船……”

“或许还有恰好的风向……”她的笑意像水波上的阳光荡漾开来。

阿蒙摩斯笑着摇了摇头:“要是你能在秋季召唤来南风的话……”

苏蒂叹了一口气,模样有点失落。阿蒙摩斯想起她小时候,每当想跟着自己却被嫌弃的时候,就会露出这种失落的神情。

当年那个满心不耐烦的少年,现在想要为她放慢自己的脚步和呼吸,感受她纱裙窸窣如同聆听战鼓轰鸣,却在冲锋的前一瞬间硬生生按下攻城锤,耐心等待城中女王自己开启青铜大门,捧出银版文书,同他签署永世盟好的神圣协定。

他郑重地说:“没关系,这是个很好的思路,值得好好考虑。”

“你在敷衍我。”她不乐意地鼓起腮帮,把下巴靠着双臂,趴在地图上。

“我是认真的。”他用手指缠绕着她的黑发又松开,轻抚她光洁的后颈。浅蜜色肌肤中间隔着一条挂护符的金链,隐隐透出茉莉的幽香。

恰在这时,虚掩的房门发出一点细微的响动。

“谁?”他厉声问。

森穆特本想悄悄退出,被这一问只好进来了。

“殿下……我是想来……报告一个情况。”他犹豫不决地瞧瞧苏蒂,又看了一眼阿蒙摩斯,垂下眼眸,无意识地捏紧了剑带上的侍卫徽章。

“你说。”苏蒂立刻坐直了。

森穆特抿了一下嘴唇,回想起那道令人如芒在背的目光,下定了最后的决心:“殿下,那天王储殿下和您在万绿湖的时候,我见到了图特摩斯王子。他躲在树林里。”

“干什么?”阿蒙摩斯的目光冷下来。

“看你们。我觉得,他心情不是很愉快。”

阿蒙摩斯冷笑起来:“我敢打赌,他肯定不是在看我。佩海雅这个埃及第一美人算是浪得虚名,真正能让男人犯下罪孽的是你啊,我的宝贝妹妹。”

苏蒂像受了羞辱一样,双颊连眼尾一片潮红,站起来冷笑道:“哥哥你胡说什么?图特摩斯那个人……”

阿蒙摩斯也站起来,搂住她的双肩以示安抚:“别生气,那家伙连吻你的鞋底都不配。森穆特,你提醒得很对,让我想想要怎么处理。”

他重新坐下来,戴着绿宝石印戒的大手放在座椅的狮头扶手上,面若寒霜,目光深沉凌厉。

他这么思考的时候,苏蒂向森穆特投去了一个询问是否确实的眼神,森穆特严肃地点了点头。

阿蒙摩斯终于开口:

“森穆特听令!”

森穆特望望苏蒂,苏蒂对他点了点头。他只好单膝跪下。

“这件事情,除了你没别人知道。现在任命你为禁卫军三级士官,调任鹜沼宫守备队,如果有进一步的情况,直接报告给我!”

森穆特如遭雷击。

很显然,王储要他去监视那个被丢在阴沟里的病秧子长兄。

苏蒂急道:“哥哥,森穆特是平民出身,干不来这种事情!”

“无妨。”阿蒙摩斯平静地回答,“我听说他在塞特军团侦查兵的位置上干得很好。无非是换了个侦查对象,他做得到。”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苏蒂心头一惊。

“森穆特,直升两级,还不谢恩?”他冷冷地说。

苏蒂困惑地看看兄长,又望了望森穆特。她不明白哥哥为什么突然这样强硬,而他看上去为什么这样悲伤。

她只能解释为突然要离开已经熟悉的环境,去一个危机四伏的地方承担一项阴暗的任务,大概谁都会一下子转不过弯吧。

她心下不忍,劝慰道:“做我的侍卫,只能呆在庭院里数花草。但是禁卫军不一样,能跟着王上远征,立了功也更容易被看到。我……希望你能走得更远。”

那天当面抗命的后果终于落在他头上,以一种最巧妙的方式。所有人都会觉得这是一次值得庆贺的晋升和委以重任,包括苏蒂。只有他自己,不,还有阿蒙摩斯知道,这是一场最痛苦的流放——他今后再也不能陪伴在她身边了。

“属下……谢恩!”森穆特麻木地回答,站起身,近乎机械地走出门去。

沙漠起了夜风,很冷。他无力地靠在岗哨墙壁上,像被夜风吹贴到墙上的落叶,脸颊渐渐变得透湿冰凉。

阿蒙摩斯转过头望着苏蒂,目光满意而柔和:“很晚了,小猫咪该去休息了。”

苏蒂半跪下来,捧起他戴着印戒的左手,亲吻他因为长期握持弓箭而粗砺的掌心。

“晚安,亲爱的哥哥,愿主神护佑你。”

他伸手爱抚她的脸颊,柔声说:“我美丽的妹妹……我很快就要代父王去巡视努比亚,等我归来之日,就是我们的婚期。那时我们就不用再忍受漫漫长夜了。”

她从衣领中取出那个从不离身的“荷鲁斯之眼”护符,放在他手里:“我无权离开埃及疆域,只能在神庙日夜祈祷你早日归来。就让它代替我伴你同行吧。”

她心口的温度仿佛一下子烫到了他的掌心。他紧握护符让它的棱角嵌进肌肉里,以此镇压想现在就把她本人嵌进自己身体里的念头。

“它不会看见我临幸哪个努比亚女奴的,”他承诺,“只会看见我在你的嫁妆单上写下七个部族之名。晚安,我的小哈托尔,愿荷鲁斯护佑你。”

他朝她倾过身去,闭上眼睛在她眉心落下一个温热的轻吻。

“恭送王子殿下。”

森穆特把左手按在胸前躬身行礼,隔着亚麻短袍,触碰到那个坚硬微凉的坠饰——一枚用皮绳挂在胸前的燧石箭头。

那是苏蒂在他临行前单独把他留在书房里,送给他的。

“箭杆孔里是曼陀罗花粉,”她说,“一指甲盖刻痕厚度的量可以迷晕一个人,如果全部倒进去,可以杀死五个。混在酒水里见效最快,他们只会以为自己喝醉了。必要的时候再用,乱用总会有人起疑心。当然,也可能有人下你的毒,你以前被迷晕过了,知道那种感觉。切记酒水要一口一口慢慢喝,如果尝到苦味或者感觉不对劲,立刻手抠喉咙吐出来。记住了吗?”

她说得轻描淡写,他听得深怜痛惜。单只是万千宠爱,养不出这样的女孩子,那是在业火中淬炼,在圣坛上锻打,以华服香膏缠绕,偶一闪现就令人目眩神夺,却浑然不自知的神兵锋芒。

她就是伊西斯之剑。

“我会把殿下的话刻在骨子里的。”

她以为他紧张,就笑了笑说:“不要太担心,父王在那儿也有眼线的。”

“是哪个?”

“傻瓜,我要是知道,就不叫眼线了。”

她看着他把箭头挂在颈上,把皮绳调整到心口的高度,塞进衣领里,又说:“要是有人发现了问起,你就说是战场上捡的幸运箭头,是你的护身符。”

“它就是我的护身符。”森穆特凝视着她轻声回答。

“你!喂,就是你!”

一个尖而薄,像沙砾刮擦刀刃一样令人不舒服的声音把他惊醒回到现实。图特摩斯王子正不满地瞪着他。

他个子瘦高,显得有点驼背。五官其实与阿蒙摩斯也有几分相似,只是眉梢嘴角略微下垂,脸色苍白,便成了稍显女性化的清秀。就他二十五岁的年龄而言,他的发际线是靠后了一点,眼袋也厚了点,但是仍然算得上俊美。森穆特注意到他的指甲有明显的纵纹,呈现不健康的青紫色。

“新来的?”图特摩斯王子质问他。森穆特心里突地一跳,浑身都紧绷起来,正在组织词句想蒙混过关,却听见他斥道:“懂不懂规矩?跪下!”

还好,他并未质疑他的身份来历。森穆特决定还是不要引起他注意为好,一声不吭地跪下了。

“跪低点!再低点!”图特摩斯命令他。最后森穆特近乎四肢着地趴在地上。

“往那边挪挪!”他像对待一条狗一样,在森穆特手肘上踢了一脚。

森穆特没有办法,只能往指示的方向挪了一下,正在不解他到底要干什么,突然他就抬起一只穿着金凉鞋的脚,端端正正地踩在自己的脊椎骨上。

王储都没有这样对待过他。一瞬间森穆特险些把他掀翻,再拔剑把他像只蛤蟆一样钉死在地上。

但他低下头来的时候看到胸口衣袍勾勒出燧石箭头的形状。他咬紧了牙关,竭力压制着内心的怒火,死死绷直被坚硬鞋底硌得剧痛的脊椎,直到全身肌肉都在轻微颤抖。

图特摩斯踩着他的脊背,登上铺着河马皮的抬椅,满意地吩咐抬轿黑奴:

“去闺苑。”

起轿的那一刻,还没有从地上爬起来的森穆特看到抬椅上飘下来少许褐色粉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