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都市小说 > 老五的奇葩大学生活 > 老大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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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港城大学化学楼407实验室,窗明几净,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混合了各种化学试剂的独特气味。下午的阳光斜射进来,在实验台光滑的不锈钢面上投下几块晃眼的光斑。仪器低沉的嗡鸣是这里永恒的背景音。

老大站在第三组实验台前,穿着略显宽大的白色实验服,袖口沾了些不知名的淡黄色污渍。他微微弓着背,全部精神都集中在右手那根细长的滴定管上。透明的活塞微微旋开,一丝无色液体极缓地、几乎凝滞地滴落下方锥形瓶中的淡粉红色溶液里。那溶液轻轻晃荡,颜色在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变淡。

周围是其他同学操作仪器的细碎声响,移液管轻碰瓶壁,笔记本上沙沙的记录声。老大对面,湖北人老三双手撑在台沿,脑袋凑得极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锥形瓶里的颜色变化,呼吸都放轻了。

“慢点…慢点…好,快了…”老三压着嗓子,声音绷得像一根拉紧的弦。

老大抿着唇,嘴角两道因为总是紧抿而刻下的纹路更深了些。他左手托着滴定管下端,右手拇指和食指小心控制着活塞的微小角度。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也顾不上擦。

就在那液滴落下,粉红色几乎完全褪去,将至未至的那一瞬——

“抖了!”老三猛地抽了口气,声音骤然拔高,像钝刀划破实验室沉闷的空气,“老大!你手抖什么?!”

这一声惊动了邻近几组的人,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来。

老大像是被烫到,手猛地一僵,随即更剧烈地、无法控制地颤抖了一下。滴定管里的无色液体——氢氧化钠溶液——一下子没刹住,超出整整一大截,彻底冲入了锥形瓶中。瓶中的溶液瞬间变成了浓重的、毫不透气的粉红色。

终点线?早已远远抛在身后。

实验失败。操作失误。数据作废。

老大愣愣地盯着那片刺目的粉红,仿佛没听懂老三的话,也没看见眼前的景象。几秒钟后,他才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依旧微微发颤的右手上。那手,指节粗大,皮肤粗糙,曾握烂了不知道多少支笔,翻破了多少本习题册,写下过足以铺满整个操场的公式和演算。它曾经稳得能在五分钟内精准完成三次滴定,被老家那个小县城中学的化学老师夸赞为“状元的手”。

这是本学期第三次了。第三次在简单的滴定操作上离谱失误。

实验室的嗡鸣声似乎更响了,吵得人太阳穴发胀。

“啧。”旁边传来一声极轻的咂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鄙夷。不知道是谁。

老大慢慢放下滴定管,塑料管壁磕在铁架台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他没看老三,也没看任何人,只是沉默地拿起实验记录本,在那组刚刚作废的数据上,用力地、几乎要划破纸页地画了两道粗黑斜杠。

剩下的半节课,他像个抽掉了线的木偶,机械地清洗仪器,整理台面。动作比平时慢了不止一倍。

下课铃响,人声渐渐嘈杂起来。老三踌躇了一下,凑过来想说什么:“老大,你…”

“没事。”老大打断他,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可能没休息好。”他脱下实验服,胡乱卷成一团,塞进背包,第一个走出了实验室门。

傍晚,118寝室。

老大推开门时,里面正吵吵嚷嚷。老二捧着饭盆,脚踩在椅子横杠上,正大声吹嘘今天篮球场上的某个过人动作;老四趴在书桌前,就着台灯明亮的光,唰唰地写着什么,鼻梁上的眼镜滑下来一点;小六和老零挤在一台电脑前,不知道在看什么视频,时不时爆发出大笑;老五则靠在床头,手里翻着一本厚厚的、封面深邃看不懂名字的书,嘴角挂着一丝惯有的、仿佛洞悉一切的淡淡笑意。

空气里混杂着饭菜味、汗味、还有老二桌上那瓶特色辣酱的味道。

老大沉默地走进来,把背包扔到自己椅子上,发出沉闷的一声。这动静让寝室里的喧嚣滞了一瞬。

“哟,老大回来了?”老二扒拉一口饭,含糊地问,“今儿实验做得咋样?老三刚在群里嚎了一嗓子,说你又手抖把碱当醋加了?”他说着,自己先乐了起来,觉得这是个绝妙的笑话。

没人接话。老三跟在老大后面进来的,脸色有点尴尬,冲老二使了个眼色。

老大没吭声,拿起脸盆毛巾,准备去水房。

“不是吧,又来?”老二放下饭盆,声音里的玩笑意味淡了下去,带上点认真,“老大,这都第几回了?上学期你做这玩意儿不是闭着眼睛都能玩出花来吗?咋了,港城的水土不光养人,还专废状元手上功夫?”

“老二!”老三低声喝止。

老四也停下了笔,扶了扶眼镜,看向老大。

老大背对着他们,盆沿被他捏得微微发白。水房的方向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和别人的笑闹,更衬得118寝室里一片诡异的安静。

老五合上了手里的书,目光落在老大绷紧的后背上。

老二像是被这点沉默激起了某种较真的劲头,他忽然站起身,抓过自己桌上那本砖头一样厚的《无机化学》,“啪”地一声摔在桌子正中,发出巨大声响。

“夏宏伟!”他连名带姓,带着点湖南口音的硬朗,“你给句准话!到底咋回事?当初大一刚来,就你基础最扎实,实验做得最溜,老王(化学原理课老师)夸你最多!现在呢?连着三次!最基本的滴定都做出翔来了!咱安徽的状元就这水平?你复读那三年刷的题都就饭吃啦?”

话又狠又直,像石头子砸过来。

老大猛地转过身,眼睛里有红丝,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说话啊!”老二逼问。

“我…”老大的喉咙滚了一下,声音像是从裂缝里挤出来的,“我在想…”

“想什么?”老四接话,语气里带着江浙人特有的那种谨慎和考量,“是不是…压力太大了?要不…跟辅导员聊聊?”

老大摇了摇头,很慢,很沉。他环视了一圈寝室。老二的不解和急躁,老三的担忧,老四的谨慎,小六的茫然,老零的沉默,还有老五那双过于清醒冷静的眼睛。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终于把那个在胸腔里翻滚了数月、几乎要将他灼烧殆尽的决定吐了出来:

“我在想…我可能…得退学。”

死寂。

几秒钟后,老四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站起来,眼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溜圆:“退学?!你疯了?!”因为太激动,他扶眼镜框的手都在微微发抖,“港城大学啊!化学系!多少人想考都考不进来!你当初复读三年为了什么?!你…”

“然后重新高考。”老大打断他,声音不高,却有种破釜沉舟的平静,把自己后半句话补完。

这下,连最咋呼的老二都张着嘴,哑火了。小六手里的薯片袋掉在地上,发出轻响。重新高考?这四个字像是有千斤重,砸得每个人心头一沉。复读三年的艰辛,他们虽未亲历,但老大偶尔流露出的片段已足够惊心。再来一次?而且是退学再去复读?这已经不是疯狂能形容的了。

“不是…老大…”老三试图组织语言,“是不是太难了?这学期课是难,有机那块我也头大,可…”

“跟课业难不难没关系。”老大摇头,眼神空洞地看着对面墙壁上贴着的元素周期表,“是我…不想学了。”

“不想学了?”老二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你复读三年就为来港大学化学,现在你跟我说不想学了?宏伟,你脑子没烧坏吧?是不是失恋了?还是…”

一直没说话的老零突然动了。这个东北汉子平时嗓门最大,此刻却异常安静。他走到老大书桌前,目光扫过桌上堆得高高的专业书、笔记本,还有那本被翻得起了毛边的《分析化学详解》。他的视线在几本厚重的笔记缝隙里停住了。

那里露出纸质的一角,不同于其他笔记本的粗糙,它看起来更白更滑,像是某种高级的印刷品。

老零伸出手,轻轻把它抽了出来。

是一张被对折了好几次的纸,边缘已经磨损发毛,折痕深得几乎要断裂,纸张本身也因为反复的摩挲而变得有些软塌,泛着一种温润的旧色。

老大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想阻止:“老零!”

已经晚了。老零展开了那张纸。

那不是一份普通的文件。最上方是一行清晰醒目的红色大字标识。老零的瞳孔微微缩了一下。他没有念出声,只是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向老大,那双平时总是漾着豪爽笑意的眼睛里,此刻沉淀下某种极其沉重的东西。

安静里,他忽然用他那标志性的、但此刻异常轻缓的东北话,轻轻问:

“老大…你这笔记本里夹着的…中传的录取通知书复印件…都快让你摸烂了吧?”

“中传”两个字像枚炸弹,无声地在118寝室爆开。

新闻传播。中国传媒大学。

和他们所在的港城大学化学系,风马牛不相及。和他们所有人的未来路径,彻彻底底地背道而驰。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总是智珠在握的老五,他也微微挑起了眉。

老大像是被这句话抽走了所有力气,肩膀猛地塌了下去,整个人颓唐地跌坐在椅子上,双手捂住了脸。那是一种被戳穿所有伪装后的无力和疲惫。

空气凝固了。只有窗外远处城市交通传来的模糊噪音,以及桌上那个小风扇还在不知疲倦地左右摇摆着头,发出嗡嗡的、规律性的轻响。

那嗡嗡声钻入耳朵,老大捂着脸,眼前却不是黑暗,而是骤然闯进来的、过分清晰的画面——

去年九月,夏末秋初,阳光猛烈,维多利亚港的海面碎金万点,晃得人睁不开眼。咸湿的海风扑面而来,带着港口特有的繁忙气息。渡轮破开蔚蓝色的海水,白色的浪花翻滚着拖在船尾。

他,夏宏伟,穿着崭新的、还带着折痕的港城大学校服T恤,站在船尾的栏杆旁。脚下放着一个沉重的纸箱,里面不是别的,是整整一箱,从他三年复读生涯里幸存下来的、最精华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各种密卷、习题汇编…每一本都写满了笔记,爬满了密密麻麻的红色、黑色字迹,浸透了三年的汗水和难以言说的日日夜夜。

他当时看着越来越近的繁华天际线,心中鼓胀着的是苦尽甘来的激荡和开启新人生的豪情。他以为自己终于彻底告别了那段暗无天日的岁月,迎来了应得的荣光。“咚”,箱子被丢进垃圾桶,周围人好奇地看着他这个举动,有人露出不解的表情。

他当时笑了,觉得浑身轻松,仿佛真的把过去的所有沉重、困顿、挣扎全都抛进了垃圾桶,他终于自由了。

……

仪器还在嗡嗡作响,实验室的,寝室的,记忆里的,现实里的,嗡嗡嗡,嗡嗡嗡,无止无休。

捂着脸的指缝里,一片湿凉。

他扔掉了所有的《五三》,以为扔掉了过去。

却唯独,把那张轻飘飘的、与他后来三年奋斗方向截然不同的录取通知书复印件,悄悄留了下来,对折,再对折,藏进了最厚的笔记本夹层里。

然后,带着它,跨越山河,来到了这个完全不属于它的地方。

一遍,一遍,在无人时,用手指反复摩挲。那纸上冰冷的印刷字体,几乎要被他的指温焐热,烙进血肉里。

嗡嗡声越来越响,几乎要充斥整个脑海。

118寝室里,依旧无人说话。

死一样的寂静里,只有那张被老零捏在手里的、边缘磨损的复印件,在风扇带起的微风里,发出极其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哗啦声。

像叹息。

也像某种注定要挣脱而出的、压抑已久的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