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的天还没亮透,素味斋的烟囱就冒出了滚圆的白汽,混着清晨的薄雾,在青瓦上缠成一团。陈露披星戴月地起了灶,灶房里的大铁锅已经烧得发烫,她往锅里舀了三大瓢井水,水珠子落在锅底,“滋啦“一声化成白雾,惊得灶膛里的火苗窜高半尺。“成义哥,把泡好的米搬进来!“她扬声喊着,袖口沾着的面粉被热气蒸得发潮,贴在胳膊上暖乎乎的。
邢成义在院里踮着脚卸门板,昨晚的霜气结在木缝里,门板沉得像灌了铅,他哼哧哼哧挪开最后一块,冷风“呼“地灌进来,卷着院角老梅的枯枝响。听见陈露喊,他转身往廊下跑,廊下码着七八个陶盆,糯米泡得发涨,白胖得像堆雪团;红豆、绿豆、黑豆分盆装着,红的艳,绿的翠,黑的亮,是陈露前儿个就挑拣好的,连颗坏豆都没有;还有花生、莲子、桂圆、红枣,用纱布袋隔着,香气早透过布眼钻出来,在廊下绕了好几圈。“这米泡得正好,“邢成义抱起装糯米的盆往灶房走,盆底的水晃出来,滴在青石板上,结了层薄冰,“昨儿我半夜起来看,还怕泡过头了。“
陈露正往灶膛里添劈柴,大铁锅里的水已经冒了细泡,她用长柄勺搅了搅,说:“泡米的水是我调的,加了点温水,既不会冻着,又泡得透。“邢成义把糯米倒进去,白花花的米在水里翻了个身,渐渐沉底,陈露又让他依次倒红豆、绿豆、黑豆,“红豆要先煮,耐烂“,她边说边用勺背碾了碾一颗红豆,“你看,泡得皮都软了,一煮就开花。“
院里的红灯笼还没摘,是国庆时挂的,绸面被风吹得有些褪色,王店长踩着板凳换灯笼穗子,新换的金穗子闪着光,垂下来扫过她的蓝布头巾。“腊八节要讨个好彩头,“她把旧穗子塞进竹篮,“等会儿让萌萌在灯笼上贴点剪纸,剪几个'福'字,看着热闹。“李萌萌蹲在旁边磨剪刀,剪刀刃在磨刀石上蹭出“沙沙“声,她刚剪完几张窗花,是碗冒着热气的腊八粥,碗沿还趴着只三花猫,正是巷口刘婶家的那只,此刻正蹲在王店长脚边,尾巴卷成圈,盯着竹篮里的旧穗子发呆。
苏清沅和徐涛从巷口回来,手里拎着个大竹筐,筐里是刚买的冰糖和葡萄干。“张奶奶说今年的冰糖甜,特意给咱留了半袋,“苏清沅往院里走,棉鞋踩在结霜的石板上,发出“咯吱“响,“她还说等会儿来帮忙烧火,让咱多煮点,给街坊邻居都分点。“徐涛把筐里的葡萄干倒在筛子里,一颗颗挑拣,“这葡萄干得洗三遍,去年有沙子,硌着牙了。“
灶房里的粥已经咕嘟开了,红豆裂开了口,豆沙混在水里,把白粥染成了淡红。陈露往锅里撒花生和莲子,“花生要带壳煮,煮出来有股土香“,她用勺搅了搅,粥面上浮起层白沫,邢成义赶紧递过撇沫的漏勺,“这沫子得撇干净,不然腥气“。两人配合着,一个添料,一个撇沫,灶膛里的火苗映得两人脸上红扑扑的,像抹了胭脂。
王店长换完灯笼穗子,进来翻出个旧木牌,牌上刻着“素味斋“三个字,边角磨得发亮。她用抹布蘸着清水擦了擦,又找来红纸,剪了个“腊“字贴上,“等会儿挂在门口,让路过的都知道咱今儿熬腊八粥“。李萌萌举着刚剪好的窗花凑过来,窗花上的腊八粥冒着热气,三花猫的尾巴翘得老高,“店长你看,我给猫添了个铃铛,像不像刘婶家三花脖子上的?“王店长笑着点头,“像,萌萌的手越来越巧了,等会儿把这窗花贴在粥桶上。“
苏清沅把洗好的葡萄干和桂圆倒进去,“桂圆要去壳,不然煮不烂“,她捏起一颗桂圆,指甲轻轻一掐就开了,露出晶莹的果肉,“去年有个小娃,吃的时候没吐核,卡在嗓子里,可把我吓坏了。“徐涛在旁边接话:“今年我盯着,保证每个桂圆都去了核。“他说着,拿起个桂圆,手法笨拙地剥着,核儿滚落在碟子里,发出清脆的响。
日头爬到竹梢时,粥已经熬得稠稠的,红枣胀得像小灯笼,莲子浮在面上,像睡在红绸被上的白胖子。陈露尝了尝,咂咂嘴说:“还差把冰糖“,邢成义赶紧递过装冰糖的罐子,她抓了一把撒进去,“冰糖要后放,放早了容易糊底“。冰糖在粥里慢慢化开,甜味一丝丝渗出来,混着花生的香、红豆的沙、桂圆的甜,整个灶房都被这香味裹住了,连灶台上的铜壶都像是镀了层甜光。
张奶奶拎着个竹篮来了,篮子里是她腌的腊八蒜,绿得像翡翠,泡在醋里,酸气直往鼻子里钻。“我这蒜腌了整十天,“她把篮子放在灶台上,解开蓝布帕子,“配着腊八粥吃,解腻。“陈露赶紧搬了个小板凳让她坐,“您老咋不多歇会儿,这么早跑过来。“张奶奶摆摆手,往灶膛里添了块柴,“在家待着也是待着,看你们忙,我来搭把手。“她看着锅里的粥,直咂嘴,“这粥熬得稠,一看就好吃,比我家那口小锅煮的强多了。“
院里渐渐热闹起来,街坊邻居听说素味斋熬了腊八粥,都揣着碗来等着。刘婶抱着孙子,三花猫跟在脚边,“给我来一碗,多放俩枣“,她嗓门洪亮,吓得怀里的小娃直咧嘴。邢成义用大勺子舀粥,盛在粗瓷碗里,“您拿好,小心烫“,他手稳得很,粥碗里的甜汤一点没洒。苏清沅给每个碗里加半勺腊八蒜,“尝尝张奶奶的手艺,酸脆得很“。
李萌萌举着画本在院里转悠,画那些捧着粥碗的人:张奶奶坐在灶门口,边添柴边笑;刘婶的孙子抓着粥碗,嘴角沾着豆沙;还有个穿蓝布衫的老头,正把粥倒在保温桶里,说要带给家里的老伴。三花猫蹲在她脚边,偶尔有人丢块枣给它,它叼着就跑,跑到灯笼底下慢慢啃,阳光透过灯笼的红绸,把它的毛染成了橘红色。
王店长坐在门口的竹椅上,给排队的人发小瓷勺,“慢点别急,都有份“。有个背着书包的学生跑过来,喘着气说:“阿姨,给我来三碗,我爸妈还在上班,说素味斋的腊八粥最香。“王店长赶紧让邢成义多盛点,“给你装在保温袋里,别凉了“,学生接过袋子,说了声谢谢,蹦蹦跳跳地跑了,书包上的铃铛“叮铃“响,像在唱赞歌。
灶房里的粥少了半锅,陈露又添了些热水和米,“得再熬一锅,看这架势,中午人更多“。她往灶膛里添了两大块劈柴,火苗“轰“地窜起来,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邢成义蹲在地上择菜,下午要做的腌菜拼盘得提前备着,白菜帮子切成丝,萝卜切成条,都码在盆里,撒上盐,等着出水。
苏清沅和徐涛把晾凉的粥装进保温桶,往巷口的敬老院送。“院长说老人们就盼着这口呢“,苏清沅提着桶,桶上贴着萌萌剪的窗花,“去年送过去,李爷爷一口气喝了两碗,说比他年轻时在老家喝的还香。“徐涛提着另一桶,“我还带了点腊八蒜,配粥正好。“两人走在巷子里,保温桶晃悠着,粥香从桶缝里钻出来,引得路过的狗跟着跑,尾巴摇得像拨浪鼓。
李萌萌跟着王店长给隔壁的孤寡老人送粥,老人家里冷清清的,炕上铺着旧棉絮。王店长把粥倒在老人的粗瓷碗里,“张大爷,趁热喝,暖暖心“,老人颤巍巍地接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每年就你们想着我,比亲人还亲“。李萌萌把手里的窗花贴在老人的窗上,“爷爷你看,这是我画的腊八粥,以后每年都给你送“。老人摸着窗花,笑得露出没牙的嘴,“好,好,爷爷等着“。
中午时,素味斋的院里挤满了人,连墙根都摆上了小桌子,大家捧着粥碗,边喝边聊。有说今年收成的,有讲孩子上学的,还有夸素味斋的粥熬得好的。邢成义端着粥碗,蹲在老梅树下喝,花生的香混着梅枝的清苦,别有一番滋味。陈露从灶房出来,额头上全是汗,张奶奶赶紧递过毛巾,“快擦擦,看这汗流的“。陈露擦了擦,笑着说:“没事,心里热乎。“
徐涛和苏清沅从敬老院回来,脸上带着笑,“李爷爷说今年的粥比去年甜,还问萌萌的画进步没“。李萌萌举着画本跑过来,“我画了敬老院的爷爷们,你看这个是李爷爷,正喝粥呢“。徐涛凑过去看,画里的李爷爷笑得眯着眼,嘴角沾着粥渣,像个孩子。
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灶房,粥还在咕嘟着,陈露开始准备晚饭的菜。她把上午腌好的白菜萝卜捞出来,挤干水分,拌上香油和芝麻,“这腌菜拼盘,配着贴饼子吃,绝了“。邢成义在旁边劈柴,斧头落下,木柴“咔嚓“裂开,木屑溅在他的蓝布褂子上,像撒了把碎金。
王店长坐在灯下算账,算盘打得噼啪响,今天的收入不多,可分出去的粥不少。她在账本上记下:“腊月初八,熬粥三十斤,分赠街坊二十斤,余十斤“,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笑脸。张奶奶坐在旁边纳鞋底,线穿过布眼,发出“嗤“的声,“今年的腊八,比往年热闹,你看那几个孩子,捧着粥碗跑,多有福气“。
日头沉到西墙时,粥终于熬完了,锅底结着层厚厚的锅巴,陈露刮下来,装在碟子里,“这锅巴最香,泡在粥里,酥酥的“。邢成义拿了块放进嘴里,咯嘣响,“比城里卖的饼干还好吃“。李萌萌把最后一张画贴在墙上,画里的素味斋飘着粥香,红灯笼底下,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连院角的老梅,都好像开了朵小小的花。
张奶奶要回家了,陈露给她装了袋贴饼子和几块腌菜,“带回家给叔叔尝尝“。张奶奶推着不要,邢成义在旁边说:“拿着吧张奶奶,都是自己做的,不值钱。“张奶奶这才收下,临走时回头说:“明儿我给你们送点我蒸的粘豆包,配粥吃。“
大家送张奶奶到门口,见暮色里的巷口,还有人捧着空碗往回走,嘴里念叨着素味斋的粥香。三花猫跟在后面,尾巴上沾着片红色的窗花纸,像系了个小旗子。王店长叹了口气:“这腊八节啊,就该热热闹闹的,人多了,才像个过日子的样。“
回到屋里,邢成义往炉里添了块煤,火苗跳起来,映得墙上的影子忽明忽暗。陈露收拾着碗筷,碗碟碰撞的声音,像支轻快的歌。苏清沅把洗好的葡萄干装进罐子里,“明年得多买点,今年不够分“。徐涛帮她盖盖子,“明年我提前去集市,保证挑最好的“。
李萌萌趴在桌上,给画本的最后一页写:“腊八节的粥,熬的是米,暖的是心。素味斋的烟火,比任何香料都香。“她写完,抬头看见窗外的红灯笼,光透过红绸,在地上投下暖暖的圆,像个没吃完的腊八粥碗。
灶房的锅里还温着水,水汽顺着锅盖缝钻出来,在房梁上凝结成水珠,一滴一滴落下来,砸在青石板上,像在数着日子,等下一个腊八,等素味斋的粥香,再飘满整条巷。
夜渐渐深了,灶房里的余温还没散,陈露把最后一口锅刷干净,锅沿的水汽在灯光下凝成细小的水珠,像缀了圈碎钻。她摘下蓝布围裙,围裙上沾着的粥渍已经干透,摸起来硬硬的,得用热水泡才能洗得掉。“明儿一早得把这围裙搓出来,”她边叠围裙边念叨,“不然赶不上后天的早市。”
邢成义扛着最后一捆柴从院外进来,柴枝上还挂着霜,在灯光下闪着白亮的光。他把柴堆在灶房门口,码得比昨天又高了些,“这柴是后巷老张头送的,说腊八节烧他的柴,粥能更稠些。”陈露笑着往他手里塞了块烤红薯,“那你可得多烧点,别辜负了老张头的心意。”红薯是下午在灶膛里埋着的,皮烤得焦黑,一掰开来,金黄的瓤冒着热气,甜香混着烟火气,钻得人鼻子发痒。
苏清沅和徐涛在院里收拾保温桶,桶底还沾着点粥渣,徐涛用热水一冲,“哗啦”一声就干净了。“今儿去敬老院,李爷爷说他年轻时候,腊八节要走十里地去庙里领粥,”苏清沅用布擦干桶身,“现在多好,咱们直接送上门,还热乎着呢。”徐涛把桶盖扣好,“等开春了,咱们再去给他们修修窗户,冬天风大,得严实点。”
李萌萌抱着画本坐在炉边,炉子里的煤块烧得通红,映得她脸颊发烫。她翻到画三花猫的那页,猫嘴里叼着颗红枣,尾巴尖还沾着点粥粒,旁边写着“三花也爱腊八甜”。王店长端着盘炒花生过来,放在她手边,“吃点花生暖暖,看你冻得手都红了。”李萌萌捏起一颗,花生壳脆生生的,一捏就开,果仁带着股焦香,“店长,刘婶说明儿要带三花来洗澡,我能再画张它洗干净的样子不?”王店长笑着点头,“当然能,让它也当回画里的大明星。”
张奶奶家的方向传来几声咳嗽,是张奶奶的老伴在咳,老人家冬天总犯喘。陈露听见了,往灶房里舀了碗刚温好的粥,“成义哥,帮我给张奶奶送过去,让大爷趁热喝点,润润嗓子。”邢成义接过碗,碗沿烫得他直换手,“这粥里我多加了颗桂圆,大爷吃着能舒坦点。”他踩着院里的薄霜往外走,棉鞋踩在冰碴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像在给寂静的夜打拍子。
张奶奶正给老伴捶背,见邢成义进来,赶紧往炉边让,“快坐快坐,外面老冷了。”大爷喘着气,看见碗里的粥,眼里亮了亮,“素味斋的粥就是香,白天没喝够,这会子闻着,馋虫又勾出来了。”邢成义帮着把粥碗递过去,“陈露特意给您温的,说加了桂圆,暖身子。”大爷小口抿着粥,红枣的甜混着桂圆的香,顺着喉咙滑下去,咳嗽竟真的轻了些。张奶奶在旁边抹泪,“你们啊,比亲儿女想得还周到。”
回到素味斋时,邢成义见王店长正翻箱倒柜找东西,竹箱里的旧布料翻得乱七八糟,蓝的、灰的、带补丁的,堆在地上像座小山。“找啥呢?”他蹲下来帮忙理,“我记得有块红布,去年做灯笼剩下的,想给萌萌剪点窗花,明儿贴在粥桶上更喜庆。”王店长扒开一堆蓝布,终于在箱底摸出块红绸子,边角有点磨损,可颜色依旧鲜亮,“找到了!你看这颜色,多正。”
陈露把泡围裙的水盆端到炉边,热水里加了点碱面,围裙泡在里面,粥渍慢慢化开,水变成了淡褐色。她用木槌捶打着围裙,“砰砰”的声响在夜里传得远,像在敲小鼓。苏清沅凑过来,“我帮你捶会儿,你歇口气。”两人轮流捶着,木槌落在布面上,溅起的水花落在炉边,很快就被烤干,留下圈淡淡的白印。
徐涛在灯下给苏清沅读报,读的是腊八节的习俗,说北方人要喝腊八粥、腌腊八蒜,南方人要吃腊八豆、煮粘米团。“原来南北方不一样啊,”苏清沅托着下巴,“明年咱们也试试做腊八豆,给客人换换口味。”徐涛把报纸折好,“我记下了,开春去南边的集市问问,看咋做的。”炉子里的煤块“噼啪”响了声,像在应和他们的话。
李萌萌趴在桌上睡着了,画本摊在旁边,最后一页画的是素味斋的夜空,星星像撒在天上的粥粒,亮晶晶的。王店长轻手轻脚走过去,给她披上件厚棉袄,棉袄上还带着灶房的烟火气。“这孩子,画了一天,累坏了。”她低声说,眼里的笑意像炉子里的光,软软的。
后半夜,风刮得紧了,卷着院角的梅枝打在窗上,“呜呜”的响,像谁在外面哭。邢成义起来添煤,看见灶房的门缝里透出点光,推开门,见陈露还在搓围裙,木盆里的水已经凉了,她的手泡得发白。“咋还没睡?”他拿起旁边的热水壶,往盆里兑了点热水,“水凉了,搓不动。”陈露哈了哈手,“这围裙上的粥渍太顽固,不搓干净,明儿穿出去丢人。”邢成义把她的手往炉边拉,“先烤烤火,明儿我帮你搓,保证比你搓得干净。”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素味斋的烟囱又冒起了烟,这次不是熬粥,是陈露在蒸粘豆包。黄米面包着红豆沙,捏成圆圆的团,放在蒸笼里,蒸汽一熏,白胖得像群小月亮。邢成义蹲在院门口劈柴,斧头落下,木柴裂开的纹路里,还能看见昨夜凝结的霜,在晨光里闪着碎光。
张奶奶挎着竹篮来了,篮子里是刚腌好的腊八蒜,绿得透亮,“给你们送蒜来了,配粘豆包吃,解甜。”她看见蒸笼里的粘豆包,直咂嘴,“这豆包发得好,暄腾腾的,一看就好吃。”陈露掀开笼盖,热气扑得张奶奶满脸,“您尝尝,刚出锅的。”张奶奶捏起一个,吹了吹,咬了口,红豆沙顺着嘴角流下来,“甜!真香!”
苏清沅和徐涛把昨天剩下的腊八粥装进保温桶,“今儿去给巷口的清洁工送点,他们天不亮就扫街,肯定没吃早饭。”徐涛拎着桶,桶上的窗花被风吹得哗啦啦响,“我还带了两个粘豆包,热乎的。”两人走在巷子里,晨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两道并肩的线。
李萌萌醒来时,见画本上多了只猫,是王店长帮她补画的三花猫,正蹲在粘豆包旁边,尾巴卷着颗红豆,像在玩珠子。她拿起笔,给猫的脖子上加了个小铃铛,铃铛上写着“腊八快乐”。院外传来三花猫的叫声,“喵呜喵呜”的,像在催她出去画新的。
王店长坐在柜台后,看着墙上的日历,腊月初八的下面画了个小粥碗,旁边写着“粥香满巷”。她拿起算盘,又算了遍昨天的账,这次算得格外仔细,算完把账本合上,对着窗外的晨光笑了。素味斋的腊八节还没过去呢,粘豆包的香混着腊八蒜的酸,正顺着门缝往外飘,像在告诉整条巷:日子啊,就该这么热热闹闹、甜甜蜜蜜地过下去。
灶房的铜壶刚烧开,邢成义正用热水淋那把紫黑的紫砂壶,壶身遇热冒出细白的水汽,在晨光里缠成一缕。陈露端着筛好的绿豆进来,看他把壶盖轻轻扣上,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忍不住笑:“成义哥,你现在泡茶比我熬粥还上心。”
邢成义手一顿,壶嘴的茶汤晃了晃,没洒出来。“周先生说这壶认生,得天天用热水焐着。”他把泡好的碧螺春倒进三个小瓷杯,茶汤碧莹莹的,杯底沉着几粒没舒展的芽头。“尝尝?今年的新茶,托人从苏州捎的。”
陈露刚端起杯子,院门口突然传来“哐当”一声,熊立雄扛着个大麻袋闯进来,麻袋上沾着泥,还挂着片枯黄的茅草。“邢小子,看看我给你带啥好东西!”他把麻袋往地上一摔,里面滚出个粗陶缸,缸口用红布盖着,布角绣着朵歪歪扭扭的莲花。
“这是……”邢成义放下茶杯,陶缸上的泥渍还带着湿意,像是刚从地里挖出来的。
“前儿去山里采野笋,见着个老猎户,他家传下来的茶缸,说泡老茶头最香。”熊立雄咧着嘴笑,露出两排被烟油熏黄的牙,“你不是迷上这些玩意儿了?给你当添头。”他说着就去掀红布,手刚碰到布角,被邢成义按住了。
“等等。”邢成义转身往灶房走,拿了块浸过温水的软布,蹲在陶缸前慢慢擦。泥渍一点点褪去,露出缸身暗褐色的釉彩,上面竟刻着细密的竹纹,像谁用指甲一笔笔划出来的。“这缸得先养,用米汤泡三天,去去土腥气。”他抬头看熊立雄,眼里闪着光,“就像你腌野笋,得先焯水去涩,一个理。”
熊立雄挠挠头,他打小在山里跑,只知道野笋焯水是怕涩,从没听过陶缸还要“养”。“你们这些讲究,比我设陷阱逮兔子还麻烦。”他说着往灶房瞅,见桌上摆着三个茶杯,伸手就去拿,被陈露拍了下手。
“洗手去!”陈露指着院角的石槽,“刚从山里回来,手上全是泥,别污了茶味。”熊立雄嘿嘿笑着去洗手,石槽里的水被他搅得浑浊,惊飞了槽边喝水的麻雀。
徐涛拎着个竹篮从巷口进来,篮里装着刚买的桂花糕,油纸渗着油印。“王店长让我买的,说配茶吃正好。”他看见陶缸,眼睛亮了,“这缸真稀罕,比我家腌咸菜的好看多了。”他蹲下来摸缸壁,被邢成义拦住:“没养过的缸,手气重,碰了容易留味儿。”
徐涛缩回手,讪讪地笑:“成义哥现在说起茶来,比苏清沅讲佛经还头头是道。”他把桂花糕放在桌上,拿起一杯碧螺春,学着邢成义的样子抿了口,立刻皱起眉,“还是觉得甜粥好喝,这茶苦得像黄连。”
陈露端起自己那杯,小口啜着:“你得等,等那股苦劲儿过了,喉咙里会冒甜水。”她看向邢成义,“就像去年冬天,你守着冻裂的水管修了半夜,修好时天刚亮,那口热粥的味儿,是不是比平时香?”
邢成义点头,往紫砂壶里续热水,茶叶在水里翻卷,像一群青绿色的小鱼。“周先生说,喝茶喝的是个‘等’字。等水开,等茶醒,等回甘,就像咱熬腊八粥,急不得。”他想起腊八那天,熊立雄扛着袋野栗子来,说要往粥里加,被陈露拦了:“栗子得先蒸软,不然煮不烂,坏了一锅粥的性子。”
正说着,熊立雄甩着手上的水进来,拿起块桂花糕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我不懂啥回甘,就知道山里的野茶泡在粗瓷碗里,就着烤红薯吃,香得能把舌头吞下去。”他拍着陶缸,“这玩意儿要是泡野茶,保准比你那紫砂壶带劲。”
邢成义没反驳,把陶缸抱到廊下,用米汤仔细洗了三遍,再灌满新熬的米汤,盖上红布。“三天后开封,泡你带来的野茶试试。”他看着缸口渗出的米汤渍,像看着个待哺的娃娃。
徐涛在旁边记账,笔尖在纸上划过:“今儿进了碧螺春半斤,桂花糕两斤,陶缸一个(熊立雄赠)。”他忽然抬头,“王店长说下个月办个品茶会,让街坊们来尝尝新茶,顺便试试咱新做的茶点。”
陈露眼睛亮了:“我可以做抹茶酥,用今年的新茶磨粉,肯定香。”她起身往面缸走,“得先试试配比,茶粉多了发苦,少了又没味儿,跟调粥的甜度一个道理。”
邢成义看着她的背影,想起周先生说的“茶食相配,就像琴瑟和鸣”。他拿起那把刻着“静”字的紫砂壶,壶身被摩挲得愈发温润,仿佛能映出灶房里跳动的火光。
熊立雄凑过来,指着桌上的碧螺春:“这茶看着娇贵,能经住山里的野风不?下次我带你去采野茶,让你见识见识啥叫‘土生土长’的香。”他说着往茶杯里倒了大半杯茶,仰头灌下去,咂咂嘴,“还是觉得糙茶喝着痛快,就像咱素味斋的大馒头,实在。”
邢成义笑了,给熊立雄续上茶:“各有各的好。就像你打回来的野兔子,清炖有清炖的鲜,红烧有红烧的香,关键是得懂它的性子。”他拿起徐涛刚记完的账册,翻到去年腊八那页,王店长画的小笑脸还在,旁边歪歪扭扭写着“粥香满巷”。
廊下的陶缸里,米汤在慢慢渗透缸壁,把那些细密的竹纹泡得愈发清晰。邢成义知道,三天后掀开红布时,陶缸里会盛着熊立雄带来的野茶,带着山里的露水气,和素味斋的烟火气混在一起,像极了这院里的日子——有陈露熬粥的绵,有熊立雄闯进来的烈,有徐涛记账的细,还有他自己慢慢泡出来的回甘。
灶房的铜壶又开了,水汽氤氲里,陈露揉面的声音、熊立雄嚼桂花糕的声音、徐涛拨算盘的声音,和着紫砂壶里飘出的茶香,缠成一团,像极了陶缸上那朵歪歪扭扭的莲花,不规矩,却热热闹闹地开着。
三天后的清晨,邢成义特意起了个大早,廊下的陶缸被晨露打湿了缸沿,红布边角凝着细小的水珠。他揭开红布时,一股淡淡的米香混着陶土的气息漫出来,徐涛正扛着门板准备卸,探头问:“成了?”邢成义点头,用细布把缸里的米汤擦得干干净净,缸壁的竹纹像是浸了油,亮得能映出人影。
熊立雄不知啥时候蹲在院角,手里攥着个牛皮纸包,见邢成义准备妥当,猛地站起来,纸包“哗啦”散开,里面的野茶叶滚出来,黑褐带点黄,叶片上还沾着细碎的茶梗。“这是清明前采的,我蹲在茶树下摘了三天,手都被刺扎烂了。”他献宝似的把茶叶拢起来,“山里的老规矩,野茶得用山泉水泡,我特意从溪涧里装了两竹筒来。”
陈露端着刚蒸好的抹茶酥从灶房出来,酥皮上的纹路像茶叶舒展的样子,“先别急着泡,尝尝这个。”她递过一块,酥皮掉在手里簌簌响,“用你上次剩下的龙井磨的粉,加了点椰浆,中和苦味。”熊立雄塞了半块进嘴,酥皮粘在胡子上,含糊道:“比城里的点心糙,可香得实在。”
邢成义把野茶叶放进陶缸,熊立雄赶紧拎过竹筒,山泉水倒进去时带着点凉意,缸底的茶叶翻了个身,慢慢浮起来,像一群蜷着的小虫。“山里人泡茶不讲究温杯,就图个痛快。”熊立雄盯着缸口,看水汽一点点往上冒,“但老猎户说,野茶得闷一炷香,让那股子野劲儿透出来。”
徐涛搬来个小马扎,坐在陶缸边,手里拿着画本,是李萌萌临走前留给他的,说“让你把喝茶的样子画下来”。他笔尖悬着,迟迟不敢落,“这茶叶看着不起眼,泡出来的水会不会发黑?”邢成义没说话,想起周先生说的“茶不看貌,看风骨”,就像素味斋的腌菜,看着灰扑扑的,配着粥吃却比肉还香。
一炷香快燃尽时,邢成义用竹勺舀了点茶汤,倒进三个粗瓷碗里。茶汤琥珀色,碗边浮着层细沫,像粥面上的米油。熊立雄抢过一碗,吹了吹就喝,刚咽下去就瞪圆了眼:“这茶……咋带着股松针味儿?”邢成义尝了口,先是涩,涩过之后,舌尖竟泛起点甜,像雨后山路上的野草莓,清清爽爽的。
陈露把抹茶酥掰碎了放进碗里,酥皮泡软了,混着茶汤的涩和椰浆的甜,“这样吃,倒像把茶和点心煮成了一碗粥。”她看着邢成义,“你现在泡茶,比以前劈柴稳多了,以前你劈柴总嫌斧头不够利,现在连倒水都怕惊着茶叶。”
邢成义摸了摸那把紫砂壶,壶盖的“静”字被摩挲得发亮。前阵子他给周先生写信,说自己泡野茶时,想起山里的风穿过松林的声音,周先生回信说“茶里有山水,心里有动静,这便是悟了”。他以前不懂“悟”是啥,现在看熊立雄捧着粗瓷碗,喝得鼻尖冒汗,看徐涛对着茶汤描描画画,看陈露把酥皮泡进茶里,忽然觉得,所谓悟,不过是把日子里的细碎,都泡进那碗茶里,苦的、甜的、涩的,混在一起,就成了滋味。
正说着,巷口传来叫卖声,是卖糖葫芦的老周。熊立雄掏出铜板要去买,被邢成义拉住:“野茶配糖葫芦,就像腌菜里放糖,不是不行,是坏了本味。”熊立雄撇撇嘴,却把铜板塞回兜里,“行吧,听你的,谁让你现在是‘茶先生’了。”
徐涛忽然“呀”了一声,指着画本:“我把陶缸上的竹纹画歪了。”邢成义凑过去看,画里的陶缸歪歪扭扭,倒像个吃饱了的胖娃娃。“这样才好。”他笑着说,“周先生的紫砂壶,壶嘴有点歪,他说‘不完美才是真性情’,就像咱素味斋的馒头,偶尔有个捏歪了的,吃着更香。”
陈露把剩下的抹茶酥装进竹篮,“我去给张奶奶送点,她前儿说想吃。”她走到门口又回头,“等会儿品茶会的街坊来了,你可得好好露一手,别让人觉得咱素味斋只会熬粥。”邢成义点点头,往陶缸里续了点山泉水,茶叶又在水里舒展,这回落得慢了,像舍不得沉下去似的。
熊立雄蹲在灶门口添柴,看邢成义小心翼翼地擦着陶缸,忽然说:“明年清明,我带你去山里采野茶,让你看看茶树上的露水,比城里的泉水亮。”徐涛接话:“我也去,我要把采茶的样子画下来,比萌萌画的三花猫还好看。”邢成义笑着应下,心里却想着,采不采茶倒在其次,只要这陶缸还在,紫砂壶还在,素味斋的烟火气还在,日子就总能泡出点回甘来。
日头爬到竹梢时,街坊们陆陆续续来了。刘婶抱着孙子,三花猫跟在脚边,看见陶缸就嚷:“这玩意儿比我家腌咸菜的缸俊多了!”邢成义给她舀了碗野茶,她抿了口,皱着眉说“不如糖水甜”,却又咕嘟咕嘟喝了大半碗。张奶奶拄着拐杖来的,手里拎着罐新腌的腊八蒜,“配茶吃,解解腻”,她看着邢成义泡茶的样子,笑说“成义这孩子,以前劈柴都嫌累,现在伺候茶叶比伺候亲娘还上心”。
邢成义听着街坊们的笑谈,手里的紫砂壶稳稳当当,茶汤倒出来时,黄澄澄的在粗瓷碗里晃。他忽然想起周先生说的“茶道在茶外”,原来真的是这样——茶里有灶房的烟火,有山里的风,有街坊的笑,有素味斋里每个人的性子,苦的、甜的、糙的、细的,混在一起,就成了最踏实的日子。
熊立雄在院里给孩子们讲山里的故事,说“野茶树下常有小松鼠,偷了茶叶藏在树洞里,来年春天,树洞周围能冒出新茶苗”。徐涛在旁边画,把小松鼠画成了三花猫的样子,惹得孩子们直笑。陈露端着抹茶酥穿梭在人群里,酥皮的香气混着茶香,漫过青石板,漫过老梅枝,漫过巷口的老槐树,像腊八那天的粥香一样,把整条巷子都裹得暖乎乎的。
邢成义坐在廊下,看着这一切,端起自己那碗野茶。风从巷口吹进来,带着点槐花香,茶汤里的涩和甜,忽然变得格外分明。他想起周先生临走时的话,“修性子比学规矩重要”,原来他修的不是泡茶的性子,是过日子的性子——像熬粥那样耐心,像品茶那样坦然,苦也受着,甜也接着,把素味斋的每一天,都泡成一碗有滋有味的茶。
陶缸里的野茶还在冒热气,竹纹在阳光下明明灭灭,像谁在轻轻哼唱着日子的调子。邢成义笑了笑,又往缸里续了点水,山泉水落下去,溅起细小的水花,像在为这调子,添了个轻快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