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历史小说 > 一生走到老 > 第七章 学校那一年在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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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摇了摇头,母亲嘴角噙着笑,父亲那带着点沙哑的嗓音便响了起来:“几点?你自己瞅瞅,这才六点五十。你也该上学了,都五岁多了,早去学校沾沾书香气,多认识几个字,总不是坏事。”

这话像颗石子,在成义心里漾开一圈圈涟漪。他隐隐觉得,这是个分岔口——一边是光着脚丫在田埂上疯跑的日子,追蝴蝶、掏鸟窝,太阳不落山不回家;另一边是背着书包走进学堂,听老师讲课,写那些弯弯曲曲的字。前者是无忧无虑的终点,后者是藏着未知的起点。他还不懂什么叫“压力”,却模模糊糊知道,上学了就得坐得住,不能像现在这样想跑就跑;可又听说,学校里有好多同龄的孩子,能一起玩丢沙包、跳皮筋,那或许是另一种热闹。

父亲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闷头喝了口粥,又说:“现在好好学,以后才有底气挑拣日子。就像地里的麦子,春天多上点肥,秋天才能多打粮。等你长大了就懂,有本事的人,走到哪儿都能挺直腰杆;没本事的,只能让人挑拣。”

成义似懂非懂地抠着衣角。他想起前阵子跟父亲去镇上,看到供销社里那个戴眼镜的售货员,说话斯斯文文的,谁都客客气气的;而隔壁村那个总在路边摆摊的大叔,遇到收税的就慌里慌张的。原来这就是“本事”的差别?可他还是想不通,上学跟这些有啥关系。

更让他在意的是,父亲的声音像块磁石,无论他在胡同口疯跑,还是在村西头的坑里挖胶泥,只要那声“成义”喊出来,哪怕被风刮得变了调,他也能一下子听出来。那声音里藏着父亲独有的节奏,带着点威严,又裹着暖意,是刻在骨子里的记号。

“我不想去,”成义梗着脖子,脚在地上蹭出几道印子,“上学有啥好玩的?还不如去河边抓鱼呢。”他其实偷偷瞅过学校,院墙是用黄土夯的,歪歪扭扭的,门口那棵老槐树倒长得挺茂盛。他见过大孩子们背着帆布书包进进出出,有的手里还攥着用彩色糖纸包的糖;也见过老师拿着戒尺站在门口,谁迟到了就罚站,脸绷得像块铁板。好玩吗?好像有点,又好像有点怕。

“不想去也得去,”母亲把一个煮鸡蛋塞进他手里,壳都剥好了,白嫩嫩的,“你都快六岁了,再拖下去,去了就得坐最后一排。就你这坐不住的性子,坐第一排都得偷偷玩橡皮,到了最后一排,还不反了天?”她嘴上说得厉害,手却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眼里藏着点舍不得。她何尝不知道孩子想玩?可村里的孩子,大多都是这么过来的,不上学,难道一辈子跟土坷垃打交道?她吃过没文化的苦,买袋盐都得让人家写清楚账,生怕算错了,说啥也不能让儿子再走老路。

“去!我去还不行吗?”成义被说得没脾气,剥开鸡蛋咬了一大口,蛋黄噎得他直瞪眼,“咱快吃饭吧,我都饿坏了。”心里却在嘀咕:等我长大了,有了孩子,他想上树掏鸟窝我就帮他扶梯子,想下河摸鱼我就给他编渔网,绝不像爸妈这样,啥都管着。他哪懂,多年后自己站在学校门口,看着儿子背着书包磨磨蹭蹭不肯进,心里的着急和期许,跟此刻的父母如出一辙。

一家人围坐在炕桌旁时,饭菜已经摆得满满当当。一碗清粥冒着热气,上面漂着几粒小米;一盘炒白菜绿得发亮,油星子在上面滚来滚去;还有一碟腌萝卜条,酸溜溜的,最下饭。成义盯着那盘炒白菜,眼睛都直了,口水在嘴里打转,刚才不想上学的烦心事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父亲刚从院里洗手回来,用那条洗得发白的蓝布毛巾擦着手,看到儿子这副模样,忍不住叹气:“这孩子,刚说的话全当耳旁风了。”话虽这么说,嘴角却翘着。他走到炕边坐下,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白菜,慢慢嚼着。按村里的规矩,长辈不动筷,晚辈不能先吃,这是祖辈传下来的理儿。成义咽了咽口水,盯着父亲的筷子,直到父亲抬眼看他,说“吃吧”,他才像得到圣旨似的,抓起筷子就往嘴里扒饭。

母亲总是先给他夹菜,一筷子白菜,一筷子萝卜条,堆得他碗里像座小山。成义吃得急,油星子沾得嘴角都是,他就用袖子一抹,活像只刚偷吃完蜂蜜的小熊。“你看你这吃相,”母亲嗔怪着,伸手用围裙给他擦嘴,“长大了咋找媳妇?哪家姑娘喜欢邋遢小子?”成义嘴里塞得满满的,含含糊糊地说“不找媳妇”,逗得父亲“噗嗤”笑出了声,粥差点喷出来。

“我吃饱了,出去玩了!”成义三两口扒完最后一口粥,把碗一推,抹了抹嘴就要下炕。他吃饭的速度快得惊人,一个馒头、一碗粥、半盘菜,眨眼的功夫就见了底,长大后的他总纳闷,那小身板咋装得下那么多东西。

他站在炕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父亲,等着那句“去吧”。上次他没打招呼就跑出去,被父亲抓回来好一顿训,说“长辈没发话,晚辈不能擅自做主”,还罚他把院里的柴火劈了半捆。从那以后,他学乖了,再急也得等父亲点头。

父亲放下筷子,看了看他那猴急的样,摆了摆手:“去吧,别跑太远,晌午回来吃饭。”

“哎!”成义像只脱缰的小野马,“噔噔噔”跑出院门,一边跑一边喊:“都出来玩咯!抓鱼去咯!”

声音刚传到胡同口,就有几个脑袋探了出来。隔壁的涛涛手里还攥着半个馒头,嘴里塞得鼓鼓的,含糊不清地喊:“等我!我马上吃完!”西边的光的光着脚丫就跑过来了,裤腿上还沾着早上撒的米汤。不一会儿,五六个半大孩子就聚到了一起,像群刚出笼的小鸡,叽叽喳喳地商量着去哪玩。

正吵着,南边胡同里慢悠悠走来一个瘦小的身影,是荣玉东,小名久东。他跟成义同岁,生日就差俩月,性子却闷得很,走路总是低着头,像怕踩疼了蚂蚁。成义正想喊他,脑子里忽然“嗡”地一下,冒出一串字,像有人用粉笔写在黑板上似的:

姓名:荣玉东

小名:久东

年龄:五岁

性格:胆小,心思细,爱耍小聪明,不爱张扬

说明:能力使用次数-1,今日剩余1次

成义吓了一跳,揉了揉眼睛,那串字又消失了。这就是灵叔说的“精神探索”?他偷偷打量久东,见他手里攥着个玻璃球,是那种里面带彩色花纹的,宝贝得不行,走路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掉了——还真跟“心思细”对上了。至于“胆小”,上次他们去坑里抓青蛙,久东被蹦起来的癞蛤蟆吓哭了,这事成了大家笑了好久的梗。

“东的,你咋才来?”涛涛拍了拍他的肩膀,“罚你选个地方,今天咱听你的。”

久东抬头看了看天,小声说:“去河边吧,昨天我看见那儿有好多小鱼,咱抓点回来,让我娘给煎煎吃。”他说话声音不大,却透着股机灵,知道用“煎鱼”勾着大家。

“行!就去河边!”成义第一个响应。光的和涛涛也跟着起哄,几个小的——比如才四岁的宁宁,被哥哥拉着,也奶声奶气地喊“抓鱼咯”。

一群人浩浩荡荡往村西头的河边走。路是土路,坑坑洼洼的,光的跑得急,摔了个屁股墩,也不哭,爬起来拍了拍土继续跑。成义走在最前面,心里还惦记着刚才那串字,偷偷又看了久东一眼——他正弯腰帮宁宁捡掉在地上的小铲子,动作轻轻的,果然“心思细”。这能力,好像还挺靠谱。

河边的风带着水汽,吹在脸上凉丝丝的。河水不深,刚没过膝盖,底下是软软的沙土,踩上去痒痒的。成义他们脱了鞋,把裤腿卷到膝盖,小心翼翼地往水里走。脚刚伸进水里,就有小鱼“嗖”地从脚边游过,银闪闪的,像小刀片。

“轻点走,别把水搅浑了!”成义压低声音喊。他们都是抓鱼的老手,知道水一浑,鱼就惊了,根本抓不住。四个人——成义、涛涛、光的、久东,分站在河湾的四个角,弯着腰,眼睛瞪得溜圆,盯着水里的动静。小孩子们则在岸边玩泥巴,用树枝画小鱼,嘴里还念叨着“大鱼大鱼快出来”。

成义的手在水里轻轻摸索着,指尖能感觉到水流过的凉意。忽然,他碰到个滑溜溜的东西,一抓,是条巴掌大的鲫鱼!那鱼在他手里扑腾,尾巴甩得他手疼,他赶紧喊:“抓到了!抓到了!”

岸上的宁宁举着塑料袋跑过来,踮着脚递到他面前。成义把鱼放进去,塑料袋里顿时溅起水花。涛涛也不甘示弱,手起手落,抓了条更小的白条鱼,得意地举起来晃了晃。久东没他们那么张扬,抓到鱼就悄悄放进袋里,可他抓的最多,因为他总能瞅准鱼藏的草窝,动作又轻,鱼根本跑不了——这大概就是“爱耍小聪明”的本事?

太阳慢慢升高,晒得后背发烫,可谁也没在意。水里的鱼好像越抓越多,塑料袋渐渐鼓了起来,里面的鱼挤在一起,“扑腾扑腾”地跳。光的不小心踩进个小水洼,脚下一滑,溅了一身泥,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他自己也咧着嘴笑,露出两颗刚换的门牙,漏着风。

“差不多了,”成义看塑料袋里的鱼够炖一碗了,就喊停,“水都浑了,再抓也抓不到了。”他知道河里有些地方有深坑,去年就有个外村的孩子掉进去,差点没上来,所以见好就收。

大家恋恋不舍地走上岸,光的还在水里摸了两把,想再抓一条。久东把塑料袋系好,生怕鱼跑了,小心地递给成义:“你拿着吧,你家锅大。”

成义接过来,塑料袋沉甸甸的,带着水的凉意。一群人光着脚丫往回走,路上的土沾在脚上,像穿了双黄鞋,可谁也不在意。光的唱着刚从大孩子那学的不成调的歌,涛涛追着蝴蝶跑,久东跟在后面,时不时弯腰捡起别人掉的小石子,揣进兜里。

成义看着他们的背影,忽然想起灵叔的话,又想起父母让他上学的事。他摸了摸兜里的玻璃球,那是昨天跟涛涛赢的,心里琢磨着:上学好像也没啥不好,说不定能认识更多会抓鱼的朋友呢?

风从河边吹过来,带着水草的腥味和阳光的味道。远处的田野里,父亲他们还在干活,锄头起落的声音远远传来,像在打节拍。成义忽然觉得,今天的鱼,大概会格外香。

他喊了一声“快点走,煎鱼去”,就带头往前跑。身后的脚步声、笑闹声追了上来,像一串撒在土路上的珠子,滚得老远老远。那些光着的脚丫,沾着泥的裤腿,还有眼里的光,都是属于这个夏天的,最鲜活的印记。

就像村里老人常念叨的:“小娃子们,今朝有鱼今朝乐,明天上学明天说。”谁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可此刻的快乐,是真的;此刻的伙伴,也是真的。这些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孩子,会在往后的岁月里,散落在不同的地方,可只要想起这个抓鱼的夏天,嘴角总会泛起笑来——那是刻在骨子里的,关于童年的甜。

幼小少年儿时伴,

不记仇来没有怨。

若问此生几时乐,

唯有儿时小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