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咖啡馆的楼梯向下,踏上家门口的台阶,人皮手套上虚幻的蓝色光辉散去,道格拉斯无声无息穿过门扉,把自己和那隆隆的雨声分隔开来。
他仍然裹着外套,窗玻璃上的倒影有些臃肿,没有开灯的房间似乎比以往更沉默更深邃。
“……你不冷吗?”恶灵贴在他耳边细声细语,像是很好说话的样子,“我好冷啊,手也冷,脚也冷……也许抱着什么人就不会冷了,血是热的,肉是热的……”
道格拉斯任凭玛琳自言自语。他一步一步走回房间,从抽屉里拿出了一瓶混杂着柠檬、深眠花、洋甘菊气味的精油,手指轻搓出灵性火焰将其点燃。
豆大的蓝色火光闪烁在精油瓶中,浓郁又不过分馥郁的清爽香气弥散开来。
玛琳的声音几乎立刻就低了下去,断断续续,语义也开始不太连贯,就像困到极致、眼睛一闭就能进入梦乡般。
黑夜教会的精油在神秘学上有宁静、安抚、梦境等象征,正常只要在烛火中点上几滴或者打开瓶口放在床头就能舒缓精神,带给人一夜无梦的安稳睡眠。
道格拉斯直接点燃,最大限度发挥其功效,半强制性地安抚玛琳的灵体。
灵性同样受到影响的他站在原地打了个哈欠,凭借毅力又取出另一只小瓶凑到鼻端扇闻几下。一股以苦涩为主调的辛辣植物气息瞬间冲进鼻腔,刺激得他连着打了个好几个喷嚏,人却因此摆脱了困倦,重回清醒。
把小瓶丢回抽屉顺便抽了张纸巾狠狠擦了擦鼻端,确认玛琳已经暂时陷入类似沉睡的状态后,道格拉斯侧耳倾听。
他所居住的北区大多是黑夜信徒,因此享受着今夜贝克兰德难得的平静,远处隐约的喧哗声就像梦境的背景音,无伤大雅。
确认周围没有人醒着,也没有明面上的盯梢者后,道格拉斯拉开椅子坐在桌前,闭上眼睛,借助冥想的技巧,悄然开启了“真实视觉”。
色彩与声音退潮般消失了,重重叠叠的影子扑面而来。在短暂的晕眩后,道格拉斯放任自己“跌落”进那片充斥着各色线条的虚空当中。
望了望不知联通何处的虚空,他顺着直觉,有些生疏地抬起双手做出拉开帷幕的动作。
于是不够真实、视角古怪的现实倒影自虚空深处浮现而出。
那是万事万物的残影簇拥而成的混乱,是被禁锢却又允许他独自窥探的凝固时空。
唤出这个视角后,道格拉斯放松了一些,他向前走了一步,然后回头看着自己前一秒的灰白剪影,尝试着将其顺着时间线,向“过去”推动。
这不是一个可以被描述的过程,事实上,道格拉斯也不清楚自己是如何做到的——他只是给出了“推”的念头和推的“方向”,这个世界便随着他的意志开始倒带。
四周的景色飞快卷动更替。
剪影倒退着掠过纷扰灵界,倒退着走上咖啡馆的阶梯,倒退着坐在那张木椅上……道格拉斯十分专注地将时间一直推到他刚刚来到咖啡馆的那一刻,才收回作势推动的手掌。
于是,时间开始流动。站在灰白色场景中央的道格拉斯这下感觉自己才是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幽灵,他开始看向四周,发现当时除了自己和“傲慢”小姐之外,咖啡馆里还坐了一桌人。
一位是气质慵懒,正托腮看向窗外,蔚蓝眼眸中流露出些许思索神色的女性;
一位是五官秀气,面容英俊,神情间颇给人高傲感觉,眼眸鲜红的青年。
见到那位女性时,道格拉斯不怎么惊讶,因为他曾在阿蒙给的记忆里见过对方和“傲慢”小姐、东区仲裁人休.迪尔查一起,知道她们是一伙的。
但那个青年的样子却把他吓了一跳,如果没认错,那居然,居然是丰收教堂实际的大主教,血族伯爵埃姆林.怀特!
怀特伯爵怎么会和“傲慢”小姐一起行动?
道格拉斯忍不住侧头看向“傲慢”小姐——在这里他能想起现实世界中始终无法说出的对方的真名:奥黛丽.霍尔。
实权贵族,军情九处副处长,正神教会大主教……
道格拉斯默默咀嚼着这些人的身份。
随后,他看了看那位棕发蓝眼女士和她面前自行记录的纸笔,又回忆起上次她拿出水晶球和“傲慢”女士协作催眠自己的场景,低声推测到:“亚伯拉罕后裔?”
每个人的身份不都简单!
“傲慢”小姐背后的组织究竟是什么来头,居然能培养出这么多半神,关键是这些半神居然都能取信于官方势力,身居高位……
要不是“傲慢”小姐和她的同伴们表现得一直很友好,也没做坏事,道格拉斯都想举报到黑夜教会大主教面前去——前提是黑夜教会的大主教不是他们中的一员。
这和拜亚姆那位未知的神明有关系吗?道格拉斯脑袋中掠过几个简单的猜想,但缺乏深入思考的基础。
他重新推动自己的剪影,让时间流动稍微加快些许,直到旁边桌上的布娃娃忽然自行站起。
一只灰白色,身体有十二个环节的透明小虫从布娃娃身上脱离,浮现在了半空。
这和他后脑那只疑似阿蒙分身的虫子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然而,这只小虫现身后呈现出的面容却是一个身体略微佝偻、发丝灰白的老者,只有那双棕褐色眼眸显出神采,证明这老人绝非易于之辈。
只见老者看向历史中的道格拉斯,小虫随即环起身体首位相连形成圆环,一座巨大而古老的灰白色石刻壁钟虚影便赫然浮现在半空。
那石质表盘上是不均等划分的十二格区域和各种玄秘的符号,充满了古老而不可言述的气质。
当!
仿佛穿越历史而来的钟声荡漾,道格拉斯睁大眼眸,看见自己剪影中那只寄居在后脑的阿蒙分身被难以描述的无形洪流席卷,拉扯着脱离了自己身体。
阿蒙的化影也因此短暂呈现。祂仍然是那副笑眯眯的表情,扶着单片眼镜,似乎并无对抗之意,短暂僵持后就化作一道流光被吸附进了老者的石刻壁钟表盘当中。
这……道格拉斯下意识摸了下后脑,心情骤然紧绷!
天使,和阿蒙同途径同层次的天使!
他,祂清除了我身上阿蒙的分身?道格拉斯心念电转,先是有些惊慌恐惧,过了好几秒种,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从头思考。
回顾自身见过的那些天使们,道格拉斯相信祂们要抹杀自己就像眨眼那样轻松至极;没有动手,要么是不屑于,要么是有所谋划。
阿蒙、梅迪奇和乌洛琉斯属于后者,这位老者则有可能是前者。
或许是因为“傲慢”小姐是祂的后辈,祂只是出手规避风险顺便狩猎阿蒙的分身,对自己这个载体并无抹杀之意。
也或许是“穿越者”身份特殊。
不管是什么原因,相信自己目前没有生命危险的道格拉斯暂且压下情绪,飞快地借助“真实视觉”重新回顾了自己和“傲慢”小姐的谈话,获取到了更多自己本不该知道的信息:
比如,老者和“傲慢”小姐等人对话中,提到了那位拜亚姆的新神明似乎自称“愚者”;
比如,那位棕发蓝眼的女士代称为“魔术师”,怀特大主教的代称则是“月亮”,他们还有被称为“隐者”的同伴;
比如,他们背后的组织,将要执行一个叫做“小阿卡纳”的计划,用于管理和监控穿越者,
还比如,曾有一面之缘的安提哥努斯殿下也与他们有所联系……
道格拉斯越听越看,越是惊讶。“傲慢”小姐背后的组织看起来十分强盛,几乎与极光会这一背靠古老邪神、历史悠久的隐秘组织处于同个水准。
浏览完成后,道格拉斯定了定神,抓住自己的剪影将其“推”回到现实世界的时间点,但没有立刻抽离心神回归肉体,而是打起百分之二百的精神检查四周。
果然,在一只不起眼的蚊蝇身上,他再次看到了那十二个环节的神秘小虫。
看来“寄生”是“偷盗者”途径高序列常用的能力,老者和阿蒙的选择一样,都通过寄生来掌握我的动向……早有猜测的道格拉斯不再那么慌乱,而是思考起对策。
如果非要选的话,他宁愿寄生自己的是阿蒙,毕竟他与后者早有契约关系。
而这老者,根据非凡特性守恒定律,同一途径的高序列注定相互是敌人关系,祂和阿蒙之间有着无法调节的冲突,道格拉斯不敢让祂寄生自己,担心这会给阿蒙带来隐含的危险。
间接地,如果阿蒙出事,他可以依仗的资源会折损百分之九十。
“选择了途径,就选择了敌人和朋友”……道格拉斯忍不住回想起罗塞尔日记中的一句话,觉得也可以修改为:选择了靠山,就选择了敌人与朋友。
阿蒙的利益,就是我的利益!他长出一口气,决定先驱逐老者的分身,再立刻向阿蒙祈祷,让祂提供对应的庇佑。
如果这都不能阻止,他就立刻跑路到弗萨克,待在梅迪奇和乌洛琉斯身边,呼唤正义的二打一甚至三打一。
终极手段,还有向“真实造物主”祈祷和永远躲在“真实视觉”中两种。
是的,多次使用后,道格拉斯虽然无法理解,但不得不相信自己新获得的能力,在某些方面强过阿蒙和老者那个层次的天使!
这才是他不算太慌的根本原因。
借助“真实视觉”,他有把握以不到半神之身,驱逐天使的分身!
静下心来,道格拉斯再次检查,确认自身还没有被寄生,而方圆三公里内只有那蚊蝇一个寄生载体,十二环小虫也只有一条,就牢牢将它与自身的相对位置记住。
接着,他开始挥霍自身的灵性,让它们肆意弥散在虚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