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装病的事揭过,我跟穆廖之间的气氛反倒松快了些。他不再板着脸冷言冷语,我也不用绞尽脑汁躲着他,只是偶尔见他盯着我瞧,想起那些被他端药喂蜜饯的日子,耳根还是会悄悄发烫。
这日我正坐在廊下翻小人参果送的话本,兰心端着盘新摘的梅子过来,笑着打趣:“姑娘这几日倒是安生,没再琢磨着‘生病’了?”
我伸手捏了颗梅子塞嘴里,酸得眯起眼:“再提我可恼了!那不是一时糊涂嘛。”
“糊涂也糊涂得值当。”兰心挨着我坐下,“少爷这几日嘴上不说,心里却软和着呢。昨儿还让厨房给你炖了冰糖雪梨,怕你喝那几日药伤了嗓子。”
正说着,就见穆廖从月亮门外走进来,青衫素履,手里捏着支刚折的玉兰。他见我们凑在一块儿说话,脚步顿了顿,倒没像往常那样避开,反倒径直走了过来,将那支玉兰递到我面前:“后院开得正好,给你。”
花瓣上还沾着晨露,白得透亮。我愣了愣才接过来,指尖蹭到他的指腹,温温的。“谢了。”
“方才听兰心说,你在恼她?”他挨着廊柱站定,嘴角带着点浅淡的笑意。
我慌忙摆手:“没有没有,就是……就是她说我笨。”
兰心在旁笑出声:“姑娘这就卖我?”说着起身福了福,“少爷跟姑娘说话,奴婢先退下了。”
院子里只剩我们俩,风吹着玉兰花瓣轻轻晃,我捏着花茎没话找话:“你今日不用忙?”
“父亲让我歇一日。”他在我对面的石凳上坐下,“前几日招待客人累着了,正好偷个懒。”
“那位带郎中的客人……”我想起那日的惊险,“是你家远亲?”
“是我母亲的表兄,多年没来往了。”他拿起我搁在石桌上的话本翻了翻,“倒是你,那日被拆穿时,脸都白了。”
我脸一热,往他肩上拍了下:“还提!你当时那眼神,像是要把我吃了似的。”
他捉住我的手腕,指尖轻轻摩挲着:“不是气你装病,是气你拿自己当玩笑。万一那郎中没留情面,或是我没压住火,你该多难堪?”
他的指尖带着薄茧,蹭得我手腕发痒。我抽回手,别过脸看院墙根的蔷薇:“知道了,以后再不敢了。”
他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坐着。过了会儿,我听见他轻声笑:“其实那日你喝药时,我就瞧出几分不对劲了。”
“啊?”我猛地转头,“你瞧出来了?那你还……”
“瞧你皱着眉硬往下咽,又怕苦怕得眼眶发红,倒觉得好笑。”他眼里漾着笑意,“想着让你装几日也无妨,等你自己绷不住了,总会说实话。”
我又气又笑,抓起桌上的梅子往他手里塞:“好啊你,合着你早就知道,还故意看我出糗!”
他捏着梅子没吃,只看着我笑:“也不全是。见你肯在我面前装糊涂,倒觉得……你没那么怕我。”
这话轻得像风,却撞得我心尖一颤。我低下头,看着玉兰花瓣上的露珠滚落:“我从没怕过你。”
怕的是自己陷得太深,怕的是终有一日要离开,怕的是……他对我好,我却没法回应这份好。
他似是没听出我话里的怅然,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傻丫头。”
正说着,就见管家慌慌张张跑进来,老远就喊:“少爷!不好了!老夫人晕过去了!”
穆廖猛地站起来:“怎么回事?”
“方才老夫人在佛堂祈福,不知怎的就突然栽倒了,奴婢们吓坏了,已经去请大夫了!”管家跑得气喘吁吁。
“我去看看。”穆廖转身就往老夫人院里跑,我也赶紧跟上。
到老夫人院时,屋里已经围了几个丫鬟,老夫人躺在榻上,脸色惨白,嘴唇发乌。穆父正站在床边急得团团转,见穆廖进来,忙道:“廖儿,你可来了!你娘刚去请大夫,还没回呢!”
穆廖伸手探了探老夫人的脉搏,眉头紧锁:“脉搏弱得很。”他转身对丫鬟道,“去拿参片来,先给老夫人含上。”
我站在门口,看着屋里乱成一团,心里也跟着揪紧。正急着,就见兰心从外头跑进来,手里捏着个小瓷瓶:“姑娘!你让我收着的那个‘醒神丹’,我给你拿来了!”
我眼睛一亮——那是小人参果上次塞给我的,说若是遇上急症,化在水里灌下去能吊口气。我忙接过瓷瓶,挤开人群走到床边:“穆廖,试试这个!”
穆廖看了眼我手里的小瓷瓶,又看了眼榻上的老夫人,没多问:“怎么用?”
“化在温水里灌下去。”
丫鬟赶紧端来温水,我倒出半颗丹药化了,穆廖小心地撬开老夫人的嘴,一点点把药汁喂了进去。
没过多久,老夫人的脸色竟真的缓了些,嘴唇也有了点血色。穆父松了口气:“这是什么药?竟这么管用?”
“是个朋友送的,说是能应急。”我没敢提小人参果的事。
又等了约莫一刻钟,大夫终于来了。他给老夫人诊了脉,又问了方才用的药,捻着胡子道:“老夫人是忧思过度,心血不足才晕过去的。好在方才用了对症的药吊住了气,不然怕是……”他写了方子,“按方子抓药煎了,一日三服,再让老夫人少劳心,多歇息,该无大碍。”
送走大夫,丫鬟们扶着老夫人躺好,屋里总算安静下来。穆父拉着我道谢:“千凝姑娘,今日多亏了你,不然老夫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老爷客气了,我也是碰巧有那药。”
穆廖送我回院时,一路都没说话。快到门口时,他才停下脚步:“那药……不是凡物吧?”
我知道瞒不过他,点了点头:“是个懂些门道的朋友给的,说是能补气血,应急用的。”
“你那位朋友……”他看着我,“是不是就是之前帮你寻穆廖的那个?”
“嗯。”
“他是……”
“他不是人。”我怕他瞎猜,索性说了实话,“是山里修炼成精的人参果,跟我认识有一阵子了。”
穆廖倒没惊讶,只是点了点头:“难怪你懂些旁人不懂的法子。”
“你不怕?”我忍不住问。
“你救了我,救了老夫人,我为何要怕?”他笑了笑,“再说,我早就觉得你不是寻常姑娘。”
“我……”我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你若不想说,便不说。”他没逼我,“我只知道你是千凝,是救过我的人,这就够了。”
那日之后,穆父对我的态度越发客气,有时见我跟穆廖在一块儿,还会笑着打趣两句,倒没再提“嫁入穆府”的话,我心里松快了不少。
这日我正跟小人参果在院里说话——它前些日子生我气,这才肯理我——就见穆廖拿着封信进来。
“怎么了?”我见他脸色不太好。
“我那位表舅,回去后给父亲写了封信。”他把信递给我,“说他认识位高人,能给我算算姻缘,让父亲带我去见见。”
我接过信看了看,那表舅在信里把那“高人”夸得神乎其神,说什么“能断前世今生,能配天作之合”。
“你父亲答应了?”
“嗯。”穆廖点头,“父亲本就记挂我的婚事,又听他说得恳切,便应了,说三日后带我去。”
小人参果在旁哼了声:“什么高人?多半是江湖骗子!”
“我也觉得悬。”穆廖叹了口气,“可父亲已经应了,不好反悔。”
我想起上次那郎中的事,心里一动:“要不……我跟你们一块儿去?”
“你去?”穆廖愣了愣。
“是啊。”我拍了拍胸脯,“我眼神尖,能看出谁是骗子!万一那高人是假的,我帮你拆穿他!”
小人参果也跟着点头:“我也去!我能闻出他身上有没有妖气!”
穆廖被我们逗笑了:“好,那就带上你们。不过到了那儿,你们可得听我的,别乱说话。”
三日后,我们跟着穆父去了表舅说的那处宅院。那宅院在城郊,看着挺普通,院里却种满了奇花异草,透着点古怪。
出来迎客的是个白胡子老道,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道袍,见了我们,稽首道:“贫道玄清,见过穆老爷,穆公子。”
穆父忙回礼:“道长客气了。”
玄清道长把我们请进屋里,屋里摆着个香案,上面供着个看不清面目的神像。他让穆廖坐下,又拿了个罗盘在他身边转了转,闭着眼掐了半天诀,才睁开眼道:“穆公子命格不凡,只是姻缘线有些乱啊。”
穆父忙问:“道长的意思是?”
“公子身边有个‘异类’,扰了公子的气运。”玄清道长目光扫过我,眼神冷了冷,“若不把这异类驱走,公子怕是难有好姻缘,甚至还会折寿。”
我心里咯噔一下——他是在说我?
穆廖眉头一皱:“道长何出此言?我身边的人都是良善之辈,哪来的异类?”
“公子有所不知,”玄清道长叹了口气,“那异类化了人形,看着跟常人无异,实则是山野精怪,靠吸人精气修炼。公子这些年身子弱,怕就是被她缠的。”
穆父脸色变了变,看向我的眼神也带了点怀疑。
我心里又气又急,刚要开口,就见小人参果从穆廖袖里钻出来——它怕被人发现,一直缩在那儿——指着玄清道长骂:“你胡说!你才是妖怪!你身上有股子腐臭味!”
玄清道长脸色一变:“哪来的小畜生!”说着就从袖里摸出张黄符,朝小人参果扔了过来。
穆廖一把将小人参果护在怀里,黄符擦着他的胳膊飞过,烧出个小洞。
“道长!”穆廖怒视着玄清,“我敬你是长辈请来的人,你怎能动手伤人?”
“公子被这精怪迷了心窍!”玄清道长厉声道,“今日贫道便替天行道,收了这两个妖怪!”说着又摸出几张黄符,朝我扔了过来。
我侧身躲开,从腰间摸出个小瓷瓶——里面是小人参果给我的“清心粉”,说是能破邪术。我对着玄清道长撒了把,他被粉一呛,顿时咳了起来,手里的黄符也掉在了地上。
“你这妖女!”玄清道长咳得满脸通红,突然扯掉头上的假发,露出个光秃秃的脑袋,脸上的皱纹也掉了大半,竟是个中年汉子。
“果然是骗子!”我冷笑。
那汉子见被拆穿,从怀里摸出把匕首就朝穆廖扑过去:“既然你们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穆父惊呼一声,穆廖拉着我往旁边躲。那汉子扑了个空,转身又朝我扑来。我正想用法力制住他,就见穆廖挡在我面前,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把折扇,对着那汉子的手腕打了下去。
“哐当”一声,匕首掉在了地上。穆廖没停手,又对着他的膝盖踹了一脚,那汉子“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拿下!”穆父喊了声,跟来的家丁赶紧上前把那汉子捆了起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穆父气得发抖。
那汉子被捆着,反倒笑了:“穆老爷,你也别恼。要怪就怪你儿子不识好歹,放着柳家小姐不要,偏要跟个狐狸精纠缠!柳老爷说了,只要我能把这狐狸精赶走,就给我一千两银子!”
柳家?柳蓝浅?
我愣在原地,穆廖也皱起了眉。
“柳世伯竟会做这种事?”穆廖不信。
“怎么不会?”汉子哼了声,“柳小姐说了,只要能让你娶她,什么法子都使得。我这扮道士的主意,还是她给我出的呢!”
穆父叹了口气,摆了摆手:“把他送官吧。”
家丁把汉子拖了出去,屋里总算安静下来。穆父看向我,眼神复杂:“千凝姑娘,方才……是老夫糊涂了,错信了外人。”
“老爷无妨。”我摇摇头,“换作是我,怕是也会信。”
“只是柳家……”穆父皱着眉,“这事怕是不能就这么算了。”
穆廖握住我的手,轻声道:“别担心,有我在。”
我看着他,心里暖烘烘的。方才他挡在我面前时,我竟一点都没怕。或许就像他说的,有他在,我什么都不用怕。
回去的路上,穆父没再提婚事的事,只是偶尔看我一眼,眼神里没了之前的怀疑,多了点愧疚。
到了穆府门口,兰心正等在那儿,见我们回来,赶紧跑过来:“少爷,姑娘,柳家小姐来了,在大厅等着呢!”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我跟穆廖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无奈。
“去看看吧。”穆廖拉着我的手,“该说清楚的,总要说明白。”
我点点头,跟着他往大厅走。不管柳蓝浅是来做什么的,这一次,我都不会再躲了。有穆廖在身边,我什么都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