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四点五十,走廊尽头的灯还没全亮,楼道却已经有人在低声说话。水房里水龙头“哗”地响,刷牙杯碰在瓷盆上发出清脆一声。有人在找准考证,有人在翻抽屉,有人蹲在地上把鞋带重新系紧——像是一群要同时出发却又各自上路的人。
姜佩睁开眼,没有立刻起身。窗外的天还没亮透,灰里透蓝,远处传来一两声海鸟的叫,潮气慢慢渗进屋子。她伸手摸了摸书桌上的透明文件袋:准考证、身份证、两支0.38签字笔、两支2B铅笔、一块小橡皮,还有那颗纽扣,静静躺在笔袋里。
她把纽扣拿出来捏了捏,又塞回去。指尖那一下触感很轻,像给自己按下了一个看不见的开关。
宿舍门被推开,宿管阿姨探头:“五点十分喽,别误了集合。”室友们开始加快动作,谁也不再说笑。有人把头发重新扎高,有人把手心的汗在校服上悄悄蹭去。
出楼时,海风顺着楼间的缝隙一吹,咸味立刻醒人。校门口早有人墙——家长支着小板凳,提着袋装牛奶和面包,老师举着“某某中学高考加油”的旗子站在队头。横幅红得刺眼,朝阳刚冒出来,就把整个操场照出一层薄亮。
朱老师穿浅驼色针织开衫,头发一丝不乱。她站在通道口,给每个男生拍拍肩:“稳住、别急、就按平时来。”轮到女生时,她声音明显变轻:“别紧张,别哭,考完再说。”她看见姜佩,顿了顿,只说:“加油。”
“谢谢。”姜佩点头,没停。
她在人群里看见陆离。校服拉链只拉到一半,露出里面的白T,他手里拿着准考证和一瓶温水,正在笑着和后排几个男生说什么,笑意却没到眼底。看到她,他把水举了举,像打了个无声的招呼。
“考完,吃饭。”他嘴型很慢,像怕她看不懂。
姜佩点头,掌心的汗却更重了。她没有回话,只把手往口袋里一压,确认纽扣还在。
进场安检,脚步声、金属探测器“滴”的声、纸张摩擦声混在一起。她坐到自己的考位,桌面有旧痕,靠窗的位置能看见远处一小条海,蓝得不真实。监考老师把答题卡一摞摞发下,声音不大却分外清晰:“请考生对号入座,检查条形码信息……”
“深呼吸。”她在心里对自己说。然后把笔帽拧开,笔尖在草稿纸上试了一下,颜色均匀。
铃声落下的那一刻,世界安静了。
她把第一页翻过去,像从一条滑道滑下去,速度刚刚好,心却不知不觉稳了。题目不是没见过的类型,难题的位置也像训练里猜的那样。她开始“进入”,时间变成无意义的刻度,只有空格与字迹,只有选项间微小的差异。
中场抬头时,她恰好看见窗外一只海鸟掠过,影子在玻璃上闪了一下。她收回目光继续写,像把自己塞进一道题的缝里,直到铃声再响。
交卷。有人在门口松了一口气,有人扶着门框脸色发白。她没去找谁,照例先把笔帽都盖好、橡皮装回盒子,才起身。走到走廊,潮气更明显了,她忽然觉得渴,去楼下的小卖部买水,排在第三位。
出门时,恰好看见陆离被一群男生围着:“选择题第六个你填啥?”“大题你最后一步怎么算的?”他笑笑摇头:“先别剧透,下午还有呢。”
他和她目光撞上。两人都没挪步,隔着人群相视两秒,谁也没开口。她把水举了一下,他也半举了一下,像是互相示意,然后各自被人潮推开。
午休的风比早上更热。学校把食堂二楼开放成临时休息区,桌椅被挪成了一排排靠墙的位置,纸签写着“请勿喧哗”,却还是有人压低声音在说题。她没坐,绕过人群回了教室,趴在桌上把眼睛闭了十分钟,然后又坐起身,发呆地看着笔袋里那颗纽扣。
“十年就十年。”她在心里重复了一遍,不知为什么,忽然就不紧张了。
下午和傍晚,是一整天真正的难关。考场里有人开始不停抖腿,有人写到一半停住,有人拿起橡皮又放下。她偶尔也会卡在某一步,喉咙里紧紧的,就像有一层玻璃罩着。她把笔放下,盯着答题卡上的细格看四秒,深呼吸,再继续往下。
每当笔尖落回纸面,她都能感觉到那颗纽扣抵着掌心——不是硌得疼,只是提醒:你在这儿。
最后一场考试结束的铃声落下,教室里并没有立刻喧哗。像是大家都在确定:结束这回事,是真的结束了吗?过了半秒,门口“哗”地响起脚步,笑声、喊叫声、手机开机的提示音,一起漫出来。
姜佩没有跟着挤。她把笔袋拉上,背起包,走到走廊尽头,回头看了一眼黑板——“高考加油”四个字还在,下面的倒计时已经被擦掉,只剩一小团粉末印子。
走下台阶,她被人群自然地推向校门口。太阳快落了,云边是金色的,操场上已经有人把校服外套抛起来。家长在门口举着花,泪眼汪汪。有人打电话嚷嚷“我终于自由啦”,有人靠在树下笑到弯腰。
她在人群里看见陆离。他正要朝她这边走,又被同学拉住拍肩、拥抱。他回过头,像是要找她,视线在乱流里来回扫了两次,最后停在她身上。两人隔着红色横幅和一堆气球看着对方,谁也没挥手。
她朝街角偏了一点,下意识地往人少的方向退。陆离这才挣开人群,快步走过来,站到她面前,停住。
“考完了。”他说。
“嗯。”她笑了一下。
“难不难?”
“有几题有点讨厌。”
“我也觉得。”他挠挠头,“不过,过去了。”
风从街道那头吹来,旗子“哗啦”一声响,又慢慢落下。世界像是忽然空了半截,耳朵里的嗡嗡声全没了,只有心跳一下一下,很安静。
“那……吃饭?”他问,像早上那句的回声。
“今天不行。”她看了看校门口的家长,“家里等我。”
他“哦”了一声,没再追问。停顿了两秒,他补了一句:“那三天后?或者下周?你定。”
“我给你发消息。”她说。
“好。”他点头,像很怕惊动什么,又像真的相信会有一个确切的时间。
“陆离——”她忽然叫了他一下。
“嗯?”
“谢谢。”她说不出别的,“就……谢谢。”
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笑得像那年冬天课间追着她跑时一样笨拙又明亮:“不客气。”
两人都没有抱,也没有击掌。他只是把手伸出来,像要接什么。她犹豫了两秒,伸手过去,指尖轻轻碰到他的指尖,又分开。
“回家吧。”她说。
“嗯。”他说。
人潮再次涌动,两人被推向不同的方向。她回头看了一眼,他也回头,两人都没喊对方的名字——像是约好要把嗓子留给另一个时刻。
校门外的空气忽然柔软下来。她走到公交站牌下,等车。风里全是自由的味道,却掺着一点点苦。她把笔袋拉开,把那颗纽扣拨到最里头,和橡皮、签字笔挨在一起,轻轻压住。
车来了,她上车,站在靠窗的位置。车拐过一个弯,校园从视线里慢慢退开,海的光突然亮了一下,又被楼遮住。
她看向玻璃里的自己,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某个午后,自己也这样坐在车里,看着一条街从眼前后退。那时她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条要走出去的路。
现在,她还是要走出去——不同的是,掌心里多了一颗小小的纽扣,像一枚看不见的罗盘。
车门“嘶”的一声关上。她翻出手机,屏幕亮起,短信图标上有好几个未读,全是同学群发的“结束啦”“出来聚啊”。她找到陆离的号码,光标在编辑栏里闪了很久,最后只打了两个字:
“会的。”
她没有按发送。又把手机合上,把头靠在车窗上,闭上眼。
窗外风景一格一格往后退。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像在一场很长的考试之后,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
——高考结束。
——故事,还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