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袤的高地草原已经二十年未闻集结号角。
新汗联衡的登基大典，与其说是庆典，不如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台下万民欢呼“王中之王”，台侧权臣冷眼睥睨，而舞台之上的年轻可汗自己知道，这身绣着【离群黒鸢】的华贵戎装之下，裹着的不过是个内忧外患、如履薄冰的“空心”灵魂。
直到那队奇装异服的人马，像一枚突兀的棋子，撞破了这场虚假的繁华。
车马如过江之鲫，从四面八方向草原圣都聚集。
甲光粼粼，旌旗若垂天之云，人声鼎沸，所有喧嚣都拱卫着崖壁上那座火红金顶的巨大营帐。联衡就站在那里，身姿挺拔，雉鸡翎盔缨在风中激扬。
他年轻的面庞棱角分明，经过风沙磨砺的肤色下，一双鹰眸扫视着他的子民，骄傲不驯，恰到好处。
只有他自己能感受到，目光掠过欢腾人群时，那投向后方寂静禁卫军营的一瞥有多么沉重——他的叔父，大统帅托布多，那位真正的掌权者，甚至不屑于出席亲侄子的登基盛宴。
“可汗！”一名心腹骑兵疾驰而至，滚鞍下马，声音压得极低却难掩急促，“东面来了一队人，不像七部中人，也不像任何已知邻邦！形貌诡异，直冲崖帐而来！”
联衡的眉梢几不可查地一动，将思绪从内部的倾轧中强行拔出。他顺势望去。
人群像被无形的手分开，让出一条通路。一队人缓缓行来，清一色的白麻布袍，甚至连头部都用布条包裹。
他们肤色白皙，身形修长，发色是草原上从未有过的黄褐或原木色，神情琐漠肃穆，直视前方，仿佛周遭的鼎沸与他们无关。他们簇拥着一辆灰色镀金边的马车，銮铃轻响，直直朝着联衡的崖帐行来。
“泉沙国使节到贺——！”侍从的高喊穿透嘈杂，会场竟为之一静。
泉沙？一个从未听过的名字。联衡的心猛地一沉。
是敌？是友？还是……变数？在他权位未稳、叔父虎视眈眈的此刻，任何外来者都可能是点燃炸药的火星，也可能是……破局的尖刀。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疑虑，脸上重新浮现出豪迈不羁的笑容，在周围或敌或友的兵士掩护下，大步迎上前去。
至少在世人面前，他必须是那个胸怀草原、目空一切的王。
马车帘幕微动，一名异域侍女先行下车，恭敬施礼。随后，她用双手搭上一只佩戴淡蓝宝石手环的细腕。
女主人轻缓而下，人们霎时看到迷人的幻彩眼妆，倔强上翘的深红嘴唇，皮肤晶莹，额前垂下的发丝鹅黄近于透明，而精致的盘发却是灿烂金色，饰有银质掐丝鸟喙。
她以方格印染的麻布流苏金线短披肩抵御风沙，轻纱围脖摆动，短袍紧帖身形，柔弱中透出异样的坚强。
“美丽，高贵而富有智慧的泉沙国王女，”联衡朗声大笑，用他低沉浑厚、极具颗粒感的嗓音说出欢迎词，目光却锐利如鹰隼，试图穿透那层美丽神秘，“吾即是联衡，在此虚位以待。”
“我们是泉沙的使团，我身边的人便是国王的女儿，赛奈公主。在下米卡拉，形影不离服侍她，并提供翻译。”侍女的嗓音沙哑低沉，言语不卑不亢。
“原来如此，是一位哑巴公主。”联衡直言快语，带着一丝试探的挑衅。
“令人敬畏的领袖，希望您保有最基本的礼节。”米卡拉立刻回应，气势竟不输于他。
“这么尊贵的人，不远千里来做什么？”
“文明，信仰与财富。”米卡拉直视可汗，一字一顿。
宴会的气氛热烈而微妙。
帐内烹羊宰牛，鼓瑟歌女助兴，帐外人声鼎沸。
联衡待来使十分礼貌，赛奈公主被安置在尊贵的席位，甚至在诸多部族代表之上。她通过米卡拉翻译，目光和善礼貌地掠过众人，朱唇未动，眉眼已有笑意。
联衡看似微醺放歌，眼底却一片清明。
他注意到几位部族长老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也看到帐外偷偷掀开门帘向内观瞧的乌尔佳——他那位性情泼辣的近侍，对赛奈投去的冷冷斜视。
就在他弹琴歌舞，引得众人哄笑，宴会步入高潮之时，一个身影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绕过宴席，来到他座旁。
那武士面庞白皙稚气，眉眼间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淡漠，深深的泪沟和凹陷的眼眶令人过目难忘。
“报知少主人，家父大人筹备接待诸部族头领，暂时来不了了。”声音简洁，没有一丝波澜。周围的部族长老听闻都默不作声看向高位的联衡，似是等待定夺，更像是看热闹的戏谑。
联衡脸上立刻显出夸张的惊异与惋惜：“叔父为吾部操劳甚大！这次就让他好好歇息！托布多是古赫拉的梁柱，麻烦从弟再三劝勉他注意调养！”他语气恳切，仿佛真心实意。
“好。家父为宾客做好了准备，也将确保可汗的盛会顺利进行。”武士面无表情，说完便告退，如来时一般匆匆，但到了门边却回头有些复杂地看了眼联衡。
联衡笑着目送他离去，袖中的手指却微微蜷紧。
托布多甚至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吗？他的好从弟，哲先，永远像一把淬冷的冰刃，着实摸不清他的所想。
他没有注意到，上座那位一直沉静的赛奈公主，在哲先出现时骤然失神，她捂住胸口，淡蓝宝石手环下的纤细手腕微微颤抖，用那种高词频、如泉水深涧的语言，极轻地嘟囔了几个音节，像是从天而降的纶音操控了她。
米卡拉猛地看向公主，眼中闪过惊疑，她选择不翻译这句无人听懂的低语。事后，赛奈自己也仿佛从未记得。
喧嚣之下，暗流早已汹涌。联衡笑着，向美丽的公主发出同游圣山的邀请，心中盘算的却是如何借这支意外到来的使团，在这盘死棋中，为自己杀出一条生路。
他只知道内部的敌人是叔父，却不知道，远在西北斐鼬山脉的梅奥伊部拓荒军垒中，非人的恐怖正在蔓延，而消息被人刻意隐瞒，视治下子民的苦难于无物。
命运的丝线，已将年轻的空心可汗、神秘的异国公主与远方的血腥灾祸，牢牢缠在一起。
祭典的游行即将开始，而真正的风暴，已悄然迫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