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1s,初冬。
麦提那镇的石板街,仿佛被凝固在了这个清晨。
屋檐下的乞丐尸体像手推车旁折断的麦秆,巡街的士兵正在使唤进城的农夫,用单薄的铁斧劈砍他黏在栅栏上的手指。
男孩穿着发白的亚麻衫,蜷缩在无人的水井边上刷洗衣服,手背上的冻疮裂口在碱水里泛起死鱼肉般的灰白。
指甲缝里凝固的血垢脱落了一块,他仰头望见三匹战马踏碎薄雪,马蹄带走的雪层底下露出发黑的血痂——那是这几日绞刑犯留下的。
裹着狼皮大氅的男人左胸别着黄色猫形徽记,金属材质的尖刺还沾着不知名的深褐色液体。
他的身后,露出了拳击手养父比克那张熟悉的面庞。
克里斯明白,这或许又是一场交易。而这次的交易目标,很有可能跟自己有关。
他垂下脑袋,目光从猎魔人的靴子聚焦到那块血垢处,那是男人昨晚换下的沾满酒渍的缎面马甲。
“因果律的赊账只能用活物结清。”
沙哑的声音从男人的兜帽中传出,惊飞了落在染坊招牌上的乌鸦,面颊上的毒斑在雪光中泛着青紫色。
“还包括你身上所有的金钱。”
“这和之前说的不一样!!”
“或许我该把你这个软蛋,还有你那个废物儿子都丢回都是水鬼的河段里。”
拳击手沉默了,犹豫片刻后将皮带夹层中的铜币一把抓出,尽数装进猎魔人手心中的钱袋,皮革的摩擦声伴随着钱币的碰撞刺得克里斯耳膜发疼,泛白的亚麻衫还沾着粉红冰渣。
琥珀色的猫曈锁定克里斯的刹那,男孩的肩膀瞬间绷紧,未经思考的沉肩动作让猎魔人伸来的铁手滑了一下,这是无数次被拳击手的儿子用同样方式锁喉后刻进骨子里的挣扎。
“反应不错。”
青紫色的脸逐渐向克里斯靠近,男孩的身体被整个提起来打量。
“还是个男孩。”
“左眼的虹膜发红,脚踝烂疮,牙齿健康没有缺失。”
“深黑色头发,蓝眼睛,”猎魔人歪过头看了一眼拳手,“你知道欺骗我的后果。”
“他也是我的孩子,从某种意义上。”
拳击手别过脸两眼放空看向酒馆门口摇晃的煤油灯,喉结在长满胡茬的脖颈上下滑动两次,最终从皮围裙兜里掏出一个有些干瘪的苹果。
猎魔人没再理会比克,拎着克里斯,如同小鸡一般。
“真是令人发笑的怜悯。”
“是啊...”
“可笑的...怜悯。”
克里斯颤抖着喃喃低语,他永远也忘不掉几天前被猎魔人拖曳着离开的场景。
嘲讽的是,五年前,母亲也是这样将自己交给了那个酗酒的烂拳手,把一切都赌在了那个不可靠的男人身上。
那个可怜的女人,在第二天自己偷偷跑回去时,已经死在了家里的那堆茅草上,他至今都不清楚自己的父亲叫什么名字。
还有这个鬼地方,一个船舱连个像样的草堆都没有,在比克家里起码还有草堆可以睡。
漏进的月光勾出少年绻缩的轮廓,眉梢的伤口刺此刻被冷汗浸得湿漉,不时随着船体得晃动轻颤。
“该死的比克,像个只会乱叫的铁公鸡。”
“还有他那个该死的儿子。”
“...”
“妈妈。”
克里斯沾着干涸血迹的唇角微张,高烧让记忆里的母亲面容扭曲成漩涡,最后定格在那天清晨——茅草堆上僵硬的躯体,嘴角凝固的黑色血渍。
角落里有几团漆黑阴影,那是被猎魔人一块带来的孩子,他们注视着克里斯。
“他会死吗?”
一团略显瘦小的阴影发出疑问,他见过死在路边的尸体,那些人的样子和克里斯很像。
没有人回答,小孩的声音在众人的沉默中消失。
虽然他们不懂为什么克里斯执着着要爬到有月光照进来的地方,但第三次月光照进来的时候,那个行为怪异的男孩已经停止了颤抖。
船舱内的死寂仿佛凝固了,不知航行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个钟头,时间在这片摇晃的黑暗里失去了流速。终于,那永无止境般拍打船体的浪潮声平息了,船身不再颠簸,只是轻微摇晃,停泊在某个他们未知的水域,四周安静的令人窒息。
正是在这个时候,之前克里斯所在的地方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动静。
角落里那几团原本凝固的我阴影蠕动起来,最深处,一个身材壮硕的身影挤开了碍事的家伙,像一条在泥泞中穿行的老鼠,无礼且傲慢的靠近了那个蜷缩在冰冷舱板上的身影。
月光第四次从缝隙漏进,惨白的勾勒出克里斯惨白的脸颊和眉梢那道暗红的伤口。
他毫无声息,胸口不见起伏,仿佛和那些装着食物的木箱一样成为了船舱的一部分。
黑暗中,没人看清是谁第一个动手。只能听到布料被摸索、翻动的窸窣声,干涩而刺耳。
那声音带着一种赤裸裸的、令人齿寒的贪婪。
先是有人摸走了克里斯身上那件还算厚实的破外套,接着是裤子上一条可以当腰带的破布绳......一件接一件,属于克里斯那点可怜的家当,被无形的手从黑暗中攫取。
然后,一只小手碰到了他怀里那个坚硬、干瘪的东西——拳击手施舍的苹果。
它被粗暴地掏了出来,消失在黑暗里,连带着那句“令人发笑的怜悯”的最后一丝可悲的象征意义也被彻底剥夺。
搜刮者似乎连他身体下压着的、沾满污垢的破布也没放过。
一个孩子得手后迅速退回阴影,紧接着又一个影子扑上来,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沉默的掠夺在船舱里无声上演。
没有言语,没有推搡,只有衣物摩擦声和急促压抑的呼吸。他们像一群在腐尸上啄食的乌鸦,精准而冷酷地剥离着克里斯身上最后一点价值。
在他们眼中,那已然是一具等待处理的尸骸。
掠夺很快结束。
黑影们退回角落,重新凝固成沉默的团块。
船舱再次陷入死寂,只有外面河风穿过船体缝隙发出的呜咽声,像是鬼魂在低泣。
船体被风吹得轻轻摇曳起来,吱呀作响,打破了水面短暂的平静。黎明前最深沉、最寒冷的黑暗笼罩着一切,潮气带着腐朽的气息再次弥漫。
没有人注意到,就在那群孩子退回阴影、风开始呜咽、船体开始晃动的瞬间,在黎明前最深的绝望里,蜷缩在冰冷舱板上的克里斯,发生了一些无法言喻的变动。
他那曾如断线风筝般沉寂的胸腔深处,一丝微不可察的震颤,突兀地出现了。
紧接着,是第二下。微弱,却异常顽强。
仿佛一颗被深埋于冻土之下的种子,在无尽的黑暗和严寒中,凭借某种无法理解的生命意志,顶开了沉重的压力。
那颗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脏,在克里斯的胸膛里,竟重新开始了搏动。
起初只是断续的、艰难的抽搐,如同溺水者最后绝望的挣扎。但很快,那搏动开始寻找节奏,微弱却清晰地撞击着他的肋骨。
嗒...嗒...嗒...
那声音起初只存在于他自身躯壳的牢笼之内,微弱得如同幻觉。
渐渐地,这新生的心跳竟然奇异地与船外重新响起的、有节奏的潮水拍打声同步起来。
潮水涌上,心跳也随之鼓胀;潮水退去,心跳短暂蓄力。嗒...哗啦...嗒...哗啦...仿佛他的生命脉搏,第一次与这片承载着苦难和未知的广阔水域产生了某种神秘而原始的联系。
心跳声越来越平稳,越来越有力。每一次收缩都将温热的血液,缓慢但坚定地推向他冰冷的四肢百骸。
眉梢伤口的刺痛似乎被这新生的热流冲刷得淡了一些,绻缩的身体在无意识中极其轻微地舒展了一瞬。
角落里的孩子们毫无察觉。他们抱着刚刚搜刮来的、带着克里斯体温和死亡气息的“战利品”,在河风的呜咽和船体的呻吟中,陷入了各自不安的浅眠或麻木的呆滞。
克里斯沾着干涸血迹的唇角,在无人注视的阴影里,似乎极其微弱地抽动了一下。
没有呻吟,没有呓语。
黑暗中,克里斯睁开了双眼。
意识像沉船残骸里浮起的气泡,缓慢而艰难地钻出那片粘稠、炙热又最终归于冰冷的黑暗深渊。没有豁然开朗,只有一片模糊不清的昏暗,以及...刺骨的寒冷。
他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上似乎凝结着冰冷的湿气。船舱顶部的木质纹理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扭曲而陌生。
高烧时那灼烧五脏六腑的火焰似乎熄灭了,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彻骨的寒意,仿佛冰冷的河水已经浸透了他的骨髓,连血液都快要凝固。
发生了什么?
他试图移动,身体却像被冻僵在原地,沉重而麻木。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带着冰冷的刺痛,吸入的空气仿佛带着冰碴,刮擦着他的喉咙和肺部。
这种冷,比他记忆中最寒冷的冬夜蜷缩在比克家草堆里时还要强烈百倍,是一种几乎要将他灵魂都冻结的绝对低温。
他的思维缓慢得像陷在泥沼里。最后的记忆碎片纷乱而无序:猫学派猎魔人冰冷无情的侧脸、被拖曳时粗糙甲板摩擦皮肤的痛楚、拳击手那张带着嘲讽和某种复杂情绪的脸、那个干瘪的苹果...还有母亲躺在茅草上无声无息的苍白身影...
“妈妈......”他想呼喊,但喉咙里只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几乎被河风吞没的嘶哑气音。嘴唇干裂得厉害,稍微一动就传来撕裂般的痛。
他为什么会在这?好冷!那些孩子呢?
克里斯努力转动眼珠,视线艰难地在昏暗的船舱里移动。角落里的几团阴影似乎比之前更紧密地蜷缩着,仿佛在躲避什么。
没有人看他,没有人注意到他已经睁开了眼睛。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寂静,只有船体随着水流轻微摇晃发出的吱呀声,以及他自己那异常清晰、甚至有些聒噪的心跳声——
心跳声?
克里斯迟钝地意识到了不协调之处。他感觉自己虚弱得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寒冷几乎剥夺了他所有的知觉,但胸腔里那一下又一下的搏动却异常有力、平稳,甚至...过于响亮了?那节奏隐隐与船外水波的荡漾合拍,咚...哗...咚...哗...,像是在他空荡冰冷的体内擂响着一面孤独而顽强的鼓。
这感觉怪异极了。极度的寒冷与虚弱,和这过分活跃、几乎要挣脱胸膛束缚的心跳形成了荒谬的对比。
他下意识地想蜷缩得更紧来获取一点温暖,却发现自己几乎无法有效控制肢体。他的目光最终落回自己身前——原本盖在身上的那件破旧外套不见了,怀里那个硬邦邦的苹果也消失了踪影,甚至连身下垫着的一点破布似乎都被抽走了不少,冰冷的舱板直接硌着他的脊背和腿骨。
一阵更深的寒意席卷而来,这次并非完全源于体温。
他似乎明白了这附加寒冷的来源,也隐约猜到了在他昏迷(或者...更糟的状态?)时发生了什么。一种比寒冷更刺人的东西,悄然刺入了他刚刚复苏的意识深处。
他依旧躺着,睁着双眼,望着昏暗的舱顶,感受着那彻骨的、仿佛来自坟墓深处的寒冷,以及胸腔内那陌生而倔强的心跳。
他还活着,莫名其妙地活着,但活着的感受,却比任何关于死亡的模糊记忆都要更加冰冷,更加真实,也更加......令人困惑和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