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密树冠切割开惨淡的日光，将斑驳晦暗的影子投洒在铺满腐叶的地面上。
森林里的空气十分潮湿阴冷，弥漫着泥土，腐木和某种未知的、令人不安的腥味。
孩子们深一脚浅一脚的行走其间，如同闯入巨兽巢穴的渺小生物。
猎魔人的身体早就消失在林木深处，只能偶尔从极远传来一声模糊的口哨，或是瞥见一道在树梢间一闪而过的迅捷黑影，提示着他们有限的存在。
克里斯只能勉强感知到他们的大致方位，正如疤脸所说，他们如同迷雾中的灯塔，遥远且不可依赖。
进入森林后不久，孩子们便三三两两的分开了，克里斯的小团队一直严格的保持着临时演练的三角队形。
克里斯手上拿着一根消尖的木棍走在最前，目光锐利地扫视前方路径，同时依靠脑海里母亲传授地知识，辨认采集所需地草药，警惕的避开那些颜色鲜艳，可能蕴含剧毒的菌类和荆棘。
玛莎像一只灵敏却紧张的小鹿，走在侧前方几步远的位置。
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不断扫视着地面、灌木和低矮的枝桠，搜寻着草药、蘑菇，更重要的是——蛇虫、陷阱的痕迹或其他危险的征兆。
她几次突然蹲下，举起手示意，指向一丛异常晃动的灌木或可以的扭曲树根。克里斯总能很快的反应过来，仔细观察确认安全后，都会对玛莎投去一个简短肯定的眼神，或用极低的声音说：“好样的。”
这让玛莎在进入森林后便显得苍白的脸上，偶尔能恢复一丝血色。
约拿跟在最后面，背着一个越来越沉的破篮子，里面装着他们辛苦采集的成果。
他不时地会回头和侧望，警惕着两边和后方，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他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绷紧身体。
有两次他差点被树根绊倒，是克里斯及时伸手拉住了他。当有野兽嚎叫吓得他几乎挪不动腿时，克里斯没有安慰，而是头也不回地低声下令要求约拿：“专注！”
明确地指令像一根绳子，总能让即将被恐惧淹没地约拿拉回现实。
他们大多都用眼神和手势交流，偶尔迫不得已地低声话语也迅速被森林地寂静所吞没。
森林本身即是障碍——泥泞的沼泽需要绕行，陡峭的坡壁需要三人携手攀爬，突如其来的骤雨将他们瞬间淋透，迫使克里斯不得不带着两人躲进一处勉强能避雨的岩石凹陷处。
三人挤在一起瑟瑟发抖，用体温相互取暖，然而，最大的威胁，并非全然来自环境。
克里斯的目光从未停止对四周的探寻，几个山头之前，他曾瞥见莱克那惹人厌的身影带着他的跟班在另外一个方向活动。
但此刻，那个身影却消失了。
“也许对方也去找个地方避雨了。”
克里斯心想着，目光却没有一丝放松地打量着被雨幕遮盖的森林。
果然，就在这场急雨过后，三人再度出发路过一片茂密的蕨类从时，克里斯眼角余光捕捉到了侧前方一颗巨大的橡树后，莱克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再次出现。
他并非独自一人，身后还跟着之前那个曾被他威胁作证的男孩，以及另一个看起来同样唯唯诺诺的孩子。
莱克脸上带着一种不怀好意的狞笑，目光死死的锁定了克里斯三人，尤其是队伍最后面的约拿身上。
克里斯敏锐的察觉到，对方手里木棍上，荆棘带着些许人类服饰的布料。
显然这个家伙，并不想把时间都浪费在他脑子学不会的草药采集上，而是讲心思都放在了如何“收割”其他人。
莱克认定了克里斯这个小团队是块肥肉，他的直觉没错。
克里斯立即停下脚步，举起拳头，那是停止前进的手势。
玛莎和约拿瞬间紧张地朝他靠拢，顺着克里斯冰冷的目光，他们也看到了远处的莱克一伙，脸色顿时变得难看。
“克...克里斯...”约拿的声音带着哭腔。
“闭嘴，站稳点。”
克里斯的声音低沉而冷静，听不出一丝波澜，他在思考如何破局。
莱克带着两个人，人数占优(约拿和玛莎的战斗力不高）的情况下，硬碰硬即使能赢，也必然会消耗大量的体力，甚至受伤，在这片森林里无异于自杀。
逃跑？哪怕是他带着收获颇丰的篮子，约拿和玛莎也很难甩掉对方，而且慌乱中更容易迷失方向或遭遇其它危险。
至于求援？算了吧。那些猎魔人宁愿看一出好戏，都懒得进来解决这种“内部纠纷”。
克里斯盯着莱克那张贪婪的脸，又扫过他身边那两个明显是被胁迫，眼神闪躲的跟班。
一个计划的雏形在他脑中迅速形成——风险很大，但或许是唯一能破局，甚至...一劳永逸解决掉莱克这个麻烦的机会。
他微微侧头，用极低的声音对玛莎和约拿快速下达指令：“玛莎，看我手势，我指地上，你就拿出所有的力气大喊‘水鬼！好多水鬼！从那边河里上来了！’喊得越惨越真越好！”
紧接着，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个靠近莱克侧翼的方向，对紧张得发抖的约拿说道：“约拿，你准备好，只要我一动，你就跟着我冲，什么都别管，朝那个方向！”
“相信我！”
接着，克里斯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丝惊慌和犹豫的姿态，甚至微微向后缩了半步，仿佛害怕地想要转身逃跑——这正是莱克高举着武器最期望看到的，猎物害怕的反应。
莱克脸上的狞笑更加得意，完全没注意到克里斯藏在身后的小动作，他迈着步子，大大咧咧的跑了过来，准备享受他的“战利品”。
反观克里斯，则像一张缓缓拉开的弓，在极致的冷静和算计之间，寻找那个出手的临界点。
“把篮子放下，然后滚开，也许我能考虑让你们少挨几棍子。”莱克粗声粗气地吼道，试图用声势吓到对方，这招已经让他抢到了几个人的物资，还顺便又拉到了一个人替他背东西。
克里斯依旧维持着惊慌失措的表情，仿佛已经被木棍上的荆棘给吓坏了。但他的右手，已经悄无声息的摸向腰间，那里别着几根早在进森林便准备好的，一头被削尖并用某种营地边上偶然发现的暗紫色花汁反复浸泡晾干的硬木刺。
就在路过一片潮湿林地时他一眼便认出了那从生长在淤泥边缘，开着妖艳红色大花的植物——鬼针草。
望着莱克那张脸，一个冰冷而致命的计划在克里斯脑中瞬间成型。
莱克离三人小团队越来越近，见克里斯不敢回应，他得意的大步上前，伸手就要抢夺约拿紧紧抱着的篮子。
就是现在！
克里斯动了，他没有去阻拦莱克的手，而是身体猛地向侧前方一窜，速度快得惊人！
他双手握拳，夹在手指缝中的硬木刺如同毒舌信子，随着克里斯的拳头极其迅捷地在莱克伸出的小臂和裸露出皮肤的腰间划过。
动作轻盈且迅速，更像是快速的刮擦而非刺杀，皮肤上甚至没有出多少血。
莱克吃痛，猛地收回手，看到手臂上那一道微微渗血的划痕，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暴怒：“该死的杂种，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他以为这只是克里斯绝望且无力的反抗，浑然没感觉的伤口上那轻微的酥麻感和一丝奇异的花香气息。
“玛莎！”
克里斯一击得手，毫不停留地朝莱克侧翼的空档猛冲，一边大吼。
早已接到指令的玛莎，虽然吓得心脏都快要跳出嗓子眼了，但还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指着旁边雾气弥漫的沼泽方向，发出凄厉至极的尖叫：“水鬼！好多水鬼！他们爬上来了，快跑啊！”
她的声音充满了恐惧，连克里斯都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
这突如其来的尖叫，加上克里斯诡异的举动和突围，现场瞬间乱了起来。
莱克也被玛莎的叫喊声吼得愣在原地，下意识地朝沼泽方向看了一眼。
而他身边的那两个跟班，听到“水鬼”上岸时，就已经被吓得顾不上莱克，扭头就往反方向跑了。
“回来，混蛋！你们两个...两个废物！”莱克气得大骂，但就在他分神的那一瞬间，克里斯已经带着约拿和玛莎朝着预定的方向猛冲出去，瞬间就没入了浓密的灌木丛中。
莱克还想去追，但手机和腰间的细微划痕处，草药的毒素已经开始悄然发挥作用。
一阵轻微的眩晕感袭来，眼前的景物似乎开始微微扭曲晃动，耳边仿佛响起了一些不该存在的飘渺的歌声。
之前那股暴怒的情绪，奇异般开始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越来越强烈的恍惚感和欣快感。
“呃……”
莱克甩了甩头，试图保持清醒。但他的脚步却有些虚浮，望着克里斯等人消失的方向，竟然一时忘了要去追。
一朵美丽的红色大花，仿佛在他的眼前不断绽放。
克里斯等人没有回头，他们一路狂奔，直到确认莱克没有追上来，三人才踉跄的躲到一个巨大腐朽的倒木后面，剧烈的喘息着，心脏擂鼓般狂跳。
“他...他怎么了？”
玛莎惊魂未定，声音还带着尖叫后的沙哑，她注意到莱克最后那恍惚呆滞，仿佛沉浸在另一个世界的诡异状态。
听到问题，克里斯缓缓转过头。
倒木后的光线异常昏暗，茂密的树冠几乎完全遮蔽了天空。克里斯的脸庞恰好被一段扭曲的阴影劈成两半——
一半完全隐藏在深沉的黑暗中，看不清任何表情。另一半则被透过枝叶缝隙的微弱和幽暗的光线勉强照亮。
那半张脸上的表情平静的可怕，甚至没有一丝刚刚经历逃亡的急促，只有一种近乎非人的冷静。
他沉默了片刻，那半张在幽光下的嘴唇微微开启，声音逐渐平稳，低沉，不带有任何情绪起伏。
“没什么。”
他说道，目光仿佛穿透了玛莎，万向了莱克倒下的方向，“他只是……需要睡一觉。”
他又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品味这句话的含义，然后补充道，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自然规律:
“在这片森林里睡着的人，不一定能再醒来，尤其是……做了错误选择的人。”
他没有详细解释鬼针草的作用，但那半张明暗交杂的脸和那双在阴影与微光下显得深不见底，毫无波动的眼睛，已经说明了一切。
玛莎和约拿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克里斯，一股比遭遇野兽更深沉的寒义瞬间攥住了他们。
两个人不由自主的靠得离彼此更近一些，仿佛想从对方身上汲取一些温暖。来抵抗从克里斯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冰冷的，属于这片森林的残酷法则。
莱克，这个被克里斯标记的人，森林和它蕴含的规则，会完成剩下的工作。
克里斯似乎没有在意他们的恐惧，或者说他已经接受了自己成为恐惧的一部分，他深知这是必然的。
林间冰冷潮湿的空气，强行将他的注意力拉回到眼下。
“检查东西，我们继续。”他命令到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务实，“离天黑不远了。”
他的复仇，冷静，精准，几乎不留痕迹。
在他那半明半暗的脸上，此刻再也无法抹去独属于这个世界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