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原恩布洛尼亚,现在隶属于瑞达尼亚和泰莫利亚,两个大国平分了这块丰饶的土地,但可笑的是两国的地图上从未详细的绘制这块区域。
这个名字在整个庞塔尔三角洲都带着某种暧昧不清的色彩。
几个世纪以来,洪水裹挟的肥沃泥浆在这里沉积,滋养了作物,也滋养了人口,随之而来的,是如同沼泽气泡般咕嘟冒出的、盘根错节的邪恶。
赌博、犯罪和放荡的浊流浸泡着统治阶级的基石。
那些不受教育的精英们,一边将“卫生”和“妓女”当作沙龙里时髦的谈资,一边在私底下践行着更为龌龊的勾当。
神职人员的圣袍下,藏着搜刮钱财的脏手和玷污少年的淫邪目光。而在底层,无知的工人和农奴们则沉浸在劣质酒精和廉价女人提供的短暂麻痹中,浑浑噩噩。
正午的烈日如同温热的羊奶,博爱地倾泻在这座小镇上。
声潮扭曲了空气,裹挟着集市上腐烂肉类的腥臭、廉价香料的刺鼻、人畜汗液的酸臊以及地下污水蒸发出的秽气,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浓稠味道,扑面而来。
克里斯走在拥挤的人流中,粗糙的麻布衣服黏在刚刚痊愈却仍显虚弱的身体上。
他下意识地皱紧了鼻子,他的脸色依旧苍白,眉梢的伤口结着深色的痂,但那双眼睛深处,某种冰冷的东西似乎比高烧退去后的虚弱感留存得更久。
胸腔里,那颗曾与潮汐同步的心脏,此刻正平稳地跳动着,驱动着他适应这喧嚣而污浊的新环境。
市集西角突然爆发的争吵像一块投入粘稠液体的石头,瞬间吸引了周围的目光。
一个戴着夸张羽毛帽的商人正激动地挥舞着一个水晶瓶,瓶子里粘稠的紫色液体在毒辣的阳光下泛着诡异而不自然的油光。
“龙血药剂!货真价实!来自科德温火山最深处的火蝾螈心血提炼!”商人沙哑的嗓音极具穿透力,竟一时压过了鼎沸的人声。
几个披着斗篷,看似外来的旅人立刻被吸引,围了上去。
克里斯冷漠地瞥了一眼,商人口若悬河的夸大其词,总能精准地钓上那些渴望力量或救赎的无知鱼儿。
这种把戏,他见得多了——无论是在酒馆的吹嘘中,还是在母亲曾短暂相信过的那些游吟诗人嘴里。
就在他准备移开视线时,一个挎着果篮的少女惊慌失措地擦着他的肩膀跑过。
“新鲜的蔓越莓!便宜卖了!”
她的叫卖声因为突如其来的碰撞变成了尖叫。
果篮脱手而出,砸在地上,殷红熟透的蔓越莓像血滴般迸溅开来,滚得到处都是。
克里斯的身子在那瞬间展现出一种近乎本能的、极其细微的侧闪,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大部分汁液溅到了旁边一个穿着皮质靴子的路人身上,留下醒目的污渍。
路人立刻爆发出愤怒的咒骂。
几乎在同一时刻,二十步外的肉铺方向,传来铁钩猛烈相撞的清脆响声。
那个满身油污的屠夫,似乎正在处理什么棘手的东西,手里的剔骨刀反射着阳光,寒光凛冽一闪,带着某种原始的威胁。
而就在街角的阴影里,两个戴着青铜护腕的市集守卫,正粗暴地将一个不断挣扎的瘦小身影拖进旁边肮脏的小巷。
求救声被捂住,只剩下徒劳的呜咽和靴子拖过地面的摩擦声,很快消失在市场的喧嚣背后,仿佛从未发生过。
樱桃的猩红、剔骨刀的寒光、阴影里的暴力拖拽、商人蛊惑的叫卖、路人愤怒的咒骂、还有空气中腐败与香料混合的怪味……这一切同时涌入克里斯的感官。
他站在原地,热浪炙烤着他,那双过于清醒的眼睛缓缓扫过这片混乱堕落的恩布洛尼亚集市,仿佛在重新校准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这里的邪恶,并非隐藏在黑暗森林或怪物巢穴里,而是明目张胆地、热气腾腾地、腐烂又鲜活地滋生在每一寸阳光曝晒的土地上。
铁匠铺传来马匹嘶鸣,商队领主的镀金马车突然失控冲入市集。
人群如受惊的鱼群四散,装着活鸡的木笼翻倒,禽类扑翅声与孩童哭喊混作一团。
“......跟紧点!”
领头的男人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铁链一样甩过来,砸在每一个跟随者的心上。
他突兀的停下脚步,缓慢的转过身子,浑浊又锐利的目光像刷子一样扫过身后这群瑟缩的孩子,还不忘打量着跟在他们身后的几个面黄肌瘦的成年人。
视线并没有在这群人中过多停留,仿佛只是在清点牲口,但克里斯却敏锐地捕捉到那目光在与某个看似闲散的路人短暂交汇时,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闪过一丝心照不宣的意味。
那大抵就是眼前这个男人的同伴,混在嘈杂的人流里,像一条无声潜伏的毒蛇。
只能说不愧是对人特攻的猫派么。
克里斯暗想,老老实实的藏在人流中,如往日一般低着头跟随着队伍。
男人转回身继续往前走,步伐更快了些。
“我们很快就到了。”他没有回头,语气中也听不出丝毫安慰的意思,只有赤裸裸的警告,“不要想着逃跑。”
这句话像一块冰,顺着克里斯的脊梁滑下去。
他身边的其它孩子,大多目光呆滞,脸上带着麻木的恐惧或是彻底的空白,只是本能的跟着男人的脚步挤作一团,仿佛可以从彼此身上汲取到一丝勇气或是温暖。
他们像被驱赶的羊群,在恩布洛尼亚臭气熏天,人流如织的街道上艰难移动,与周围喧嚣放纵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们此刻或许都忘了,在克里斯“活过来”的那个清晨,除他之外的所有孩子,都被饿了三天。
原因自然是那场“掠夺”,船舱内的所有物品都属于猫学派,哪怕是那颗干瘪的苹果。
船舱内的“财物”只有拥有者才有支配权,他们这群被“卖”掉的孩子,连命都不是自己的。
克里斯把头垂的更低了,额前被汗水打湿的碎发遮住了他的眼眸,他能感觉到那个接应者的目光,如同实质般黏在队伍的后面,监视着每一个可能出现的异动。
领头的男人步伐稳健,对这里的街道异常熟悉,专挑人多拥挤或者阴影处穿行。
热气,臭味,噪音依旧包围着他们,但此刻在克里斯的感知里,这一切都蜕变成了模糊的背景。
他的世界缩小到只剩下前方那个领头男人不算宽阔而充满威胁感的背影,身后那个看不见却又如芒在背的监视者,以及自己胸腔里那一声声平稳得有些异常的心跳。
咚...哗...咚...哗...
那节奏似乎又与某种东西隐隐共鸣,不是那晚的潮水,反而更像是这城市暗流扰动的肮脏脉搏。
他小心的抬起眼皮,快速扫视四周,没人注意到这支沉默而诡异的队伍,恩布洛尼亚吞噬一切,无论是统治者的狂欢还是阴影处的苦难。
“很快就到了...”
领头人的话像是一声钟响回荡在克里斯的耳边,他攥紧拳头,轻微的刺痛让他保持清醒,他不知道下一个建筑的拐角会通向哪里,但是本能告诉他,那绝不会是一个好去处。
逃跑的念头跟一只受惊的老鼠一样,刚冒头就被四周无处不在的监视和警告狠狠的压了下去。
进城前,孩子们脸上的表情在男人做出某种手势后便如出一辙,只有克里斯在恍惚间像是被什么叫醒一般。
好在那一瞬间他也做出了同样的表情,并且一直维持到了现在。
他只能跟着,混在人群中,一步一步,走向那个被承诺“很快就到”的未知牢笼。
与此同时,在恩布洛尼亚地下某处不为人知的迷宫深处,猫学派的秘密基地里,空气凝滞而冰冷,弥漫着浓烈的防腐剂,劣质酒精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到令人作呕的腐烂气味。
石壁上的魔法灯投下惨淡摇曳的光晕,勉强照亮了一个像是实验室或是手术室的洞窟。
房间中央的石床上,躺着一具小小的,僵硬的躯体,他的皮肤呈现一种不自然的青灰色,上面布满了可怕的瘀斑和破裂的血管痕迹,仿佛有什么东西从他们的身体内部炸开。
一位来自班阿德的男术士,面容枯槁,眼神如同冷焰的男人正不耐烦的用手帕捂住口鼻,他穿着沾有不明污渍的深色长袍,身上散发着一股混着傲慢与非人智慧的冰冷气息。
“搬走。”
他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对着身边两个穿着简陋学徒袍,面色苍白的年轻人示意。
“处理掉,老规矩。”
学徒们走上前,和同伴一起费力地将冰冷僵硬的孩童尸体从冰冷的石床抬下来,裹进一张散发着霉味的粗麻布里,他们的动作熟练,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术士看都没看那被包裹起来的“失败品”,他的目光扫过石床边桌上散乱的一排空水晶瓶,里面还残留着些许色彩诡异,能量耗尽的药剂残渣。
他的眉头紧紧皱起,像是遇到了极其令人厌烦的琐事。
“这一批,”他冰冷的声音在石窟里回荡,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恼怒,“没有一个活下来。连一个能撑过初步血脉转化的都没有。彻底的浪费。”
他猛地转向那两个正抬着尸体、艰难走向暗门的学徒,眼神锐利得如同淬毒的匕首。
“我说过很多遍了,”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冰锥一样砸下,“不要随便找些路边的乞丐、垃圾堆里刨食的臭虫给我送来!他们的血脉稀薄得像兑了水的酒,体质被饥饿和疾病蛀空,根本承受不住哪怕最温和的药剂催化!”
他的声音提高了些许,带着一种被低劣材料侮辱了技艺的愤怒:“这简直是在浪费我的时间!浪费学派宝贵的资源!告诉所有人,下次如果再找不到像样点的‘材料’,我不介意用你们这些蠢货来填补实验的空缺!”
学徒们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几乎拿不稳手里沉重的包裹,连连点头,踉跄着加快脚步,将那名不幸的、连名字都无人知晓的孩子抬往通向地下暗河的通道。
术士嫌恶地挥了挥手,仿佛要驱散空气中残留的死寂和失败的气息。他转身走向另一张石桌,上面铺满了复杂的设计图和炼金仪器。
他的实验遇到了瓶颈,而低质量的“原材料”无疑是最大的障碍之一。
他需要更强壮、更有潜力的孩子,而不是那些在街头就已然半死不活的消耗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