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写原文:
幼时,我随着父母在乡下和爷爷奶奶生活,那座院子后菜园子里有一棵野桃树。有记忆以来,它就比老屋高得多,长在菜园子的东北角,歪歪扭扭的,一根碗口大的枝干独向西斜去。一泓清水潺潺流动,自西向东,流经野桃树根。父亲说约莫是他十八岁时候哪只鸦雀衔来的桃核生了根,要把它除掉。奶奶却说到底是一条生命,哪怕是个意外,也有活下去的权利。接着爷爷说桃子是紧缺货,过些年头,倒不用再买桃子了。这棵树便兀自生长起来。
菜园子是奶奶照管的,里面种满了葱姜蒜韭、辣椒、白菜、芥菜等各种作物。那时爸妈在外务工,我常跟在奶奶身后在菜园子里玩耍,有时调皮,在野桃树躯干上扒拉,想要爬上去摘果子吃,常常扒拉半天还在树脚下,爬不上去便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倒是给奶奶逗得哈哈大笑。
第三年夏,桃树上出人意外的结满了拳头大小的硕大果实。爷爷早瞧见野桃树开始结青果,便时不时在树下指指点点,细数着果子个数。爷爷说真的太意外了,往年不过结二三十个果子,且果子不过鸡蛋大小,皮厚青绿,酸涩无比,难吃得很,今年竟然结结实实结了五十七个鹅蛋大的桃子,已经闻到甜味了,要做一个新的杆子了咯。
爷爷是个篾匠,他是个有文化的篾匠,比他五个子女还要有文化,据说当年读到高中只因家里无力负担学费才辍学做的篾匠,而这一做便是一辈子了。
他从房间木床下取出一破旧的粗麻布袋子轻放在大厅,里面是篾刀、篾针、刮凿、破竹刀、挖凿子等篾匠常用工具,又从大厅上方架子上取下一根碗口大的青竹,弄好一切就开始做新的竹竿子。爷爷不愧是老篾匠,不多时便将新杆子做好,顶端有一个豁口,刚好可以套种果子而果子不易掉落。
下午,爷爷一口气打下五十四个桃子,问他为什么不全部打下来,便说那三个桃子是孝敬老天爷的。哦,原来老天爷也喜欢吃桃子呀!
桃子全装在竹筐里面的,粉白的桃子聚在一起散发一股令人垂涎的浓郁香甜。
“留一半吃,卖掉一半。”爷爷一拍手,便决定了这一筐桃子的归属。于是大家一人洗了一个桃子,开吃起来。次日一早,爷爷骑着三轮车去赶集,把桃子换了好些钱,买三个土豆、一斤猪肉和一袋梨子回来。
野桃树好生争气,自此一连七年都结果甚多,让大家好一顿夸。可天有不测风云,桃树身上开始流出粘稠胶状物质,起初大家都不在意,后来粘稠物越来越多,加上树脚不知何时出现了黑蚂蚁窝,不到一年野桃树便是整株枯死了。爷爷把野桃树锯断,说以后怕是没有这样好吃的桃子,里面也都被蛀空,连一根拐杖都做不成,只能劈碎晒干当柴火烧了。
后来,老屋在鞭炮炸响中轰然倒塌。一栋新房子在老瓦房的地基上建起,靠东的一间是爸爸的、靠西的一间是叔叔的;前院是水泥硬化场面,后院菜园子变成一条刚够汽车通过的泥巴道路,直通沥青乡道。老屋的痕迹竟一丝都找不出。
我长大后,常想起这棵野桃树。
它本是一颗弃果,因一只鸦雀衔到了一处泥土肥沃的院子里得以生长,又凭着生命的本能与无限努力,长成了一颗开花结果的树。爷爷奶奶的一念之仁是它的运气,它运起了,葱葱郁郁长了十来年,便悄然命陨、悲情落幕。
它本是一颗弃果,无人照料、无人关心,独自生长,结满了肥大鲜美的果子,也只是一口吃食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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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慧改稿:
戊寅年暮春,天上一声炸雷滚过,震得东万坊人家窗户纸嗡嗡响。大喵先生,便在这一片惶惶里,仓促登场。
母亲在院子里晒着被子,突然腹部绞痛不止,便是我要来了。父亲在祖父田里正忙着除草——除稗草,稗草是一种恶性杂草,与水稻同属禾本科,幼苗形态与水稻极为接近,常被误认成水稻,夺取水稻生长空间和养分,彼时化肥农药能力不显,农人稍有不察便要平添一笔损失——祖母差人来叫才知晓事情厉害,父亲半搀半抬母亲上板车,一路辗转到临乡卫生院,七八人守在门外,提心吊胆,熬到半夜,母子平安,才长舒一气。
幼时,我被父母放在乡下老家,同祖父母一同生活。祖父的老屋不大,仅一层半高,中间一个大厅,东西各有两个房间,都只靠南的一间可以住人,其余是杂物间或储藏间之类,上面半层堆放秸秆柴火之类;主体是木质结构、只下面青砖堆了半米来高墙角防水防火之用。屋前有三间水泥砌的猪舍,分别养着老母猪、小猪崽和青年猪,这都是祖父的宝贝、活计。屋后是一个自己开垦的菜园子,由祖母照管着,一派欣荣模样。那时,我这边的乡下人家基本都是这样的布置,屋前屋后的空地是不得闲的,不久会长出各种作物。
祖父老屋坐落在南昌县幽兰镇,一个叫东田村的地方,这儿的人基本都姓万。追本溯源,我才知道东田村的由来,原是洪武初年,东田万村祖先宗达公由厚田万村迁居至此东田马路东边,大沙湖汊西岸结庐而居。某年东田,正直年夜,天降大雪,偶遇一地仙,地仙指引西边山上有块福地,要发家可搬至西边山上去住。宗达公依地仙之言搬至山中,果然发迹,发财又发人,渐成了现在的东田村雏形。
其实老屋早就没有了,变成了一栋小洋房,前院铺了水泥硬邦邦的,后院变成了一条泥巴路直与县道沥青路相联系。我一直想念老屋生活的那一段时光,想念着老屋后菜园子里的一棵野桃树。有记忆以来,它就比老屋高得多,长在菜园子的东北角,歪歪扭扭的,一根碗口大的枝干独向西斜去。一泓清水潺潺流动,自西向东,流经野桃树根。父亲说约莫是他十八岁时候哪只鸦雀衔来的桃核生了根,要把它除掉。祖母却说到底是一条生命,哪怕是个意外,也有活下去的权利。接着祖父说桃子是紧缺货,过些年头,倒不用再买桃子了。这棵树便兀自生长起来。
菜园子是祖母照管的,里面种满了葱姜蒜韭、辣椒、白菜、芥菜等各种作物。那时爸妈在外务工,我常跟在祖母身后在菜园子里玩耍,有时调皮,在野桃树躯干上扒拉,想要爬上去摘果子吃,常常爬了半天也还在树脚,爬不上去便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倒是给祖母逗得哈哈大笑。
第三年夏,桃树上出人意外的结满了拳头大小的硕大果实。祖父老早瞧见野桃树开始结青果,一大早便来到树下指指点点,细数着果子个数。过个三四天又数一遍。祖父说真的太意外了,往年不过结二三十个果子,且果子不过鸡蛋大小,皮厚青绿,酸涩无比,难吃得很,今年竟然结结实实结了五十七个鹅蛋大的桃子,已经闻到甜味了,要做一个新的杆子了咯。
祖父是个篾匠,他是个有文化的篾匠,比他五个子女还要有文化,据说当年也曾读到高中,只因家境贫寒,无力负担学费才辍学做的篾匠,而这一做便是一辈子了。
他从房间木床下取出一破旧的粗麻布袋子轻放在大厅,里面是蔑刀、蔑针、刮凿、破竹刀、挖凿子等篾匠常用工具,又从大厅上方架子上取下一根碗口大的青竹,弄好一切就开始做新的竹竿子。祖父不愧是老篾匠,不多时便将新杆子做好,顶端有一个豁口,刚好可以套种果子而果子不易掉落。
下午,祖父一口气打下五十四个桃子,问他为什么不全部打下来,便说那三个桃子是孝敬老天爷的。哦,原来老天爷也喜欢吃桃子呀!
桃子全装在竹筐里面的,粉白的桃子聚在一起散发一股令人垂涎的浓郁香甜。
“留一半吃,卖掉一半。”祖父一拍手,便决定了这一筐桃子的归属。于是大家一人洗了一个桃子,开吃起来。次日一早,祖父骑着三轮车去赶集,把桃子换了好些钱,买三个土豆、一斤猪肉和一袋梨子回来。
野桃树好生争气,自此一连七年都结果甚多,让大家好一顿夸赞。
这野桃树,本是遗落的一枚弃果,借了鸦雀无心之喙,坠入这方泥土。倒也倔强,兀自生根,破土而出,枝桠甚是顽强。虽无人浇灌照料,竟也凭着土力,年年伸枝展叶,更将那鹅蛋大的果实累累悬于枝头。料不得这运道,不过十来载光景。先是躯干凝出脓胶,如泣泪,如残创;接着蝼蚁结聚,穴居其下,啮根啖骨,不消一载,便由内里蚀空了——终至于枯死,连做一根直溜的柴火棍儿亦不能够了。
柴刀斩落,轰然一声,偌大的树身颓然委地。祖父执斧,将那歪斜的躯干劈开,口中喃喃:“唉,这口桃子的滋味,怕是尽了。”树身中空,裂开的碎木簌簌散落,纹理如蚁啃虫蛀的残骸,显露出内里早已腐朽的真相。那些曾被赞誉的饱满果肉,曾被珍视的丰年收成,便在这碎木堆积中,被投入灶膛,化作一缕飞散的青烟。
呜呼!草木一秋,虫蚁啮尽了它的筋骨,野火舔净了它的皮肉。那自田间院角挣扎出来的生机,那数十年风雨里结出的甘甜,终不过化作了灶下一撮飞灰,飘散四野——终究是归于冰冷的黄土了。
而这野桃树的故事,也就此埋进这黄土。只是偶尔想起来,心中便添几分难以言说的沉重。大约世间所谓的生长、繁盛、乃至消亡,竟常常是这般倔强而又孤寂罢。我长大后,常想起这棵野桃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