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你知道的,全都告诉我,要真话。”
冰冷地质问让洪柴夫回过神来。
此时他已跪了良久。
“在你开口之前,拿着值钱的东西抵这粉碎的桌椅的债。”
墨颜收剑,向椅子后面一靠,威压瞬间笼罩洪柴夫周身。
沧浪悬在他的头顶,仿佛巨蟒的毒牙。
他来前可从未想到,江湖近三年内有墨颜这一号人物。
再一抬眼,那把毒牙一般的剑已然离他的眼只有一寸距离。
只是受人之托的赏金校尉,见时局不好,深知保命为上。
也都战战兢兢地交代了。
当然,是在交了维修费一锭金子的前提下。
“有人委派我,来这新开的医馆闹事,说这里的人刚从宫里出来,没有大内的层层保护,我们会很轻易地得手。”
墨颜眼眸中闪过一丝暗色,他们?
“如果我们没法得手,她届时会带着自己的人马出手。”
“她让我们防备卓若洵身边的人,以防计划生变。”
但是看起来他们的第一环已经垮掉了。
可是卓若洵呢?这个时间,他应该回来了。
“他现在在哪里?被你的同伙伏击了?”
沧浪更近半寸,墨颜逼问道。
今日发生的事情有些不寻常,起初她觉得与她有关,但是现在看来,全是冲着卓若洵来的。
“我的人都在外面,但是他们都没有我厉害,求你放过。”
墨颜道:“放过他们可以,但是你要说出委托你的人。”
“其他的我不知道了,只知道与委托者有关的三个字。”
“内容是什么?”
“少东尘。”
师门。
墨颜如是想。
或许有些深藏的恩恩怨怨,并非她曾经了解过的。
有些话只能当面去问卓若洵了。
她拂了拂衣袖,端坐道:“叫你的人都进来吧。”
洪柴夫瞬间额头滴下冷汗,道:“高手,你答应我放过他们的。“
墨颜的神情十分无奈,道“是啊,让他们来给你砸的东西干净。“
洪柴夫这才松了口气。
不消片刻,几个大汉搬着抱着破碎木板,离开了医馆。
日落西山,医馆寂静无人。
这里只剩下三生清脆的磨药声。
残霞如焰火。
可墨颜所深觉,此番光景,必是风起云涌前的静谧时光。
她隐隐有些不安。
墨颜知道,卓若洵很早之前就回来了。
她有时候自己也不信,对这个男人知之甚少。
可她又觉得自己也是个普通人,武功盖世又如何,可能从此也会湮没于人世间。
“如果你这次不说的话,以后也不用说了。“墨颜无意识地手敲击着桌面,朝着屏风背后的身影道。
其实她还保留着一些将领的脾气,生气的时候很严肃。
当她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往往会更生气。
可是卓若洵的做法一如既往地是用臂弯拢住她,那时扑鼻地茶香围绕,像是一剂安定。
她像是这世间最难解的毒。
而他是包解百毒的良药。
而这种良药,往往也带毒。
宫中卓若洵从来都是穿利落的工装,出宫以后,他习惯穿长衫,两个袖子宽大飘然,像两张被子盖在墨颜身上。
卓若洵思索了片刻,道:“如果我是一个本来就该死的人呢?“
墨颜道:“如果你杀了人,你救了很多人,我会原谅你。“
宫中三年,墨颜被授以君子之道,苍生之道。
可她从不认为一些是对的,她有一套自己的处事原则,可能是因为本来就与人没有什么关联,所以没有什么悲悯之心在身上,更别谈天下大义。她自己的心,还不知道去哪里找呢。
卓若洵突然对着房梁仰天大笑。
“颜儿,你要知道,有些人的生死不是那么轻易被改变的。“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没白活一趟。“
墨颜喜欢听这些肉麻的话,也知道他这样说还是同以前一样遮遮掩掩。
不过她认为性命攸关在她这里不存在,更何况她至今为止从未遇到成人型的,能打得过她的人。
墨颜如是想。
她不是一个很轴的人,尤其是面对卓若洵,总觉得这个人已经是各方面都符合要求,所以差不多就行。
在他面前,她总能自己把自己哄好。
天亮后,墨颜摸了摸身侧的位置,已然没有了温度。
三生在门外给她磕了一个头,说自己的师傅还是去采药。
诡医诡药,有的药娇贵,需得凌晨时分去采摘。
墨颜曾去过几次,也叹这医药神奇。
那些草药,仿佛生灵,身披晨露微微颤抖,星点荧光。
昨晚气消以后,跟卓若洵折腾到太晚,墨颜只觉得眼皮抬不起来。
还是交代三生看店后,她又沉沉睡去。
此时,她做了一个梦。
那梦与很长时间的梦相同。
从晦暗到逐渐清晰,重重叠叠的幻境。
后定格到一个蝉鸣着的夏。
宫里的老和尚,不知道活了多少年,很多年前已经是一步登天的境界,但是多年浮沉,他不知成为了仙还是魔,江湖换代,他已早已不是风流人物。
他收过很多徒弟,后来他们都老死了,他也就从此独身一人。
其实在他坐化前不久,他曾一指指向墨颜的眉心,让她入了一场梦。
就是那年夏。
梦中他变成了一位翩翩公子,不似凡人,不似红尘之客。
他告诉墨颜有的人像茶杯有的人像茶壶,满了之后就会破武境,而墨颜像水缸,如今也将满了,但却还是差两滴。
这一滴很难寻,与墨颜自己有关,一滴跟关键,与他人有关。
但是他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前路迷茫不清。
只有她自己去找。
后来墨颜醒了,她发现自己正打坐在和尚原先的位置。
而和尚不见了,只留下原地的一颗舍利,和袅袅的烟雾。
她诧异,一步登天的人,难道也会坐化吗?
后来她终于知道,与境界无关,命中注定无凡世着,终得坐化升天。
那颗舍利现已被供在宫中,正如和尚以往寂寞的身影。
墨颜是又是以一种打坐的姿态突然惊醒的。
她心中暗暗有不安。
闭目养神的时候,三生是哭得撕心裂肺般跌撞地进来的。
墨颜蹭地一下站起身。
屋中凝神的熏香已然燃烧殆尽,她心中仿佛有人正在敲锣打鼓。
三生说,他去寻师傅时,只见中了暗器在回来的路上,倒在路边,他不敢挪动。
暗器?
卓若洵已然是御剑君子境界,四通金刚之上的人按理说不会受到普通暗器的影响。
她瞬间耳边“嗡“的一声,中午的烈日照得床褥许久,暖意也留在那里许久,可她仿佛置身冰窟,跌跌撞撞地起身。
顾不得其他,墨颜一手提剑,一手提起三生,轻功而行。
山路间杂草丛生,常人难行的路唯留一些野畜的脚印。
就在卓若洵常行回程的那条山路,他像一片破败的树叶般躺在那里。
药篓子打倒在地,各味名贵的药材被踩踏成泥。
唯他手中一束百日草,开到荼靡。
墨颜来时,他已是面目惨白,叫不醒的地步。
“卓若洵!卓若洵!“墨颜焦急地不停唤他,可他仿佛熟睡,听不见外界任何声音。
墨颜将封住经脉的穴位注入内力,直至卓若洵的四肢百骸渐渐恢复血色。
“快点,背你师父回去。“
三生背习惯了病患,整个人就像是个人体担架一样给卓若洵架了起来,没当他调整姿势,又被墨颜拎了起来飞身朝医馆处去。
其实墨颜并不懂医术,但修武之人在穴位方面也全是颇有了解。
她首先拿针扎向了自己。
狠狠一针,这一针是保她能够清醒,这是在她查看了卓若洵周身所中的暗器之后。
与其说是暗器,不如说是钉子。
贯通穴,横钟穴,左右两精脉穴,以及其余大大小小封住无感致人死地的穴位都被狠狠钉住。
目标之人,动弹不得,即使是大内高手,也要打坐片刻方能调息逼出体内的暗器。
而这时从心脉来上一针。
墨颜颤抖的手掀开卓若洵的后心脉,那里结结实实地钉着一根更粗的银针。
四周血液发黑,人像缺水的树木一样枯萎到四肢百骸。
可那动手的人却在最后一刻仿佛心慈手软一般,偏移半寸。
这半寸,使卓若洵没能立刻就死。
但也活不过片刻。
墨颜深吸一口气,内力注入沧浪剑将它调出护法,打坐运功。
她想的是还好,卓若洵身旁有她这样以为“高手“。
除了与生俱来的武道天赋外什么都没有的高手,但即便这些,也足够了。
一生修为换一人寿命,这也是不错的买卖。
就在这时,一只没什么力气的手抚上她肌肉紧绷的小臂。
卓若洵此时睁开了眼。
他就在墨颜面前,将僵硬的四肢艰难地活动了一下,跟墨颜一样姿势打坐了起来。
墨颜仿佛被施了定身术一般。
她知道,卓若洵不动或许还有救,一动,病人回光返照,乃垂死挣扎。
她止不住呵斥道:“你能不能不要动,就要没命了。“
可这时卓若洵却不合时宜地笑了。
一笑如暖阳。
他开口道,“颜儿,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墨颜现在只想把他按在床上,让他又如活死人一般。
可她却怕一不留神卓若洵就死了,赶忙道:“好,都答应你。“
卓若洵突然剧烈地咳了起来,缓过神片刻才道:“我知道我就在这世间本身就是一个错误,许多人因我而死,许多人又因我而活。“
“我知道我死得蹊跷,人世间我从不隐姓埋名他们找我如探囊取物一般。“
这几句话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墨颜只听着越来越焦急。
“颜儿,答应我,不要为我寻仇,把我葬在这里,就当我从未来过,做你无心出尘的仙女遨游天地。“
“去……“
他话音未落便吐出一口血,血珠迎面几滴溅在墨颜的脸上,那是她只觉得这血是温热的,不似往常她感受过他人的血一般冷。
“去神药山一趟吧,那里四季常青,去替我赏一轮最圆的月。“
话毕,卓若洵忍耐了将就般,长长舒了口气,正对上墨颜怨愤的眼神。
墨颜要气透了,这个浑身秘密任性妄为的人,竟然将自己的死描述的如在后花园散步一趟一般。
她更气自己未破武境,未到那一步登天之外的境界,只有那种境界才可称仙人,方有起死回生之力。
“可以最后抱一下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