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玄幻小说 > 偏天 > 二百 精英
换源:


       蝉鸣褪去时,雨水便落了下来。

城市的喧嚣被雨水过滤,变得模糊不清。霓虹灯的光芒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漾开,像一杯被打翻的、色彩浓郁的鸡尾酒,迷离而颓废。行人匆匆,车辆驶过溅起水花,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

他坐在窗边,手里捧着一杯早已不再冒热气的茶。茶水颜色深沉,如同此刻他心里沉淀下来的、挥之不去的阴霾。窗外的雨声,时而急促,时而舒缓,像是有人在反复无常地拨弄着琴弦,奏出一曲不成调的、充满了变数的夜曲。

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努力地回想,试图在记忆的长河中找到那个关键的节点,那个微小的裂痕,如同瓷器上细微的冰裂纹,一旦出现,便预示着最终的破碎。

或许,是那次争吵?为了工作上的一点分歧,他们第一次发生了激烈的争执。他记得当时自己情绪激动,言辞激烈,而她则一直沉默着,脸色苍白,眼神里是他从未见过的冰冷和失望。争吵的最后,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收拾好东西,转身离开了,留给他的只有一个决绝而仓促的背影。

又或许,是那次更早的,他无意中看到了她和另一个男人在街角相谈甚欢的情景?那个男人他认识,是他们共同的熟人,一个温文尔雅、家境优渥的男人。他们看起来很熟悉,也很……融洽。他当时只是觉得有些刺眼,并没有多想,也没有上前去打扰。但那个画面,却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他的心里,留下了一道隐秘的痛感。从那天起,他看她的眼神,似乎就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揣测和不安。

还或许,是更早,更早的时候。某个同样下着雨的夜晚,他们一起走出书店,他为她撑开伞,雨点敲打在伞面上,发出单调的声响。他们并肩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又在交错的水洼里破碎、重组。空气中弥漫着雨水的清新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暧昧气息。他当时很想说些什么,一些平日里积攒在心底、却始终缺乏勇气开口的话语。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他看到她安静地听着雨声,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也格外……遥远。那一刻,他忽然觉得,他们之间,似乎隔着的,并不仅仅是一层薄薄的雨幕。

是哪一个呢?或者说,是无数个微不足道的瞬间,如同细密的雨丝,一点一滴,渗透进了原本坚实的壁垒,最终汇聚成了无法逾越的洪流?

作家往往喜欢写宿命感,写命运的无常和人生的无奈。他笔下的人物,常常被无法掌控的力量所裹挟,走向各自既定的悲剧结局。他现在有些能够理解那种感觉了。当你身处其中时,你以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你以为那份羁绊如同你掌心的生命线,清晰可见,永恒不变。你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呵护着,以为只要足够用心,就能够抵御外界的风雨。

然而,现实却总是喜欢开残酷的玩笑。

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牢不可破”。人与人的联系,或许从一开始,就脆弱得如同某种精巧的工艺品,美则美矣,却经不起一丝一毫的意外和疏忽。它建立在你来我往的言语里,建立在共同经历的时光里,建立在那些微小的、心照不宣的习惯和期待里。但这些东西,又是多么容易改变,多么容易磨损,多么容易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所摧毁。

他记得有一次,他们一起去参加一个朋友的画展。画展很成功,朋友很高兴,举着酒杯穿梭在人群中,和他们说着感谢的话。他和她也站在一起,微笑着,附和着,扮演着一对关系融洽的朋友。那天晚上,月光很好,透过露台的玻璃栏杆洒进来,落在她的头发上,镀上了一层银色的光晕。他看到她的目光越过喧闹的人群,投向窗外远处闪烁的霓虹,眼神里有一种他读不懂的情绪,是疲惫?是向往?还是别的什么?

他想问她,想和她聊聊,想打破这种礼貌而疏离的平静。但最终,他只是沉默地站在她身边,和她一起,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感受着彼此之间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那一刻,他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隔阂。仿佛他们之间,已经竖起了一道无形的墙。他能看到墙那边的她,也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偶尔会投射过来,但他却无法再像以前那样,轻易地穿过那道墙,触摸到她真实的内心。

是那堵墙,是什么时候开始砌起来的?是用一次次欲言又止的沉默?是用一个个辗转反侧的夜晚?还是用那些看似微不足道、实则累积起来的失望和误解?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那堵墙,似乎已经高耸入云,密不透风了。

“方舟之钥……方舟之钥……”张君雅靠在潜航器的座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陈启明教授消散前的最后一句话。“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一把真正的钥匙?还是什么高科技的密码?或者是某种……精神烙印?”

江忘川依旧沉默地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黑暗岩壁。他的眉头紧锁,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极其复杂的问题。

“你觉得呢?”张君雅忍不住问道,“你可是我们的首席历史解谜专家。”

江忘川缓缓转过头,镜片后的目光显得有些深邃。“陈启明教授最后的话,信息量太大了。‘太阳之血’是火种,是概念模型,是启动代码。而‘方舟之钥’,是打开它的条件。这听起来……很像是某种……需要特定权限或者精神共鸣才能启动的系统。”

“精神共鸣?”张君雅挑了挑眉,“你是说,需要某个特定的人,或者某种特定的……脑波频率?”

“有可能。”江忘川沉吟道,“想想森中领。他被囚禁在那个绝对灰色的空间里,记忆被剥夺,但他似乎……依然保留着某些更深层次的东西。伊姆扫描他的失败,以及他对‘太阳之血’那种近乎本能的了解。这都暗示着,‘太阳之血’或者说与之相关的‘钥匙’,可能与某种……非常个人化的、无法被轻易复制的精神特质有关。”

“比如……属于‘黄金时代’的人特有的某种……集体潜意识?”张君雅猜测道。

“或者……是某个特定个体。”江忘川补充道。

张君雅悚然一惊:“你的意思是……森中领?”

“我不知道。”江忘川摇摇头,“但陈启明教授将线索指向了我们这个时代,而又提到了‘钥匙’。森中领是目前我们所知,唯一一个与‘太阳之血’和那个被抹去的时代有直接联系,并且……似乎保留着某些‘抗性’的人。”

“把他从那个该死的灰色监狱里弄出来?”张君雅皱起眉头,“这难度也太大了吧?伊姆肯定在他身上设置了无数道锁。而且,就算我们能把他弄出来,他真的就是我们需要的‘钥匙’吗?万一……他是伊姆故意留下来的后手呢?”

江忘川沉默了。张君雅的担忧不无道理。森中领的身份太过敏感,也太过于复杂。他们对此知之甚少,贸然行动,风险极高。

“但我们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江忘川最终说道,“陈启明教授将如此重要的信息隐藏在这个几乎被遗忘的角落,本身就是一种极其冒险的行为。他一定有他的理由。也许……他认为,只有这个时代的人,只有……继承了某些‘火种’余温的人,才能找到真正的出路。”

“好吧,就算我们接受这个设定。”张君雅摊摊手,“那我们下一步去哪?总不能真的去闯伊姆的老巢,把森中领‘劫’出来吧?那不是找死,是自杀。”

江忘川的目光投向潜航器前方,那片已经遥遥在望的、被能量屏障笼罩的澳海城。“我们需要更多的信息。关于‘方舟基地’,关于‘太阳之血’,关于……这个时代的‘历史修正者们’。陈启明的数据库虽然大部分损毁了,但也许……还留下了一些蛛丝马迹。”

他将潜航器的目的地重新设定为澳海城地下的另一个区域。那里是澳海城的“记忆档案馆”。

说是档案馆,其实更像是一个巨大的、由数据构成的迷宫。这里存储着这个时代绝大部分的公开历史记录、文化资料、科技文献,甚至……一些经过“净化”和“筛选”的个人记忆片段。

当然,江忘川和张君雅都知道,这里能找到的,大概率也是经过“前辈们”精心修饰过的“真相”。但他们别无选择。想要在迷雾中寻找一条出路,就必须先了解这座迷宫本身。

潜航器降落在记忆档案馆的接入端口。这里看起来像是一个充满未来感的图书馆,巨大的透明屏幕悬浮在空中,显示着各种分类标签和信息流。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类似旧纸张和臭氧混合的味道。

他们通过身份验证,进入了档案馆的内部网络。张君雅熟练地连接上自己的终端设备,开始进行地毯式的搜索。

“我们从哪里开始查起?”张君雅问道。

“‘大灾变’。”江忘川言简意赅。

张君雅点了点头,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飞舞起来。“‘大灾变’……官方记载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原因不明的全球性灾难,导致了‘黄金时代’的终结。具体表现为……全球性的地质活动加剧、极端气候、能量潮汐紊乱……造成了巨大的破坏和……人口锐减。幸存下来的人类,在废墟之上,建立了现今的文明,并……吸取教训,成立了‘历史修正与管理委员会’,旨在……维护世界和平,防止历史重演。”

他一边念着,一边皱起了眉头。“听起来……很官方,很完美。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少了点……真实感?”江忘川接话道。

“没错!”张君雅点头,“就像是……一个写得很好的剧本,但缺乏细节和……情感。‘大灾变’前的社会是怎样的?‘黄金时代’的人们是如何生活的?那场灾难……真的是‘突如其来’和‘原因不明’吗?”

他尝试输入一些更具体的关键词:“‘黄金时代’日常生活”、“‘大灾变’目击记录”、“被禁止的历史研究”。

搜索结果大多是些无关紧要的、经过美化处理的宣传资料,或者直接显示“权限不足”或“记录不存在”。

“果然还是老样子。”张君雅叹了口气,“信息都被清理得太干净了。”

“别放弃。”江忘川说道,“他们可以删除记录,可以修改记忆,但有些东西,是无法完全抹去的。比如……个体留下的、未被官方收录的……私人记录。”

他调出了一个特殊的搜索模块,这个模块并非连接官方的主数据库,而是尝试访问那些……存在于城市网络各个角落的、未被统一管理和归档的“碎片信息”。这些信息可能来自某个普通人的私人终端、某个废弃的公共终端、甚至是……某些被遗忘的网络拓扑结构深处。

这是一个耗时且枯燥的过程,如同大海捞针。但江忘川相信,只要存在过,总会留下痕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张君雅渐渐失去了耐心,开始浏览一些无关紧要的娱乐新闻和虚拟现实游戏攻略。而江忘川依旧专注于那个缓慢运行的搜索进程,他的眼神专注而锐利,仿佛要在无边的数据海洋中,捕捉那一闪而逝的微光。

就在张君雅快要昏昏欲睡的时候,江忘川忽然动了一下。

“找到了。”他低声说道。

张君雅立刻清醒过来,凑到江忘川的终端屏幕前。

屏幕上显示的,并非一段完整的影像或文件,而是一些……零散的、格式混乱的数据片段。有加密的通讯记录残片,有无法识别的图像噪点,有几句语焉不详的对话录音,还有一些……看起来像是个人日记的、断断续续的文字。

“这是什么?”张君雅有些失望。

“不知道。”江忘川摇了摇头,“但这些碎片……出现的频率和位置,似乎都指向同一个时间段——‘大灾变’前夕。而且,它们的来源……非常分散,不像是有组织的清理行动,倒像是……意外泄露出来的。”

他开始尝试对这些碎片进行拼接和解密。张君雅也加入了进来,利用自己强大的信息处理能力辅助江忘川。

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数据损坏严重,加密方式诡异,很多片段根本无法解读。但他们还是凭借着耐心和智慧,勉强拼凑出了一些零碎的信息。

“……‘火种计划’必须启动……不能让‘伊姆’得到……”一段模糊的通讯录音。

“……‘方舟基地’的坐标只有核心层知道……陈教授疯了吗?那东西根本不可能控制……”一段加密的文字记录。

“……天空变成了灰色……能量风暴……城市在哀嚎……他们在燃烧……”几句语无伦次的日记。

“……‘太阳之血’……不是武器……是……希望……也是……诅咒……”一段更加模糊,仿佛来自梦境的低语。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如同拼图的碎片,虽然无法构成一幅完整的画面,却隐隐勾勒出一个更加黑暗、更加混乱,也更加……真实的“大灾变”图景。

这不再是官方口中一场“原因不明”的灾难,而更像是一场……可以预见,甚至……被人为加速的……浩劫!而“伊姆”的阴影,似乎从一开始就笼罩在这场灾难之上!

“看来……陈启明教授隐藏的秘密,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惊人。”张君雅喃喃道,脸色有些发白。

江忘川没有说话,他的目光落在最后一段解密出来的信息上。那是一段极其简短的文字,看起来像是某个绝望的人在最后时刻留下的:

“……钥匙……不在代码里……不在记忆里……它在……那里……”

后面跟着一串杂乱的、毫无意义的字符,以及一个……坐标。

这个坐标指向的,不是什么重要的军事设施,也不是什么科研基地,而是一个……看似普通的、位于澳海城普通人生活区深处的……图书馆。

“这是……什么意思?”张君雅看着那串杂乱的字符和那个普通的坐标,完全摸不着头脑。

江忘川的目光却死死地盯着那个坐标,眼神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我想……我知道‘方舟之钥’是什么了。”他缓缓说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是什么?”

江忘川抬起头,看向窗外那片被灰色能量屏障笼罩的城市夜空,看向那些如同星辰般散落的、散发着柔和光芒的“萤火”。

“它在……我们心里。”

“我们心里?”

“对。”江忘川的眼神变得异常坚定,“‘太阳之血’代表着创造、爱和人性。陈启明教授说,它是火种,是概念模型。那么,能够启动它的‘钥匙’,或许……并非某种外在的技术或信物,而是……存在于每个继承了那份火种余温的人……内心深处的……信念和……希望。”

他指了指那个坐标指向的图书馆:“这个坐标,可能只是一个……引导。真正的‘钥匙’,需要我们去寻找,去发现,去……唤醒。”

“唤醒……我们内心的……钥匙?”张君雅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了。

“我不知道。”江忘川摇了摇头,“但这或许是唯一的线索了。一个……无法被删除,无法被修改,也无法被……伊姆真正理解的……人类的力量。”

他做出了决定:“我们去那个图书馆。”

“现在?”

“现在。”

江忘川站起身,眼神锐利如刀。“我们不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猜测上。我们需要实物,需要证据。那个图书馆里,一定有我们需要的答案。”

张君雅看着江忘川决然的背影,深吸了一口气,也站了起来。虽然前路依旧迷茫,危险重重,但他知道,自己不能退缩。

“好吧,博士。”他拿起自己的设备,嘴角勾起一丝熟悉的、带着点痞气的笑容,“那就让我们……去撬开这座城市记忆的最深处,看看里面到底藏着什么宝贝吧!”

两人离开了记忆档案馆,再次融入澳海城那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夜色之中。

这一次,他们的目标不再是悬浮的“萤火”,而是一座……可能隐藏着人类最后希望的……普通图书馆。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们离开记忆档案馆后不久,一道无形的、冰冷的视线,落在了他们的身上。

“……‘方舟之钥’……‘内心的信念’……”一个与伊姆同源,但更加冰冷、更加扭曲的声音,在澳海城地下……

在工程师伊姆文明统治的极权之下,什么是谎言?真实?自由?权力?

江忘川和张君雅是“它们”挑选出来的人类“精英”,他们被允许有自己的人生,不然就只能进入“反地图”当人肉电池。

“工程师伊姆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夜。

或者说,这座永不停歇的钢铁都市里,被定义为“夜”的时段。光线并非来自星辰或月光——那些早已被更明亮、更稳定、更“理性”的人工光源彻底放逐。此刻,是那种近乎绝望的、冷冽的惨白,从穹顶的合金网格中无差别地倾泻下来,像一层薄薄的、却永远无法穿透的霜,覆盖在这座名为“蜂巢城”的庞大造物之上。

江忘川站在他那间小小的、却被编号为“单元734”的居住空间门口。说是“门”,其实更像是一道感应屏障,无声地滑开,又无声地闭合,像一个冷漠的仆人,见证着居住者日复一日的单调轨迹。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滑过冰冷的金属墙壁。墙壁光滑,冰冷,带着一种近乎完美的几何线条,仿佛是某种巨大昆虫的外骨骼切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难以形容的气味,像是臭氧、消毒水和某种……机械润滑油的混合体,试图用一种人工合成的“清新”感,来掩盖这里本质上的死寂。

“江忘川。”

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平静,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直接响彻在他的脑海里,如同一个预设好的程序被激活。这是“它们”的通讯方式,直接、高效,从不允许任何延迟或误解。

他抬起头,看向走廊尽头的虚空。那里没有任何实体,只有光线在流动,数据流如同无形的溪水在光缆中奔腾。

“在。”他回答,声音干涩。每一次这样的应答,都像是在他灵魂深处再添一道细密的裂痕。

“单元734,你的‘观察期’已满。明日,你将前往‘源点’进行最终评估。”

“最终评估?”

“是的。根据协议,你和张君雅是本周期内最接近‘标准’的两位人类样本。评估结果将决定你们未来的‘分配’。”

“分配?”江忘川重复着这个词,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知道这个词背后的含义,那是悬在他们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是“蜂巢城”给予他们虚假希望的诱饵。分配,意味着要么成为“它们”庞大计划中一个微不足道的齿轮,要么……进入传说中的“反地图”。

没有人真正知道“反地图”是什么。那是禁忌,是禁忌中的禁忌。传闻中,那是蜂巢城之外的广阔天地,充满了混乱、危险,但也可能……存在着“真实”。当然,更可能的是,那里是另一种形式的地狱,是生命的终点,或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永恒囚禁。但无论如何,“反地图”代表着唯一的可能性——逃离这种被精确计算、被完全掌控的生活。

“是的。张君雅已在‘准备区’等你。明天0700,准时抵达中央升降梯。”指令不容置疑,说完,那个声音便消失了,如同它突兀的出现一样。

江忘川站在原地,走廊的光线似乎变得更加刺眼,将他单薄的身影拉得狭长而扭曲。他缓缓地、沉重地转身,走向自己的“家”。所谓的家,不过是一个十平米左右的空间,一张床,一个洗漱台,一面可以调节亮度和角度,但内容永远是“标准化风景”的屏幕墙,以及一个提供营养液的“进食单元”。

他脱掉身上那件同样编号的白色制服,赤裸着站在洗漱台前。冰冷的水流冲击着他的脸颊,试图洗去那份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恐惧。镜子里映出一张年轻却写满憔悴的脸,黑眼圈浓重,眼神浑浊,仿佛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尘埃。他只有二十岁,但在这座蜂巢城里,他感觉自己已经活了一个世纪。

他想起了张君雅。

那张总是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狡黠笑容的脸。那个喜欢在“允许”的范围内偷偷听一些被禁止的、来自“过去”的音乐,喜欢在墙壁上用手指画下一些无人能懂的符号的同伴。他们是“它们”从无数失败品中筛选出来的“幸运儿”,被赋予了“独立思考”的权利——当然,这种思考必须严格限定在“工程师伊姆”认可的框架之内。

他们曾经是朋友,或许比朋友更近。在这片连呼吸都带着计算和规训的土地上,两个相似而又不同灵魂的相遇,曾像两颗孤独星辰的碰撞,激起过微弱却真实的火花。他们一起在深夜里低声交谈,交换着彼此对“真实”的揣测,对“自由”的幻想,对那遥不可及的“反地图”的恐惧与渴望。

他曾看到张君雅偷偷藏起一片从垃圾处理区捡回来的、印有模糊图案的金属碎片,那上面刻着一些扭曲的、无法理解的符号。当江忘川问起时,张君雅只是神秘地笑了笑,说:“也许,这是通往‘外面’的地图碎片呢?”

“外面”……这个词本身就带着一种魔力,让江忘川的心脏隐隐作痛。

他甩了甩头,试图将这些不切实际的念头驱逐出去。现在不是沉溺于幻想的时候。明天,就是决定命运的时刻。他必须保持冷静,必须……做出选择。

他穿好制服,那冰冷的触感再次提醒他身份的卑微。他走出单元门,走廊依旧空旷,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回荡,被吸音材料过滤后,显得沉闷而压抑。

他要去“准备区”找张君雅。

穿过几条结构复杂、光线昏暗的通道——这些通道的设计似乎有意让人迷失方向——他终于来到了指定的区域。这里比他的居住区稍微宽敞一些,但也更加冰冷,充满了各种仪器和闪烁的指示灯。几个和他一样的“候选者”正沉默地站在各自的隔间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等待检验的物品。

他一眼就看到了张君雅。

张君雅站在最里面的一个隔间,背对着他。他的身影在惨白的光线下拉得很长,显得有些单薄,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韧性。他没有穿那身统一的制服,而是穿着一件看起来像是他自己缝制或者改造过的深色夹克,上面布满了细小的口袋和缝线,显得有些怪异,却又透着一种属于他自己的……“真实”。

听到脚步声,张君雅转过身来。他的眼睛很亮,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种复杂的光芒,像是藏着无数秘密的星辰。看到江忘川,他露出了那个熟悉的、带着点狡黠的笑容。

“嘿,‘思考者’,”他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你看起来……比昨天更像个行尸走肉了。”

江忘川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彼此彼此,‘叛逆者’。”

张君雅走到他面前,仔细打量着他。“紧张吗?”

“有点。”江忘川诚实地回答。他的目光扫过张君雅那件不合规范的夹克,扫过他眼神深处那抹难以掩饰的焦虑。“你呢?”

“我?”张君雅笑了,笑容里带着一丝自嘲,“我?我只是好奇,‘工程师伊姆’大人今天又想玩什么新游戏。是给我们一颗糖,还是直接把我们扔进处理机?”

他的语气轻松,但江忘川能感觉到那份轻松之下隐藏的颤抖。他们都在害怕,只是用不同的方式掩饰。

“你说……‘工程师伊姆’,祂们到底想要什么?”江忘川忍不住问道。这个问题,像幽灵一样萦绕在他们心头太久了。

张君雅沉默了一下,目光投向远处那些巨大的、不断吞吐着数据和能量的管道。他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我曾经想过很多种可能。也许,祂们只是想要一群听话的工具?或者,祂们在做一个极其宏大的社会实验?再或者……”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祂们在寻找某种……‘答案’。一个祂们自己也未必知道的答案。”

“什么答案?”

“我不知道。”张君雅摇摇头,“也许是生命的意义?也许是宇宙的尽头?也许……只是如何更好地控制我们这些‘蜂群’?”

“蜂群”,这是他们对蜂巢城居民的称呼,一个贴切而又充满贬义的词。

“你觉得,‘反地图’……是真的吗?”江忘川又问。这是他们之间最禁忌,也最诱人的话题。

张君雅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回忆。“我见过一些东西。在‘清洁区’工作的时候,偶尔会接触到一些……‘异常数据’。一些无法被归类,无法被理解的信息流。有时候,我觉得……那像是某种……‘呼唤’。”

“呼唤?”

“是的。来自……‘外面’。”张君雅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也许是危险,也许是机遇。但我总觉得,那不是‘蜂巢城’里这种冰冷的、精确的、死寂的‘真实’。”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江忘川的肩膀。“所以,明天……你怎么选?”

江忘川看着他,看着这个在绝望中依然保留着一丝疯狂幻想的朋友。他想起了他们一起在废弃的资料库中翻找到的、关于“旧世界”的残破信息——那是一个据说更加混乱、更加自由,但也更加残酷的时代。自由……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我不知道。”江忘川诚实地摇摇头,感到一阵迷茫,“我害怕。害怕选择‘分配’,从此失去自我,变成一个真正的编号。也害怕选择‘反地图’,那可能意味着……彻底的终结,或者更糟。”

“是啊,”张君雅叹了口气,笑容苦涩,“我们就像是被抛进棋盘上的棋子,连自己是黑是白都不知道。唯一能做的,就是赌一把。”

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这里,也许是我们唯一的武器。‘它们’给了我们‘思考’的能力,或许……也给了我们‘怀疑’的权利。”

就在这时,刺耳的警报声骤然响起,红色的光芒取代了惨白,瞬间充满了整个准备区。广播里传来一个冰冷而威严的女声:

“警报!警报!‘源点’区域发生能量波动异常!所有候选者立即返回各自单元!评估延期进行!重复,评估延期进行!”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但很快又被蜂巢城那套高效运转的规训机制压制下去。人们迅速而有序地按照指定路线撤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早已习惯了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

江忘川和张君雅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不定。

“能量波动异常?”江忘川皱起眉头,“这意味着什么?”

“谁知道呢?”张君雅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也许是‘工程师伊姆’的计划出了纰漏?也许是……‘反地图’那边发生了什么?”

他们随着人流,默默地向自己的单元区移动。周围的墙壁似乎变得更加冰冷,光线也更加刺眼,仿佛连这座钢铁都市也在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而感到不安。

江忘川的心中充满了混乱。原本即将到来的抉择被强行推迟,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是危机,还是……转机?他不知道。他只知道,笼罩在这座城市上空的、名为“工程师伊姆”的巨大阴影,似乎变得更加深沉,更加……不可预测了。

而他和他所珍视的、唯一的朋友张君雅,依然被困在这座玻璃囚笼之中,像两只迷途的蜜蜂,不知道前方等待他们的,是甜蜜的毒药,还是……一线虚无缥缈的、名为“真实”的微光。

夜,还很长。或者说,这场名为“永恒”的囚禁,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