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看着你突然就好想叹气
暮色四合。
天色像一块巨大的、被水反复揉搓过的蓝色绸缎,湿漉漉地搭在世界尽头。云层低垂,带着一种迟暮的灰,仿佛随时都会融化下来,将这座喧嚣的城市彻底浸透、淹没。没有雨,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而微凉的气息,像是雨前的预演,又像是某种巨大而无声的叹息,弥漫在每一个看不见的角落。
我站在那里,看着你。
或者说,是看着你的背影。你并没有回头,你总是这样,习惯性地背对着我,或者,至少,让我觉得你是在背对着我。你就站在那片光影交错的边缘,一半沐浴在最后一点残阳的余晖里,另一半则悄然隐入了逐渐弥漫开来的、城市独有的昏黄灯火与朦胧夜色之中。你的轮廓被勾勒得有些模糊,像是一幅尚未完成的素描,线条在现实与虚幻的边界线上游移不定。
你就站在那里,离我几步之遥。这短短的距离,此刻却仿佛横亘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空气是凝滞的,带着傍晚特有的慵懒和尘埃的味道。远处隐约传来车辆驶过的声音,轮胎摩擦地面的沙沙声,还有不知何处隐没在楼宇间的、模糊不清的人语喧哗。这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遥远而不真切。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以及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的黄昏。
我就这么看着你。看着你挺直的、略显单薄的背影。你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一小截线条干净的小臂。晚风吹过,衣角轻轻拂动,像一只欲飞的白鸽,带着一种脆弱而倔强的韵律。我能想象出你站立的姿态,一定是我所熟悉的那种,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拘谨,又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与生俱来的疏离感。你似乎总是在刻意保持着与世界的距离,包括我。
这让我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源自内心深处的某种钝痛。就像长时间跋涉在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荒漠里,四周是相同的景象,呼吸着相同而干燥的空气,看不到方向,也找不到尽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沙砾的粗粝感,每一次迈步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而你,就是这片荒漠中唯一的、也是最遥远的绿洲。我知道它在那里,我知道它真实存在,但我却始终无法真正靠近。只能远远地看着,看着它在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芒,看着它在风沙中摇曳不定,最终却只能将那一点虚无缥缈的希望,连同满身的疲惫和尘土,一起咽下。
时间就在这无声的对峙中缓慢流逝。或者说,并非流逝,而是沉淀。像淤泥一样,一点一点地堆积在心头,让呼吸都变得沉重。天色越来越暗,路灯终于不甘寂寞地亮了起来,投下一圈圈昏黄的光晕。光线落在你的头发上,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金边,像是某种无声的加冕,又像是命运无情的嘲弄。我看不清你的表情,只能看到你肩膀的线条,微微有些僵硬,仿佛也在承受着某种无形的重压。
我想开口说些什么。哪怕只是一句无关紧要的问候,一句对这暮色的评论,一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的废话。我的嘴唇翕动着,喉咙里像是堵着什么东西,干涩而发痒。那些早已在脑海中演练了无数遍的话语,此刻却像是一群受惊的鸟,扑棱着翅膀,无论如何也无法冲破喉咙的牢笼。它们在黑暗中盘旋、碰撞,发出细微而徒劳的声响,最终归于沉寂。
是害怕吗?我不知道。或许是,或许不是。面对你,我总是这样一种复杂而矛盾的心情。既渴望靠近,又害怕被灼伤;既想诉说,又畏惧倾听。你像一本封面精美却从未被打开的书,我只能远远地欣赏着它的装帧,揣测着里面的内容,却永远无法知晓那些文字背后真正的含义。每一次试图翻开书页的努力,最终都只换来指尖的冰冷和内心的失落。
一阵微风吹过,卷起地面上几片枯黄的落叶。它们打着旋儿,发出簌簌的声响,像是在跳着最后一支无声的舞曲。其中一片,打着旋儿,慢悠悠地飘向你的脚边。它停在那里,像一个小小的、脆弱的标记。我没有动,你也没有动。我们就这样,和那片落叶一起,静止在这片被黄昏和路灯共同染色的世界里。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我看着那片落叶,又看看你。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我想伸出手,将它捡起来,然后,对你说话。哪怕只是说一句:“你看,秋天快要来了。”或者更简单一点:“有片叶子落你脚边了。”但我终究还是没有动。我害怕我的动作会打破这份脆弱的平衡,害怕我的声音会惊扰了这份凝滞的宁静。我甚至害怕我的目光会让你感到不适。于是,我只能继续站着,像一个蹩脚的偷窥者,或者一个蹩脚的诗人,用沉默和目光,进行着一场注定失败的觐见。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路灯的光芒显得更加清晰而孤独。远处的高楼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像是散落在黑色天鹅绒上的碎钻,遥远而冰冷。空气似乎更加湿冷了,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我紧了紧身上的衣服,试图抵御这份寒意,但它却像是来自于我的内心深处,无孔不入。
我看着你。看着你在那片昏黄的光晕中,安静地站立着。你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斜斜地投射在地面上,与我的影子遥遥相望,却又泾渭分明,像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我知道,我们之间存在着某种东西,某种看不见、摸不着,却又真实存在的隔阂。它像是一堵无形的墙,横亘在我们之间,无论我如何努力地伸长手臂,也无法触及你的世界。
这堵墙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我不知道。也许从我们相识的那一天起,它就已经存在了,只是当时的阳光太过明媚,周围的喧嚣声太过响亮,让我误以为那只是一我的错觉。也许它是在某一次无声的对视中,某一次欲言又止的沉默里,某一次擦肩而过的瞬间,悄然滋长、蔓延,最终变得如此厚重、如此坚固。
我曾试图去理解它,去穿透它。我用心去感受你每一次细微的情绪波动,用眼睛去捕捉你每一个隐藏的眼神,用耳朵去倾听你每一句欲说还休的话语。我像一个解谜者,沉迷于破解你身上的密码。但我越是努力,就越是感到迷茫。你的心思像是一片深邃的海洋,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暗流涌动,蕴藏着无尽的秘密和未知。我越是深入探索,就越感到自身的渺小和无力。
有时候,我会觉得你像是活在另一个维度里。你的思维方式,你的感受方式,你对这个世界的看法,都与我格格不入。我们说着相同的语言,呼吸着相同的空气,生活在同一个空间里,却仿佛身处不同的星球。我们之间的对话,常常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看得见彼此的口型,听得到彼此的声音,却无法真正抵达对方的内心。
这种感觉让我感到疲惫,也让我感到孤独。尤其是在这样寂静的黄昏,当我看着你,看着你那双总是望向远方的、深邃的眼睛,看着你那张总是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疏离感的脸庞时,这种感觉就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几乎要将我淹没。
我想叹气。真的。
那口气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堵在胸腔里太久太久,沉甸甸的,闷得人喘不过气来。它想要出来,想要获得自由,想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它在我的身体里横冲直撞,寻找着宣泄的出口。我的肩膀微微耸动着,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我甚至能感觉到那股气息在喉咙口盘旋、冲撞,发出细微而急促的声响。
但我终究还是没有让它逸出来。
我为什么要叹气呢?为这无疾而终的黄昏?为这无处安放的心情?为你我之间这无法逾越的鸿沟?还是为这整个荒诞而沉闷的世界?
我不知道。
叹气似乎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它只是一种无力的宣泄,一种徒劳的姿态。它就像投入湖面的一颗石子,激起一圈涟漪,然后迅速归于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世界不会因为我的一声叹息而改变,你也不会因为我的一声叹息而靠近。它只会让我自己显得更加软弱和无助。
于是,我紧紧地闭上了嘴巴,将那口气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它沉入我的心底,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我的心口上,让我感到一阵阵的窒息。
我们就这样站着,沉默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像沙漏里的细沙,悄无声息地滑落。路灯的光芒依旧昏黄,远处的喧嚣依旧遥远。你依然背对着我,或者,至少,让我觉得你是在背对着我。你的影子在地面上拉得更长了,仿佛随时都会被这无边的夜色彻底吞噬。
我不知道我还能站多久。我的双腿已经开始感到有些麻木,晚风吹过裸露的皮肤,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但我不敢移动,生怕打破这脆弱的平衡,生怕惊扰了此刻的宁静。这宁静虽然令人窒息,但至少,它还是一种宁静。一旦打破,我害怕面对的,是更加令人不安的混乱和嘈杂。
我开始胡思乱想。我想起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那天的阳光很好,天空湛蓝,微风和煦。你穿着一件蓝色的连衣裙,站在人群中,像是一朵遗世独立的蓝色鸢尾花。你的眼神清澈而明亮,带着一种好奇和探究的光芒。我至今仍然记得,当时我的心跳是如何地加速,手心是如何地出汗,大脑是如何地一片空白。
那时的我们,似乎并没有如此深刻的隔阂。我们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得可以闻到你身上淡淡的洗发水香味,近得可以看清你脸上细小的绒毛。我们聊了很多,从天气到电影,从书籍到音乐。虽然有些话题显得有些刻意和生涩,但那种轻松愉快的氛围,却是真实存在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呢?
是那次你婉拒了我的邀请,说你已经有约了?还是那次我在你生日时送出的礼物,你虽然收下了,却没有露出我期待的那种笑容?是你开始在和我对视时,眼神变得躲闪而不安?还是你开始在谈话中,不经意地避开那些可能触及我内心深处的话题?
我不知道。记忆像是被打碎的镜子,散落一地,无法拼凑出完整的图案。我只记得,那堵无形的墙,是在不知不觉中,一点一点地建立起来的。它像是一株缓慢生长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在我们之间,用它的枝蔓和尖刺,将我们越隔越远。
我曾经试图反抗过。我鼓起勇气,向你提出过疑问,表达过我的困惑和不安。我以为,只要我们能够坦诚地沟通,就能够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但结果却总是适得其反。你的反应总是那么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冷漠。你说,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问题,是我太多心了。你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和思考方式,不可能完全一样。你说,距离产生美,保持一定的距离,对我们都好。
你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总是那么轻柔,那么平静,仿佛在谈论一个与己无关的话题。但正是这种平静,这种理所当然的态度,让我感到更加的绝望。因为你根本就不愿意去尝试理解我,不愿意去寻找我们之间的共同点,不愿意去为我们的关系做出任何的努力。你只是站在那里,用你那看似无懈可击的逻辑,将我所有的热情和期待,都挡在了门外。
于是,我也渐渐地放弃了。我不再追问,不再解释,不再试图靠近。我学会了接受,接受这种距离,接受这种隔阂,接受这种无法言说的宿命感。我开始像你一样,用疏离和冷漠来武装自己,用沉默和伪装来保护自己。我们就像两条平行线,在各自的轨道上渐行渐渐远,即使偶尔因为某种外力而短暂地靠近,最终还是会回到各自原来的位置,继续着永无交集的旅程。
风又起时,卷起的落叶更多了。它们在空中飞舞、旋转,发出簌簌的声响,像是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告别。其中一片较大的叶子,打着旋儿,慢悠悠地飘落在我们之间的空地上。它停在那里,像一个孤零零的惊叹号,又像是一个巨大的问号,悬在我们的沉默之上。
我看着那片叶子,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悲哀。我不知道这悲哀是因何而起,是为了这片飘零的落叶,还是为了我们之间这如同落叶般无法掌控的命运。
也许,我们都只是这庞大城市机器中微不足道的零件,被无形的力量驱使着,身不由己地运转着。我们相遇,擦肩而过,或者短暂地交汇,最终都将走向各自既定的终点。我们之间的故事,或许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场无声的悲剧,没有激烈的冲突,没有刻骨的仇恨,只有这日复一日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和疏离。
我看着你。看着你在昏黄的灯光下,安静地站立着。你的身影在夜色中显得有些单薄,甚至可以说是伶仃。我不知道你此刻在想些什么。也许,你和我一样,也在感受着这份黄昏的寂寥,也在思考着我们之间这无解的困局。也许,你什么都没有想,只是习惯了这样的沉默,习惯了这样的疏离。
我甚至产生了一种荒谬的错觉,仿佛你根本就不知道我的存在。仿佛我只是这城市夜晚里无数背景中的一个,渺小而无足轻重。但我知道不是这样的。因为你的背影,你的气息,你所散发出的那种独特的、混合着疏离与倔强的气场,都清晰地告诉我,你是存在的,你就在我的面前,与我共享着这片寂静的空间。
只是,我们之间,始终隔着那么一层东西。一层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坚不可摧的东西。
那口被我强行咽回去的气,此刻又重新翻涌上来。这一次,它似乎更加沉重,更加汹涌。它不再是简单的叹息,而是夹杂着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有无奈,有失落,有疲惫,还有一丝丝难以言喻的……绝望。
我真的好想叹气。好想将这口积攒了太久太久的气,痛痛快快地、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哪怕它会让我显得更加软弱,哪怕它会让我更加清晰地感受到这份痛苦和无奈。
但是,我不能。
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能。也许是因为害怕打破这最后的、脆弱的平衡?也许是因为害怕看到你因此而露出的、哪怕一丝一毫的厌烦或者不耐?也许是因为,我内心深处,仍然残存着一丝微弱的、不肯熄灭的希望?我希望有一天,这堵墙会突然消失,我们会像最初那样,能够坦诚地相对,能够自由地交流。
这个希望如此渺茫,如此微弱,像风中残烛,随时都可能熄灭。但我还是紧紧地抓住它,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它支撑着我,让我能够继续站在这里,继续看着你,继续承受这份令人窒息的沉默和煎熬。
时间,依然在不紧不慢地走着。像一条慵懒的河流,裹挟着泥沙,奔腾不息,最终汇入无边无际的黑暗。路灯的光芒,似乎也变得更加黯淡了。远处的灯火,依旧闪烁着,却显得更加冰冷和遥远。
你,依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而我,也依然站在这里。看着你,感受着胸腔里那股越来越沉重的气息,以及那几乎要将我吞噬的、无边无际的孤寂。
世界如此之大,我们如此渺小。
时间如此漫长,而等待,却如此短暂。
我看着你,突然就好想叹气。
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仿佛能穿透这厚重的夜色,抵达时间的彼岸。
但最终,我什么也没有做。
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你,看着暮色四合,看着灯火阑珊,看着我们之间那道无形的鸿沟,在寂静中,无声地蔓延。
就像许多年前一样。
也或许,会像许多年后一样。
谁知道呢。
这里是薄命司,李凯诗,林沁,李零一,李晓婉来到玉面修罗月无瑕处,玉面修罗月无瑕为几人用塔罗牌算命。
江南的雨季,总是来得缠绵悱恻,仿佛天空本身就是一枚被泪水浸透的琉璃,淅淅沥沥,敲打着红尘俗世的每一个角落。然而,薄命司所在的这座庭院,却似乎游离于这无边无际的愁绪之外。它隐匿在京都最繁华也最喧嚣的街巷深处,一道看似寻常的朱漆大门后,却是一片截然不同的天地——一个关于宿命、记忆与哀愁的秘境。
今日的薄命司,庭院里的那株百年老桂树,正开得泼泼洒洒,浓郁的甜香弥漫在湿漉漉的空气中,甜得发腻,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沉静。雨丝被厚实的屋檐挡在外面,只化作檐角串串晶莹的水珠,叮咚坠落,敲打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如同时间的碎屑。光线透过湿漉漉的空气和繁密的枝叶,变得昏黄而柔和,给这古朴的庭院披上了一层朦胧而神秘的纱衣。
在这宁静得近乎凝固的时刻,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份沉寂。那声音细碎而谨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最终停在了通往主屋的回廊入口处。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位身着月白长裙的女子,她的名字是李凯诗。她并非那种一眼望去便惊艳绝伦的美人,但眉宇间自有一股沉静温婉的气质,如同空谷幽兰,不争不抢,自有风骨。她手中轻轻握着一把描金折扇,扇面半合,似乎在遮掩着什么,又像是在品味着这雨后庭院的微凉。她的眼神清澈如水,却又深不见底,仿佛能映照出世间万物的倒影,此刻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虑和探寻,望向庭院深处那扇紧闭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檀木门。
紧随其后的是林沁。她与李凯诗的沉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如同阳光下翩跹的彩蝶,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她穿着一身桃红绣金的襦裙,裙摆随着她的走动轻轻摇曳,仿佛有生命一般。她的脸上总是挂着明朗的笑容,眉梢眼角都飞扬着青春的光彩。然而,仔细看去,那笑容之下似乎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惴惴不安,像是明媚的春日里,偶尔掠过的一抹阴翳。她手里把玩着一串晶莹剔透的紫玉髓手串,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玉石,似乎在缓解着某种情绪。
走在中间的是李零一。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淡淡的、挥之不去的忧郁气息之中。一身素雅的青色衣裙,洗得有些发白,却干净整洁。她的面容清秀,甚至可以说是绝色,但那双眸子却如同蒙上了一层薄雾的秋水,清澈见底,却又带着深入骨髓的寒意和疏离。她不常说话,只是默默地跟在众人身后,目光低垂,落在自己绣着兰草图案的鞋尖上。偶尔抬起头,眼神掠过庭院中的景致,也像是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带着一种旁观者般的淡漠和悲悯。她怀里抱着一个古旧的、书页泛黄的线装书匣,匣子上没有任何装饰,却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
殿后的是李晓婉。她是四人中最年轻,也是最活泼的一个。一身鹅黄色的短襦长裙,勾勒出娇俏玲珑的身段。她的脸上总是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兴奋,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像两颗黑葡萄,闪烁着对未知世界无尽的探求欲。她的嘴角总是微微上扬,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小虎牙,显得俏皮又可爱。她手里拿着一个做工精致的银质拨浪鼓,百无聊赖地轻轻摇晃着,发出清脆悦耳的“咚咚”声,试图打破这过于沉静的气氛,或者说,是想用自己的活力来驱散心中那一丝隐隐的不安。她的脚步明显比前面三位都要轻快许多,甚至偶尔会因为看到院中某处新奇的景致而小小地雀跃一下,但很快又会意识到场合的庄重,而连忙收敛心神,只是那双灵动的眼睛却依旧忍不住四处打量。
她们四个人,身份、性情、乃至命运轨迹都各不相同,却因为某种冥冥之中的联系,或者说,是某种共同的、难以言说的“薄命”之感,而聚集在了这里。她们是京城里小有名气的才女,诗词歌赋各有千秋,平日里也常相邀聚会,吟诗作画,赏花品茗。然而,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如同无形的阴影,悄然笼罩在她们的心头。或是情感上的纠葛,或是家族中的变故,或是前路茫茫的迷茫……种种不如意,如同这连绵的秋雨,挥之不去。在经历了数次徒劳的倾诉和寻求帮助无果后,她们几乎同时想到了一个地方,一个人。
那就是薄命司。
一个在京城上流社会中流传着各种神秘传说的所在。据说,这里收藏着天下间最详尽、也最哀伤的命簿,记录着那些红颜薄命、天妒英才的故事。而薄命司的主人,便是那位被称为“玉面修罗”的月无瑕。
关于月无瑕的传闻,更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人说她容颜绝世,却心如蛇蝎,专以玩弄人心为乐;有人说她身世凄惨,早年丧夫,性情变得孤僻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更有人神乎其神地说,她拥有通晓过去未来、看透人心命运的能力,能够通过神秘的仪式和道具,为人指引迷津,预示吉凶。但无论传闻如何,月无瑕的薄命司,始终是那些在命运泥沼中挣扎的人们,心中最后一个、也是最绝望的希望之地。她们来了,带着各自的秘密和期盼,也带着内心深处那份难以言喻的恐惧。
终于,她们来到了那扇传说中的檀木门前。门上没有悬挂任何牌匾,只有两个古朴的篆字——“薄命”,笔力遒劲,隐隐透出一股不祥的气息。门是虚掩着的,并未紧闭。林沁上前一步,轻轻叩响了门环。那是一对精雕细琢的白玉门环,触手温润,叩击之声却并不清脆,反而带着一种沉闷而悠远的回响,仿佛直接敲击在人的心坎上。
“咚……咚咚……”
敲门声在寂静的庭院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突兀。四人屏息凝神,等待着未知的回应。李凯诗的眉头微蹙,眼神中掠过一丝紧张;李零一依旧低着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住了眼底的情绪;李晓婉则停止了摇晃拨浪鼓,小手紧紧攥着裙摆,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只有檐角的水珠依旧在不知疲倦地滴落,发出单调而持续的“嘀嗒”声。
过了许久,就在她们以为无人应答,准备再次敲门时,门内终于传来一个清冷的女声,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仿佛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瞬间驱散了庭院中所有的虫鸣鸟叫:
“进来吧。”
这声音不高亢,也不柔媚,恰到好处地融合了某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空灵。它像是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寒冰,让四人心中都不由自主地一颤。
李晓婉下意识地往李凯诗身边靠了靠,林沁也收敛了笑容,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只有李零一,似乎对这声音早有预料,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只是抬起了头,望向那扇缓缓开启的门扉。
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内推开,发出“咿呀”一声轻响,仿佛一个沉睡已久的灵魂被打扰了清梦。
门后的景象,让即便是见多识广的李凯诗,也不由得微微屏住了呼吸。
这是一间极为宽敞,却又异常简洁的屋子。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更像是一座精心布置的佛堂或是某种神秘的祭坛。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特的香味,既非沉水香的馥郁,也非檀香的醇厚,而是一种近乎于无的味道,干净、空灵,仿佛是雪后初晴的山谷,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古籍纸张和墨锭的混合气息。
屋子正中,没有摆放常见的桌椅,只有一张矮矮的、通体由某种不知名白色玉石砌成的蒲团。蒲团上方,端坐着一位女子。
她便是月无瑕。
江南从未见过如此……矛盾的存在。她确实美得如同月下的仙子,肌肤胜雪,眉目如画。一身素白的衣裙,没有任何华丽的装饰,只在袖口和下摆处用银线绣着几朵极其简约的、几近透明的昙花图案,仿佛随时会随风飘散。她的脸庞白皙得近乎透明,五官精致得如同上天最完美的杰作,组合在一起,却形成了一种近乎冰冷的美感。尤其是那双眼睛,黑白分明,瞳仁是极深的纯黑色,宛如两泓不见底的寒潭,深邃、宁静,却又仿佛蕴藏着无尽的沧桑和看透世情的悲悯。她的嘴唇颜色很淡,几乎没有涂抹任何脂粉,呈现出一种近乎病态的苍白,此刻微微抿着,构成一道固执而优美的弧线。
她就像是用最上等的羊脂白玉精心雕琢而成的塑像,美丽,却没有一丝温度。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场,仿佛与周围的寂静融为一体,成为了这间屋子,乃至这片庭院的一部分。她的存在本身,就构成了一种强大的气场,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到渺小,感到敬畏,甚至感到一丝……恐惧。这,便是“玉面修罗”之名最好的写照——面容绝美,气质却如修罗般冷冽、孤寂。
屋子里的陈设极少,除了那张玉石蒲团,便只有一张矮几。矮几上放着一个古朴的青铜香炉,炉中插着几支正在静静燃烧的素心香,袅袅青烟盘旋而上,无声无息地融入空气。香炉旁,静静地躺着一副看起来颇为古老的塔罗牌。那副牌并非寻常所见,牌面是深邃的暗金色,边缘用细密的银线勾勒出繁复而诡异的花纹,似是某种失传已久的古老图腾。牌面本身是空白的,但在烛光下隐隐流动着奇异的光泽,仿佛蕴藏着无穷的秘密。
整个房间光线昏暗,只有几盏烛火在墙壁上的青铜灯台中静静燃烧,散发出幽幽的光芒,勉强照亮了蒲团和矮几周围的一小片区域。光线落在月无瑕的脸上,为她绝美的容颜增添了几分不真实的朦胧感,也让她眼神深处的寒意更加明显。
四位女子站在门口,一时间竟都忘了言语,仿佛踏入了一个不属于人间的领域,周遭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空气中那股奇特的香味,以及月无瑕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近乎凝滞的寂静,让她们心中的喧嚣和杂念都沉淀了下来,只剩下一种本能的敬畏和不安。
“坐。”月无瑕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么清冷,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
她并没有起身相迎,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她们在矮几对面的蒲团上坐下。
李凯诗最先回过神来,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下心中的悸动,率先上前,在矮几左侧的一个蒲团上轻轻坐下。她尽量让自己的姿态放低,姿态恭敬,但眼神却忍不住再次落在月无瑕那张绝美却冰冷的脸上。
林沁紧随其后,她的动作显然没有李凯诗那么从容,坐下时差点绊了一下,引得李晓婉低呼一声。林沁脸颊微红,嗔怪地瞪了李晓婉一眼,也规规矩矩地在李凯诗旁边坐下。她的心跳得有些快,目光闪烁,不敢长时间直视月无瑕,而是更多地打量着屋内的陈设,尤其是那副神秘的塔罗牌。
李零一默默地走到最右侧的蒲团坐下,动作轻柔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她坐下后,便低下了头,双手放在膝上,脊背挺得笔直,整个人如同石雕一般,沉默不语,仿佛早已习惯了这种寂静和疏离。
最后是李晓婉。她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震撼中,又或许是被月无瑕那超凡脱俗的美貌和冰冷气质所震慑,动作有些迟疑。在李凯诗的示意下,她才小心翼翼地坐在了林沁旁边,也就是矮几的最右侧。坐下后,她仍然忍不住偷偷抬眼打量着这位传说中的“玉面修罗”。近距离看,更能感受到月无瑕那肌肤的莹白细腻,以及那双深邃眼眸中蕴含的复杂情绪——那是历经世事沧桑,看透人间悲欢后沉淀下来的疲惫与空洞,也是一种远远超脱了她年龄的、令人心悸的沉静。
四人都坐下后,房间里陷入了更深的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爆裂的轻微声响,以及香炉中青烟袅袅升起的细微声音。烛光在墙壁上摇曳,投下她们四人形态各异的影子,随着火焰的跳动而扭曲、拉长,仿佛一个个挣扎的灵魂。
“你们为何而来?”月无瑕终于再次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的四人,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审视着四件没有生命的器物。
这个问题,太过直接,也太过沉重。
李凯诗定了定神,她知道,既然来了,便不能退缩。她向前微微倾身,声音尽量保持平稳:“月先生……我们听闻先生精通命理,能解人意。我等近日……心中烦忧,自觉命运叵测,故而前来,希望能得先生指点迷津。”
她的话说得很委婉,也很客气,用了“先生”这个尊称,也强调了“指点迷津”的意愿,而非直接要求算命。
月无瑕听了,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仿佛能穿透李凯诗的言语,直视她内心深处的焦虑。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命运……如同一条奔腾不息的长河,裹挟着泥沙俱下。凡人立于岸边,或随波逐流,或挣扎求生,或试图窥探其源头与尽头。然,河水滔滔,变幻莫测,谁能真正洞悉其全部?”
她的声音平淡无波,却说出了命运最本质的不可捉摸。
“我所做的,不过是在长河的某些渡口,点亮一盏微弱的灯火,或许能暂时照亮前路的一角,或许……也可能让你们看清某些不愿面对的真相。但最终的选择,依然在你们自己手中。”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那副暗金色的塔罗牌上,“你们……愿意看吗?”
“愿意!”几乎是异口同声,四人给出了相同的回答。虽然每个人的心境不同,但此刻,面对这位神秘的“玉面修罗”,面对这唯一可能窥探命运的机会,她们都选择了直面。
月无瑕不再多言,只是伸出了一只手。她的手指纤长、白皙,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透着健康的淡粉色。但当她的手指轻轻拂过那副塔罗牌时,却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
她并未洗牌,也未曾切牌,只是用那双苍白的手指,在牌堆上轻轻划过,如同抚摸着一件稀世珍宝。然后,她抬起眼,目光再次扫过四人,最后停留在李凯诗身上。
“第一个问题,属于你,李凯诗。”她的声音依旧清冷,“你问的是什么?是情?是名?是禄?还是……那隐藏在平静生活下的……不为人知的恐惧?”
李凯诗心中猛地一惊。她确实在来之前反复思量过,想要问的问题有很多。她担心自己与丈夫之间日益加深的隔阂,担心家族生意的潜在危机,也担心自己看似美满的生活下是否潜藏着什么未知的变数。但月无瑕几乎不假思索地便点出了她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恐惧——那是一种对未来的、模糊不清却又无处不在的不安感,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暗中窥伺着她,而她却无能为力。
她的脸色微微发白,嘴唇翕动了几下,才艰涩地开口:“我……我问我未来的……平安。以及……我视为依靠之人,是否……值得我如此信任?”
月无瑕点了点头,没有评价她的问题,只是再次伸出手,从那副暗金色的牌堆中,凭空抽出了一张牌。
她的动作流畅而优雅,仿佛这并非一次占卜,而是一场无声的仪式。
牌被抽出,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牌面朝上。
借着昏暗的烛光,李凯诗和其他三人都忍不住微微探身,想要看清那牌面上究竟是什么图案。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那张被抽出的塔罗牌,牌面依旧是空白的。没有符号,没有图像,只是一片纯粹的、深邃的暗金色,仿佛蕴藏着一片星空,又仿佛什么都没有。
“这是……‘愚者’牌的原初状态。”月无瑕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它代表着开始,代表着未知,代表着无限的可能性,也代表着……固执的、不顾一切的冲动。”
她将那张空白牌,轻轻地放在了矮几中央,位于李凯诗面前的位置。
“你的未来,目前正处于一片混沌之中。如同这张牌,你看不清方向,也无法预测结果。你所珍视的依靠,其本身也正处于命运的十字路口,充满了变数。‘愚者’的牌意,既是警示,也是机遇。它告诉你,不要被眼前的表象所迷惑,也不要被内心的恐惧所束缚。有时候,最艰难的道路,恰恰是通往真相的唯一途径。你需要有勇气,去面对那份未知,去质疑那份‘理所当然’。但切记,‘愚者’的冲动,也可能让你坠入深渊。平衡,才是关键。”
月无瑕的解读,简洁,却带着一种直指人心的力量。她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却点明了问题的核心,也揭示了潜在的危险。
李凯诗听得心头一震。月无瑕的话,仿佛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心中那扇一直紧锁着的、关于不安和恐惧的大门。她一直试图忽视和压抑的那种感觉,此刻被如此清晰地剖析出来,让她感到一阵眩晕。尤其是“质疑那份理所当然”这几个字,更是像重锤一样敲击在她的心上。是啊,她一直以来,都太过于理所当然地享受着丈夫的关爱,家族的庇护,以为这一切都会永远持续下去。却从未想过,这一切,或许也如同这混沌的未来一样,充满了变数。
她怔怔地看着那张空白的“愚者”牌,心中五味杂陈。既有被看穿的惶恐,也有一丝……被点醒的明悟。
“谢谢先生指点。”良久,李凯诗才低声说道,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月无瑕微微颔首,算是回应。她的目光转向了下一位。
“林沁,你的问题,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