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如墨,风凛如刀。
裴十七伏在陈伯背上,涣散的瞳孔里满是惊悸。
浓烈的血腥气,伴着隐隐的苍术味,犹如锁链,直撞裴十七的喉头,浓的让他有些喘不上气。
陈伯早已被血浸透的草鞋,在石道上碾出点点暗红,那颜色,与药舂里捣碎的木棉相似。
“木棉,性凉味甘,清热利湿...”
恍惚间,裴十七记起父亲那张掩映于油灯之下的脸,半明半暗。
“十七,这本草药集上已经记下了几种常见的药材,我刚又加上木棉一节。以后这本草药集就交给你,凡遇到未录入的草药,你都要仔细录上,四气、五味、相冲,药理、药性,等把这厚厚的一本全部录完,你就可以学着给人开方了。古有神农氏尝百草,今有裴十七录草求开方!”说着,父亲在裴十七的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
三个时辰前,晚霞正好。
早已打了烊的药庐内,父亲、陈伯和裴十七正围在陶炉前,烤着从青崖山上打来的野兔。陶炉内的火炭烧的正旺,父亲一边转着木架,一边在兔肉上刷着胡桃油,而陈伯则不时撒上些梅汁和孜然。香气四溢间,裴十七的口水已拉的老长...
一阵回忆涌上心头,裴十七不由得鼻中一酸,刚止住的眼泪又如开了闸的洪水。
“十七,别怕,还有我在。”似是觉察到裴十七的异样,仍在狂奔的陈伯说道,本就苍老的声音被夜风撕碎,更加听不清楚了。
裴十七抹了把眼泪,装作没有听到。
药庐里冲天而起的火光,房梁被烧裂时的噼啪作响,还有那股掺杂着血腥气的焦糊味,好像刚刚才发生一样,裴十七想不通,那些突然出现的黑衣人究竟是谁?他们为何要烧掉药庐?又为何要杀掉父亲?
山道绵延,二三十点火光游移,犹如群狼贪婪的血睛,满是对猎物的渴望。
这帮天杀的!裴十七在心中骂道。
破空声划破夜色,一枚羽箭擦着裴十七散乱的发髻,“噔”的一声扎入崖壁。
箭镞激起的碎石,在裴十七脸上割出一道极细的血痕,片刻之后,才感觉到有那么一丝丝疼。
“低头!抓紧!”陈伯压低身子,枯槁的双臂紧紧箍住背上的裴十七。
崖壁间恣意穿出的老松张牙舞爪,如吃人的妖物。
裴十七似是想起了些什么,伸手在怀中乱摸。是那本被烧的只剩下半本的草药集,封面上“百草经”三个朱砂字如今只剩下“百草”二字。
“十七,百草者,即可入药,也可入毒,人命关天,由不得一点闪失,懂吗?”父亲的教诲再次回荡在裴十七的耳边。
裴十七攥紧双拳,将那半本《百草经》重新揣回怀中,这可能是父亲留在世上唯一的东西了。
“陈伯,咱们不逃了吧…这光秃秃的青崖山上下只有一条石道,再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呢?还不如直接跟他们拼了,死也似的痛快些!”
陈伯微微一怔,只是默默说道,“十七,还记得上次咱俩在青崖山西麓的峭壁上采的石斛吗?”
“石斛?”陈伯突如其来的问题让裴十七摸不着头脑。
“对,石斛。”陈伯似乎有什么想法。
“记得,不就在青崖山的西麓崖壁吗?顺着崖顶的藤蔓下去,很快就能看到那个凸起的石台上聚满了石斛,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记得那就好…”陈伯打断裴十七的反问,“一会儿到了崖顶,你就顺着藤蔓下去。”
陈伯的话还未说完,裴十七又听到几声连续的破空声,但这次,似乎没有之前那么幸运。
一支羽箭直接从陈伯的左肩射入,引得陈伯一个趔趄栽倒在地,而陈伯背上的裴十七也被摔出去一丈多远,脸上、胳膊、后背,在石道上蹭出一道道血印。
待裴十七挣扎着爬起,陈伯已经倒在血泊之中,胸口已经被羽箭洞穿,粘稠的鲜血顺着箭杆汩汩冒出。
“咳...咳...”裴十七看到,面如紫绀的陈伯正吐出满口的血沫。
坏了,怕不是被射穿了肺。
父亲曾说过,人的肺如果被洞穿的话,就会造成呼吸困难以及大出血,而穿胸而过的羽箭也不可随意拔除,若贸然动手,伤势会更加严重。
“十七…我怕是…不行了…快跑…”陈伯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推开还在愣神的裴十七,却发现就连手也抬不起来。
“我不走!”裴十七跪在陈伯身前,扯断衣袖,想要绕过陈伯的肩膀进行包扎。
“来不及了…这伤势…已经…没救了…”说着,陈伯再次咳出一大口血沫,呼吸更显急促。
夜空云层流动,连最后的半轮明月也被遮住。
这一夜,实在是太漫长了…
还没等月光重新出现,陈伯身上就炸开一团血雾。一把亮银朴刀直直砍在陈伯的肩上,陈伯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睛还死死地看着裴十七。
陈伯飙出的鲜血溅到裴十七的嘴里,一股浓重的铁锈味直冲咽喉。
原来,血是这样飙出来的吗?
余光中,那名砍倒陈伯的黑衣人再次举起朴刀。完了...下一个就是我了。
裴十七双眼一闭,只等那朴刀落下的一刻。
铛——
黑衣人的朴刀被什么东西击中,刀锋偏了半分,擦过裴十七的头顶。
“主上有令,要留这娃子的活口!”
一名领头的黑衣人冷冷说道,刚才伸出的手已然收入袖中,那漆黑的袖口处,绣着两条金色的蟠龙。
裴十七想笑,却根本笑不出来。望了一眼石道外侧的云海,从这摔下去,应该会摔成一滩肉泥吧,但就算是摔死,也比被这些黑衣人抓住的好吧…
跃出崖边的刹那,流云终于飘散,一缕月光正打在裴十七的脸上。
下坠的气流撕扯着裴十七的发带,散乱的发丝向上飞散,像一蓬被风吹散的何首乌须子。裴十七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在峭壁间翻转、断裂,犹如破碎铜镜里的光斑。而嶙峋的山石突然变得柔软,如同融化流淌的琉璃。被月光浸透的松树正在褪色扭曲。当刺眼的光芒从崖底升腾而起时,裴十七似乎闻到了一股檀香。强烈的眩晕感催的裴十七几欲作呕,胃中翻涌的酸苦,像极了苦瓠子的味道。耳中的嗡鸣如同洪钟,震得裴十七头皮发麻,直到眼前一黑。
茫然间,裴十七还是没想明白,陈伯为何会提起青崖山峭壁上的石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