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被追上。就得拿出实际行动来。
泰伯和长勺鞠、甲穗鱼商议对策,有件事一直在困扰泰伯。
他问长勺鞠,现在武士编成一队,他们家里全靠妇女,妇女能有多少力气啊?要照顾老人和孩子,还要拖带家当,因为这,行军速度非常缓慢。
为什么不让武士回家帮忙干活呢?
长勺鞠吃了一惊,连连摇手:
“可不敢这样,这是四代以前定下的规矩,不可以变的。“
泰伯知道这件事。
周人的历史,是他和仲雍必修的功课,专门有族里的老人讲给他们听,他们再讲给甲穗鱼和姬亶,相当于过关考试,所以历史事件都熟得很。
那是公非担任族长的时候,高层决定学习殷商的做法,把族人分成几类,做农桑的就做农桑,做匠人的就做匠人,做武士的就做武士。
这样每个人心无旁骛,能把自己的行当做到最好。
不过以前周人不是这样的,以前周人,一起种地,一起制陶,一起打仗。
所以有族人质疑说,这样武士和匠人吃的粮食从哪里来?为什么农人要平白无故供养他们?
公非说是武士保护了你们,所以你们应该供养。
可是族人又说,我们可没有让武士保护,是他们自己腆着脸,硬要这样干的。
公非又向他们解释,武士的粮食由部落供给,列支公共消耗;匠人的粮食用他们的产品和农人交换,你看殷商这么干,所以强大如斯,周人一定得学学这个办法。
人们还是争论不休,当时天下八百部落,叫八百诸侯也行,很多也在争论,到底是大家混在一起干活好,还是分开干好。
换句话说就是,搞不搞社会分工。
有些部落这样,有些部落那样,四处调查一下,也是干好干坏都有,没有定论,根本没有定论。
公非不想等了,他插剑为誓,不愿意这样的人可以离开,但留下的人,以后世世代代,不许更改。
当时确实有差不多一半的人离开了部落,不知所踪,但规矩就这样定下来了。
”从现在算起,到岐山脚下只要一个月的时间,也不是真的改规矩。“泰伯想不通为什么不能通融。
“大公子,一个月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以后被你父亲知道,你和我们都不好交代啊。“
“可是现在这样,只能等着穷夷追上,就这一条路吗?”
泰伯望向甲穗鱼,他虽然看似在征求意见,和两位长者商量,实际上心里已经定了,就这么干。
但他也知道管人管事,能不硬来就不硬来,这时候需要甲穗鱼说话。
甲穗鱼是部落里的长者,身兼礼乐官和祭祀两职,言语十分有分量,此时甲穗鱼低垂着已经略有斑白的眉毛,良久说道:
“据我所知,先祖公非之后,部落有了集市,武士专心练武,匠人专心技艺,人人争抢给自己干活,部落确实比以前兴旺,依我看这是不能改的。”
他停了一下,继续慢条斯理地说,“不过现在事情紧急,公子是有天命的人,无论你怎么做,天命都会如常的运行下去,就算改了一些,以后再改回来就是了。”
又转而对长勺鞠说,“鞠公,辅佐大公子带族人平安到达岐山,这件事比天大,以后亶公那里,咱们还要帮着大公子解释啊。“
长勺鞠无奈地摇摇头,又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泰伯见长勺鞠不再反对,又安慰他们说道,“如果以后我父亲怪罪,那也是我自作主张,和您两位无关。”
他不等这两人再说什么,随即便命令道:
“那就这么定了,武士暂不再专职,和族人讲好,最迟到岐山脚下就恢复回来,下不为例。”
命令下达后,泰伯身边只留下断身虎等几个没有成家的武士,其他人回到了家里,这样一来行军速度确实快了很多。
不过问题也很快就出来了。
别的武士可以回家帮忙,但做斥候的人,还要每天探路和监视敌情,照顾不到家里。
本来武士都没法回家也就算了,现在多数武士回了家,不患寡,患不均,斥候不免生出怨言。
凭什么回家的人又拿武士津贴又帮家里干活?
做斥候的就活该吃亏吗?
他们几次找长勺鞠要求轮番做斥候,长勺鞠不肯,劈头盖脸把他们训了一通。
理由是原本做斥候,分的粮食就比其他武士多,当年争着做,争得鸡飞狗跳,现在才想轮番做,哪有这样的美事。
心里有怨言,事情自然做的马虎,不久,前方斥候报告,山路虽然艰险,但没有人迹,于是泰伯带着三千人放心赶路。
大概到了中午,队伍正走在一处特别凶险的山脊上,两边尽是陡峭的悬崖。
正毫无防范之际,忽然前面一声喊,蓦地杀出一群身穿兽皮的北狄武士,怪叫声此起彼伏,看不出有多少人,一时箭矢、石头向周人迎头砸来。
有人惊恐叫喊,穷夷追上来了。
穷夷的名声实在令人恐惧,周人的队形立即乱作一团,泰伯跃马大呼:
“不要乱,武士跟我向前迎敌。“
事出仓促,三千人的队伍,在狭窄的山脊上绵延很长,后面的武士根本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只看到一片混乱,他们本能地护住家人。
而前面的武士即使听到了泰伯的命令,但人群四散,互相牵扯冲撞,也跟不上泰伯。
泰伯本就在队伍前方,他去过吴山,识路又是天生的,所以一直走在最前面,现在变生肘腋,倒成了只有他一个人在战斗。
恍惚听到长勺鞠和甲穗鱼焦急地大喊,“公子,小心。“
然后听见断身虎的惊叫声,一块碗大的石头迎面砸向他的胸口。
断身虎在哪里呢?
他在北狄人出现的时候,还在和虫华讨论武艺。
虫华对断身虎每次与人动手,越是激烈越是喋喋不休怪叫,感觉十分搞笑。
在虫华看来,男人应该沉默寡言,惜字如金,一个喋喋不休的男人,都赶不上好老娘们。
断身虎告诉她,这是他师门的秘传,称为灌鸣气,就像有些武士发力时怒吼一样,至于为什么叫这么古怪的名字,他就不知道了。
当年他学艺,同门师兄比他还聒噪得多,那个声音就像极热的夏天一万只蝉在鸣叫,连他都承受不住,这个师兄的武艺,确实高出他很多。
虫华问,“他是你的敌人还是朋友?“
断身虎把头伏在臂弯里,黯然说道,”我们师兄弟称为荆蛮五子,没有人站在我这一边,最厉害的那人,就是灭我满门的主要凶手。“
虫华抚摸着这个悲伤的男人,安慰他道,“别急,等你借兵回去,把他们一个一个杀得干干净净。”
断身虎抬起头长出一口气,说道,“杀他们,很难,但这仇是一定要报。”
就是这个时候,北狄人出现了。
前面一声惊呼,随后便是慌乱和惨叫,断身虎瞬间想起身在何地,抬眼去看泰伯,泰伯正在他目力所及的队伍最前方和敌人拼杀。
他连忙向前猛冲,混乱的人群挡住别人,却挡不住断身虎。
他宛如灵蛇在人们身边滑过,实在没有空隙,便如猿猴一样在人们肩膀上跳跃。
然而即使是这样,当他就要到泰伯身边的时候,那块碗大的石头,已经带着一声闷响,击中了泰伯的胸膛。
泰伯的身体划出一条弧线,向山崖坠落下去。
断身虎伸手一捞没有捞到,他应变迅速,另一只手抓起北狄的一名投石手,呼地扔下一侧山谷,身体借势向泰伯坠落的方向飞去。
等他到了崖边,才想起下面是万丈深渊,惊出一连串怪叫,单手揽住崖边的一株树干,唰地回旋一圈,踢翻了一个北狄武士,脑子也一阵急速转动。
这是怎么搞的,跟漆罕,漆罕死了。
现在跟泰伯,泰伯又死了。
人家问,你为什么没在他身边,说泰伯给放婚假了?可是泰伯死了,谁能证明这事?
姬亶能放过自己这个擅离职守的近身侍卫吗?
他第一个念头就是逃跑,借啥兵,能活下来再说,他的老家并没有信义二字,正拔脚要走,却忽然又想起虫华来,不由心里一软,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很快周的武士冲了上来,一场混战,北狄人除了少数逃走之外,都被格杀。
从长相和穿着来看,他们不但不是赤雷骑,连熏育部落的都不是。
应该属于北狄的奚隗部落,人数不多,只有不到一百人,也不是专门在此设伏,只是一次偶然的遭遇战。
甲穗鱼奔向悬崖边,俯身望向下面,只见云雾缭绕,隐约可见怪鸟回翔,鸣叫声阴冷凄厉,似能深入骨髓。
他连声大呼,“泰伯,公子“,声音传出去飘飘渺渺,空谷间却只有自己的回音,不觉老泪纵横。
断身虎寻了一条绳索系在腰间,另一端绑在崖边的树上,试了试足够牢固,便要向下滑去,长勺鞠忽然说道,“你不能走。“
不走就不走,断身虎似乎也料到有这一出,嘴角带着冷笑,看着长勺鞠。
长勺鞠对甲穗鱼说道,“这个人是泰伯的近身侍卫,亶公临别时交代,如有不忠之意,要当机立断下手除掉,现在泰伯遇难,放走了这个人,我们怎么向亶公解释?“
甲穗鱼抹了一把老泪,叹了口气说道,“此间恐怕只有此人的身手,能够下去寻找泰伯,无论生死,要给亶公一个交待啊。“
断身虎等了片刻无人说话,便挥挥手说道:
“诸公,再会。“
身子一弯,已经冲开云雾跳了下去,云雾一分即合,再无断身虎的声音和踪影。
过了好一会,有人把虫华从女眷那边带了过来,长勺鞠问道,“你男人下去寻找泰伯,若是寻不到,或者是泰伯死了,你男人都要跟着去死,你看他还敢不敢回来?“
甲穗鱼不以为然地说,“她一个妇人家,你问她这个做什么?”
长勺鞠说道,“我看断身虎如果回来,也是为着这个女人,他究竟是不是回来,他们男女之间,总比我们要多些了解。”
甲穗鱼叹息道,“就算知道了又怎么样呢?“
虫华听了半天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冲到崖边,好像随时都要跳下去。
良久才悲伤地说,“我们男欢女爱,两不亏欠,他身负血海深仇,怎么肯为我回来送命,你身为男人,却不懂什么是男人。”
长勺鞠跺跺脚说道,“她这样讲,那是一定不会回来了。“
话音未落,那条一端拴在断身虎腰间,一端拴在树上,本来绷得笔直的绳索,忽然间像中间被砍了一刀,忽地软了下来,山风一过,断绳在云雾里荡来荡去。
长勺鞠三把两把拉上来,果然中间断了,就算用锋利的青铜刀,也未必能这样整齐,他抓住断的绳头,口中不停地说,“看看,看看,这可怎么好哇。“
甲穗鱼在目瞪口呆的人群中,看到那个最机灵的斥候鱼矢,过去抓住他的肩膀说,“现在只能你去看看了,你如果不去,只好老头子我自己下去了。“
鱼矢向崖下一望,伸了伸舌头说道,“罢了罢了,我就拼这条命,如有不测,愿穗公照顾我家小。”
他仔仔细细把绳索系在腰间,打了七八个死结,正要援绳而下,下方的云雾一开,一头乱蓬蓬的断发冒了出来,有人虚弱地叫了一声,“拉我一把。“
众人七手八脚拉上来一看,正是下去许久音讯全无的断身虎。
他披肩的断发零落不堪,脸色苍白,身上衣裳破碎,青魆魆的纹身上,布满大大小小的伤口,即使是在周部落广场被众多武士围困,也未见这样狼狈。
虫华本在一边面无表情,伤心命苦,似乎天下所有的事情都已和她己无关,蓦地看到断身虎,脸像被火烧起来一样,一下扑在断身虎身上。
她想,这个男人回来是要死的,但为了自己还是回来了,这样的男人,多跟他一天就赚到一天,如果能一起几十年,那真是不冤枉了。
可是嘴上却娇声埋怨,“你这个坏人,你怎么舍得回来啊。”
这一刻,让她和断身虎一起死了,她也心甘情愿。
甲穗鱼看断身虎一个人上来,知道事情已经绝望,勉强问道,“看到什么吗?“
断身虎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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