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一块被浸透的黑布,沉重地压在雷恩的胸口。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冰冷的汗水瞬间湿透了后背,心脏在肋骨下疯狂擂动,仿佛要挣脱束缚。
那片黑沙荒原的景象依旧烙印在眼睑内侧,骨白色炼金塔的轮廓比记忆中的任何建筑都要清晰,而那个与他一模一样、双眼空洞如灰烬的身影,更是让他通体生寒。
“唯有鲜血才能开启大门,也唯有痛苦才能知晓道路。”
那不是梦中人的声音,而是通过某种介质直接灌入他脑海的共鸣,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冰冷质感,正是艾琳昨夜从罗兰的痛苦中榨取出的那段铭文回响。
雷恩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左肩。
在昏暗的月光下,那道扭曲的无限大∞符文不再是单纯的黑色纹路,它仿佛活了过来。
无数纤细如蛛丝的光线在皮肤下搏动、蔓延,像一张正在扩张的地下根系,已经越过锁骨,悄然攀上了他的胸膛。
每一次心跳,那些光丝都会随之明灭,带来一阵微弱却无法忽视的刺痛感,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他的血肉中构筑新的神经。
没有丝毫犹豫,雷恩穿上外衣,脚步沉稳地走向城邦的中心——炼金塔。
当他抵达时,塔底的广场还残留着昨夜罗兰跪地时留下的能量焦痕,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臭氧与痛苦混合的奇异味道。
塔门为他无声地滑开,仿佛早已预料到他的到来。
第七层,微型实验室。这里的气氛比深夜的荒原还要凝重。
罗兰半躺在一张医疗床上,右臂的灰白裂纹已经蔓延到了手肘,虽然经过了初步的魔力中和,但每一次呼吸,肌肉还是会不受控制地轻微抽搐。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但眼神却异常明亮,紧紧盯着主控台前的艾琳。
布鲁诺则站在一旁,手里捧着几块刚刚铸造完成的铜板,上面密密麻麻地刻满了扭曲的符号和混乱的句子,正是他通过“记忆市集”的悬赏收集而来的“梦境记录”。
“艾琳大人,”布鲁诺的声音带着一丝亢奋,“昨夜共有超过三千人主动接触光点碎片,我们收集到的有效幻象记录有四百一十七份。正如您所料,‘命运’开始频繁释放修正波,试图抹除这些‘错误’的梦境。我们捕捉到的高频谐波信号强度,比之前强了十二倍!它越想掩盖,留下的语法痕迹就越多。”他指着铜板上的一个图案,那是一个被画成两只流泪眼睛的无限大符号,“这个‘哭泣的眼睛’意象出现了三十一次,而‘名字被吃掉的声音’,在不同的梦境里出现了十九次,声纹比对高度相似。”
艾琳的目光从闪烁的数据流上移开,扫了一眼那些铜板,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很好。把这些铜板立刻嵌入通往旧圣域的商道地砖之下。每当有商队、人群、马车经过,物理的震动和人群的潜意识都会不断‘诵读’这些记录。我要让这条路,变成一条持续向‘命运’发送错误信号的诅咒之路。”
就在这时,实验室的门被猛地撞开,一个踉跄的身影冲了进来,是奥多。
老炼金术师的头发凌乱,眼中布满了血丝,手里紧紧攥着一卷画满了复杂拓扑图的羊皮纸,上面还沾着未干的灰烬与汞液。
“错了!我们都错了!”奥多嘶吼着,声音因激动和恐惧而变形,“我用罗兰的痛觉数据,结合《初代炼金律》的焚毁模型,重新进行了禁忌推演……那些审判光点,那些我们以为是‘控制节点’的东西,根本不是什么控制中枢!”
他冲到主控台前,将羊皮纸重重拍在上面,指着图纸中心一个被无数箭头指向的混沌区域。
“看这里!这些数据流不是指令,是生命体征!它们不是‘控制点’,它们是‘伤口’!是那个存在暴露在外的伤口!”
奥多的胸膛剧烈起伏,他环视着震惊的众人,一字一顿地吐出那个颠覆性的结论:“‘命运’不是一台冰冷的机器,它是一个受伤的、活着的巨大生物!它降下审判,不是为了惩罚,而是在用我们的世界,用我们的认知,来修补它自身被撕裂的概念!每一次审判,都是它的一次自我缝合!”
他猛地转向艾琳,眼中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惊恐:“我们昨夜的行为……布鲁诺的谣言战,罗兰的痛觉灼烧……我们不是在给它装监听器,我们是在用盐和火,反复灼烧它的伤口!你们烧的不是什么狗屁法律,是它的神经末梢!它会疼……它当然会疼!但它也会报复!一个被逼到绝境的受伤野兽,会不惜一切代价地反扑!”
实验室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布鲁诺脸上的兴奋僵住了,罗兰挣扎着想坐起来,牵动了手臂的伤势,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艾琳身上。
艾琳静静地听完奥多的嘶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她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抚过一块水晶碑上实验性蚀刻出的“Ysha”字样,感受着那冰凉的刻痕。
“奥多,”她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你说得对,它会疼。”
她转过身,深邃的眼眸如同两口不见底的寒潭,依次扫过奥多、布鲁诺、罗兰,最后,落在了刚刚走进来的雷恩身上。
“那就让它疼得更清楚些。”
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却比奥多的嘶吼更具寒意。
艾琳的视线锁定在雷恩胸口若隐若现的光丝上,仿佛早就洞悉了一切。
“命运是受伤的生物,审判是它的自我修复,痛觉是通往它核心的路径。”艾琳将所有线索在脑中串联成一条完整的逻辑链,“它通过审判来‘吃掉’不符合它认知的概念,从而治愈自身的‘认知撕裂’。而我们,通过制造更大规模的、它无法立刻‘吃掉’的错误认知,迫使它暴露了修复自身的‘语法’。”
她走向雷恩,目光锐利如刀:“‘唯有鲜血才能开启大门,也唯有痛苦才能知晓道路’。罗兰的血肉承受了痛苦,为我们打开了读取信息的‘门’。而雷恩,你的身体,你的预知能力,正在被‘命运’本身标记,试图将你变成它修复伤口的下一个‘补丁’。它在你体内构建的,就是那条‘路’。”
雷恩的心猛地一沉,他明白了。
幻境中那个骨白色的塔,那个空洞的自己,就是“命运”为他准备好的归宿。
“它想吞噬你,同化你。”艾琳的声音变得异常清晰,“但这也给了我们一个前所未有的机会。既然痛觉是路,那我们就给它一场史无前例的剧痛。既然你是门,那我们就主动把这扇门推开,看清它伤口后面,到底藏着什么。”
雷恩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恐惧,迎上艾琳的目光。
他挺直了胸膛,左肩上蔓延的光丝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决心,跳动得更加剧烈。
“我明白。”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下一次痛觉爆发时,我会走进那扇门。”
艾琳点了点头,她转身回到主控台,双手在光幕上飞速舞动,一个个全新的指令被下达。
“布鲁诺,停止收集梦境。从现在开始,将所有记录了‘哭泣的眼睛’和‘名字被吃掉的声音’的铜板分发下去,让所有识字的市民在睡前抄录一遍。就说是祈福,为了抵御即将到来的灾祸。”
“奥多,别再研究它的过去了。计算临界点,我需要知道多大规模的集体痛觉共鸣,才能在那扇‘门’彻底稳定前,强行将其撑开。”
“罗兰,你好好休息,你的偏移体质数据,是我们唯一的安全绳。”
命令逐一下达,炼金塔这台精密的战争机器再次高速运转起来,目标直指那个被称为“命运”的受伤巨兽。
所有人都投入到紧张的准备中,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一名负责警戒的年轻卫兵,在站岗时眼皮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喉咙深处,发出了几不可闻的、梦呓般的低语。
“名字……被吃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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