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历史小说 > 澜起血色大明 > 第三十一章:国之干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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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倒回到景泰元年秋,北京城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保卫战。瓦剌大军虽已退去,但城墙上的血迹尚未干透,空气中仍弥漫着硝烟与血腥混合的气息。

于谦踏着晨露登上德胜门城楼,青灰色的官袍在料峭春风中猎猎作响。这位新任兵部侍郎虽已年近五旬,双目却炯炯有神,如炬的目光扫过城墙每一处垛口。自土木堡之变后,大明江山风雨飘摇,全赖他力排众议坚守京师,才免于重蹈北宋覆辙。

"于大人,西直门守军名册在此。"随行书吏递上一卷竹简。

于谦接过,指尖在名册上缓缓移动,突然在一处停顿:"这个石亨,可是大同总兵石璟之子?"

"正是。因父罪连坐,被贬为小校。"书吏压低声音,"此人桀骜不驯,前日还因口角打伤了把总。"

于谦眉头微蹙,目光却越过女墙,落在校场上一个魁梧身影上。那人正在操练士兵,动作干净利落,将布阵之法讲解得深入浅出。朝阳为他镀上一层金边,照得他腰间佩刀寒光凛凛。

"带他来见我。"

当石亨被带到于谦面前时,他单膝跪地却挺直腰背,古铜色面庞上刀刻般的皱纹里还沾着尘土。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毫不避讳地直视当朝重臣,既无谄媚也无惧色。

"你可知罪?"于谦沉声问道。

石亨声如洪钟:"末将知罪,但那人克扣军饷,该打!"

书吏倒吸一口冷气。于谦却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好一个该打!本官查阅过你的履历,大同之战你率残部断后,身中三箭仍护着百姓撤离。"

石亨一怔,显然没料到这位大人竟知道这些细节。他眼中的锋芒稍敛,声音也低了几分:"末将...只是尽了本分。"

"本分?"于谦向前一步,官靴踏在青砖上发出清脆声响,"如今满朝文武,记得'本分'二字的还有几人?"他转身对书吏道:"拟奏章,荐石亨为右都督,总领京城防务。"

书吏惊得笔都掉了:"大人!他可是戴罪之身..."

"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人。"于谦的声音不容置疑,"陛下那边,我自会解释。"

石亨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他重重叩首,额头在砖地上磕出闷响:"末将定不负大人所托!"

那一刻,春风掠过城头,吹散了最后一丝硝烟。

秋风凛冽,卷起德胜门外黄沙漫天。石亨立于城头,铁甲在朝阳下泛着冷光,他眯起眼睛望向北方地平线上逐渐显现的黑线——那是瓦剌大军的前锋,如同潮水般向北京城涌来

"将军,探马来报,也先亲率三万精骑,已至三里外!"副将快步上前,声音中难掩紧张。

石亨没有回头,只是缓缓将头盔戴上,系紧颌带。"传令下去,按原定计划部署。神机营埋伏瓮城两侧,火铳手就位,弓弩手准备火箭。"他的声音沉稳有力,仿佛不是面对生死大战,而只是一场寻常操练。

城下,明军士兵正忙碌地加固最后一道防线。铁蒺藜被撒在护城河外的空地上,拒马枪斜插在土中,锋利的枪尖直指来敌方向。石亨的目光扫过每一个细节,确保万无一失。他知道,今日一战,关乎大明国运。

"石将军!"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石亨转身,看到于谦披甲佩剑,大步走来。这位兵部尚书此刻也全副武装,眉宇间尽是凝重。

"于大人何故亲临前线?"石亨抱拳行礼。

于谦摇头:"京师存亡在此一举,我岂能安居后方?"他望向远处越来越近的敌军烟尘,"也先此番挟土木堡大胜之威,气势正盛。德胜门乃其主攻方向,将军可有把握?"

石亨嘴角微扬,露出一丝冷峻的笑意:"末将愿以项上人头担保,瓦剌蛮子休想从此门踏入半步!"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一阵低沉悠长的号角声,如同地狱传来的召唤。瓦剌大军终于出现在视野中——铁骑如林,旌旗蔽空。最前方是一队身着铁甲的骑兵,人马皆披重铠,正是瓦剌最精锐的铁浮屠。

"来了。"石亨深吸一口气,右手按在剑柄上。他能感觉到掌心渗出的汗水,但心中却异常平静。二十多年的军旅生涯,早已让他习惯了这种大战前的寂静。

瓦剌军阵中,一面绣着金色狼头的大纛缓缓前移。石亨眯起眼睛,看到大纛下一个身披金甲的身影——正是瓦剌太师也先本人亲临阵前。

"好个也先,果然狂妄。"石亨冷笑,"传令,全军戒备!"

城上城下,数千明军将士屏息凝神,等待着即将到来的血战。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息,连战马都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不安地刨着蹄子。

突然,瓦剌阵中鼓声大作,数百骑兵如离弦之箭冲出阵营,向德胜门疾驰而来。他们手持弯刀,口中发出尖锐的呼哨声,声势骇人。

"弓箭手准备——"石亨高举右手。

瓦剌骑兵越来越近,已经能看清他们狰狞的面容。三百步、两百步、一百五十步...

"放!"

随着石亨一声令下,城头千箭齐发,黑压压的箭雨划破长空,向冲锋的瓦剌骑兵倾泻而下。顿时人仰马翻,冲在最前的数十骑应声倒地,但后面的骑兵毫不畏惧,踏着同伴的尸体继续冲锋。

"再放!"

第二轮箭雨过后,瓦剌骑兵已冲至护城河边。就在此时,埋伏在瓮城两侧的神机营突然开火,火铳齐鸣,硝烟弥漫。铅弹穿透瓦剌骑兵的铠甲,血花四溅。冲锋的势头为之一滞。

石亨看准时机,拔出佩剑大喝:"开城门!骑兵随我出击!"

沉重的城门缓缓打开,吊桥轰然落下。石亨一马当先,率领五百精锐骑兵冲出城门,直扑混乱中的瓦剌前锋。他胯下战马"乌云盖雪"是西域进贡的良驹,四蹄翻飞如电,转眼间已冲入敌阵。

"杀!"石亨长剑挥出,一名瓦剌百夫长还未反应过来,头颅已飞上半空。鲜血喷溅在石亨的铁甲上,他却浑然不觉,继续向前冲杀。

明军骑兵紧随其后,如一把尖刀插入瓦剌军阵。石亨左冲右突,剑光如虹,所过之处敌兵纷纷倒地。他看准敌军阵中一名身着华丽铠甲的将领,料定是先锋大将,便策马直取。

那瓦剌将领见石亨来势汹汹,也不示弱,挥舞着一柄沉重的狼牙棒迎了上来。两马相交,兵器相撞,火花四溅。石亨感到虎口一震,心中暗惊此人力大无穷。

"来将通名!"石亨用蒙古语大喝。

"瓦剌勇士尔格斯金!现在取你狗命!"对方狞笑着,狼牙棒带着呼啸风声再次砸来。

石亨不慌不忙,长剑一引,使了个巧劲将狼牙棒引偏,同时左手从马鞍旁抽出短矛,电光火石间刺向对方咽喉。尔格斯金大惊,仓促闪避,虽避过要害,肩膀仍被刺中,鲜血顿时染红战袍。

"明狗狡诈!"尔格斯金怒吼,狼牙棒疯狂挥舞,逼得石亨连连后退。

石亨知道力拼不利,便佯装不敌,拨马便走。敌将果然中计,紧追不舍。眼看两马距离越来越近,石亨突然从马鞍上转身,右手不知何时已换上了一张神臂弓,弓弦响处,一支利箭正中敌将眉心!

瓦剌勇士轰然落马,周围敌兵见状,无不胆寒。石亨趁机高呼:"贼将已死!儿郎们随我杀敌!"

明军士气大振,喊杀声震天动地。瓦剌前锋失去主将,阵脚大乱,开始阵脚不稳随即纷纷溃退。石亨率军追杀数百步,见敌军主力已开始调动,便果断鸣金收兵。

退回城中,石亨刚下马,便觉左臂一阵剧痛。低头看去,才发现不知何时被一支流矢射中,箭杆已被他折断,箭头仍留在肉中。

"将军受伤了!快叫军医!"副将惊呼。

石亨摆摆手:"区区小伤,何足挂齿。"他咬牙将箭头拔出,鲜血顿时涌出,染红半条臂膀。军医匆忙赶来为他包扎,石亨却已转身再次登上城楼。

城外,瓦剌大军并未因前锋受挫而退却,反而开始重新整队。也先显然被激怒了,亲自督阵,准备发动更大规模的进攻。

"传令各营,准备迎敌。"石亨沉声道,"也先必会全力攻城。"

果然,不多时,瓦剌军中战鼓雷鸣,号角连天。这次不再是试探性进攻,而是全军压上。步兵推着云梯、冲车,骑兵在两翼掩护,黑压压的人潮向城墙涌来。

"火炮准备!"石亨高喊。

城头上,数十门大将军炮早已装填完毕,炮手们手持火把,等待命令。瓦剌军进入射程后,石亨猛地挥下手臂:"开炮!"

震耳欲聋的炮声接连响起,炮弹呼啸着落入敌阵,每一发都在密集的瓦剌军中犁出一道血路。但敌人实在太多,前面的倒下,后面的立刻补上,攻势丝毫不减。

很快,第一批瓦剌士兵已冲到城墙下,云梯纷纷架起。滚木礌石从城头砸下,热油倾泻,惨叫声不绝于耳。石亨亲自持枪,将一架云梯推离城墙,上面五六名敌兵顿时坠落,摔得粉身碎骨。

"注意东侧!敌人上来了!"有人大喊。

石亨转头看去,果然见一队瓦剌精锐已登上东侧城墙,守军正节节败退。他二话不说,抄起一杆长枪便冲了过去。

"随我来!"石亨大喝一声,挺枪直取敌兵。枪出如龙,瞬间刺穿两名敌兵胸膛。其余明军见主将如此勇猛,也纷纷跟上,与登城的瓦剌兵展开白刃战。

石亨越战越勇,长枪折断便拔腰刀,腰刀卷刃便用拳脚。他浑身浴血,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一名瓦剌勇士挥舞双刀向他扑来,石亨侧身避过,顺势抓住对方手腕,一个过肩摔将其掷下城墙。

战斗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城墙上尸体堆积如山。瓦剌军数次登城,都被石亨率军击退。也先见伤亡惨重却无法突破,只得暂时鸣金收兵。

秋风肃杀,紫禁城内的银杏叶飘落如雨。乾清宫中,年轻的景泰帝朱祁钰眉头紧锁,手中的军报已被他捏得皱皱巴巴。

"陛下,瓦剌大军已破紫荆关,不日将抵京师!"兵部尚书于谦跪伏在地,声音沉重如铁。

殿内一片死寂,只听得见铜漏滴答作响。朱祁钰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龙椅扶手,指甲与鎏金木料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登基不过月余,兄长正统皇帝还在瓦剌人手中,如今敌军竟已兵临城下。

"城中现有多少兵马?"年轻的皇帝终于开口,声音里有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

于谦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不足十万,且多为老弱。三大营精锐尽丧于土木堡,如今京城..."他的话戛然而止,但未尽之意已昭然若揭——北京城危在旦夕。

朱祁钰猛地站起身,明黄色龙袍在烛光下晃动如波:"满朝文武,竟无一人可为朕分忧?"

"臣举荐一人。"于谦深吸一口气,"原大同总兵石亨,虽刚从大同败归,但熟知边事,勇猛善战。若用其为总兵官,统领京师防务,或可..."

"败军之将,何以言勇?"户部尚书忍不住插话,"石亨丧师辱国,本当问罪,岂可再用?"

于谦转向金濂,目光如炬:"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人。石亨虽败,但大同之失非战之罪。如今国难当头,正需这等悍将。"

朱祁钰沉默良久,忽然大步走到殿外廊下。秋风扑面而来,带着北方特有的干燥与凛冽。他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已经看到瓦剌骑兵扬起的尘土。

"宣石亨。"皇帝的声音随风飘回殿内,"朕要见他。"

石亨踏入乾清宫时,身上还带着牢狱的霉味。他刚从诏狱放出,脸色苍白,但一双虎目依旧炯炯有神。当他跪下行礼时,铠甲发出沉闷的碰撞声。

"罪臣石亨,叩见陛下。"

朱祁钰打量着这位声名狼藉的将军。石亨年约四旬,身材魁梧,右颊一道刀疤从眼角延伸到下颌,为他平添几分凶悍之气。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那是常年握刀的手。

"石卿,可知朕为何召你?"

石亨的头更低了:"罪臣败军辱国,本该万死。陛下召见,想必是要亲自治罪。"

"朕若想杀你,何必亲自过问?"朱祁钰冷笑一声,"瓦剌大军不日将到京师,于尚书举荐你统领京城防务。你...可敢接此重任?"

石亨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他看向站在一旁的于谦,后者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陛下!"石亨重重叩首,额头撞击金砖发出闷响,"罪臣愿肝脑涂地,以报陛下不杀之恩!若瓦剌蛮子敢犯京师,臣必让其有来无回!"

朱祁钰盯着石亨看了许久,忽然从案上拿起一把宝剑,走到石亨面前。剑鞘上镶嵌的宝石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此剑名为'镇虏',乃太宗皇帝北征时所佩。"朱祁钰将剑递给石亨,"今日朕赐予你,望你不负此名。"

石亨双手接过宝剑,眼中已有泪光闪动:"臣...万死不辞!"

十月的北京城寒风刺骨,街道上却异常忙碌。石亨骑着战马巡视九门,身后跟着一队亲兵。他身着铁甲,腰佩"镇虏"宝剑,神情肃穆。

"总兵大人,德胜门到了。"亲兵队长提醒道。

石亨勒住马缰,望向这座即将成为主战场的城门。德胜门城楼上,士兵们正在加固工事,搬运滚木礌石。但人数太少,而且大多面黄肌瘦,显然缺乏训练。

"传令下去,"石亨声音沙哑,"征调城中所有丁壮,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男子,全部编入守城队伍。各家各户献出门板、棉被,浸水后可用于防箭。"

亲兵迅速记下命令,却犹豫道:"大人,百姓恐有怨言..."

石亨冷笑一声:"瓦剌人破城,他们连抱怨的机会都没有。快去!"

就在这时,一队衣衫褴褛的士兵押着几个五花大绑的人走来。为首的小旗官单膝跪地:"禀总兵,抓到几个奸细,正在城中水井下毒!"

石亨眼中寒光一闪,翻身下马走到那几个被绑的人面前。他们穿着普通百姓的衣服,但脚上的马靴暴露了身份——那是瓦剌探子惯穿的样式。

"拉去菜市口,凌迟处死。"石亨的声音冷得像冰,"把首级挂在城门上,让百姓都看看通敌的下场。"

小旗官领命而去,石亨继续巡视城防。他登上德胜门城楼,远眺北方。地平线上尘土飞扬,那是瓦剌大军的前哨。

"报——!"一名斥候飞奔上城,"瓦剌主力距城已不足三十里,也先亲自统军,号称十万!"

城上守军闻言,脸上纷纷露出惧色。石亨看在眼里,突然拔出"镇虏"宝剑,剑锋在夕阳下泛着血红的光芒。

"弟兄们!"他的声音如雷贯耳,"身后就是我们的父母妻儿,脚下就是大明的土地!瓦剌人想破城,除非从我石亨的尸体上踏过去!"

他猛地将剑插在城垛上,铁器与砖石相击,火花四溅:"我石亨今日立誓,与京城共存亡!尔等可愿随我死战?"

短暂的沉默后,一名年轻士兵举起长矛:"愿随将军死战!"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很快,整个城墙上响彻着震天的吼声:"死战!死战!死战!"

石亨满意地点点头,转向亲兵:"去请于大人,就说我需要神机营的火铳手全部调往德胜门。另外..."他压低声音,"把诏狱中的死囚都放出来,告诉他们,若能杀敌,不仅免罪,还有重赏。"

夜幕降临,北京城却灯火通明。军民齐心协力,将一桶桶火油、一捆捆箭矢运上城墙。石亨亲自检查每一处防御工事,连最偏僻的角楼都不放过。

子夜时分,于谦亲自带着神机营赶到德胜门。这位文官出身的兵部尚书竟也披上了一身铠甲,看上去颇为滑稽,但神情却异常坚毅。

"石总兵,神机营八百火铳手全部带到。"于谦拱手道,"另有三千营、五军营残部正在赶来。"

石亨抱拳回礼:"于大人辛苦。城北地势开阔,瓦剌骑兵必主攻德胜门。我已命人在城外挖掘陷马坑,但还远远不够。"

于谦点点头:"我已命工部连夜赶制铁蒺藜,明日可送至各门。"他顿了顿,声音压低,"石将军,京师存亡,全系于你一身了。"

石亨没有回答,只是望向北方漆黑的夜空。那里,瓦剌大军的营火已经隐约可见,如同嗜血的狼群眼睛,在黑暗中闪烁。

十月十一日,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德胜门城楼上,石亨和衣而卧,忽然被亲兵摇醒。

"大人!瓦剌人开始行动了!"

石亨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几步冲到垛口前。借着微弱的晨光,他看到黑压压的瓦剌骑兵正如潮水般向城墙涌来。大地在铁蹄下颤抖,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传令全军,准备迎敌!"石亨大吼,"神机营上城墙,火铳手就位!"

训练有素的神机营士兵迅速在城垛后列队,一支支火铳从射击孔中伸出。石亨亲自检查了火绳和火药,确保万无一失。

瓦剌骑兵越来越近,已经能看清他们狰狞的面容和闪亮的弯刀。冲在最前面的是一队重甲骑兵,人马皆披铁甲,如同一堵移动的铁墙。

"稳住..."石亨高举右手,"等他们进入百步再开火!"

八十步...六十步...五十步...

"放!"

随着石亨一声令下,数百支火铳同时喷出火舌。震耳欲聋的枪声中,冲在最前的瓦剌骑兵如割麦子般倒下。但后面的骑兵毫不畏惧,踏着同伴的尸体继续冲锋。

"第二轮,放!"

又是一轮齐射,瓦剌人再次倒下大片。但仍有少数骑兵冲到了城墙下,开始架设云梯。

"倒金汁!"石亨厉声命令。

早已烧得滚烫的金汁——实际上是粪便和毒药的混合物——从城头倾泻而下。被浇中的瓦剌士兵发出非人的惨叫,从云梯上跌落。

战斗持续到正午,瓦剌人的攻势丝毫未减。石亨的铠甲上溅满了鲜血,有敌人的,也有自己的。他的左臂被流箭擦伤,但他浑然不觉。

"大人,西直门告急!"一名传令兵气喘吁吁地跑来,"瓦剌一支偏师正在猛攻!"

石亨抹了把脸上的血水:"告诉孙将军,再坚持一个时辰!我这边抽不出人手!"

话音刚落,城外突然响起一阵异样的号角声。石亨探头望去,只见瓦剌军阵中分开一条路,一队格外精锐的骑兵簇拥着一个金甲将领缓缓而出。

"是也先!"有士兵惊呼。

石亨眯起眼睛。那个传说中的瓦剌太师,土木堡之战的胜利者,此刻就在三百步外。也先似乎感应到了石亨的目光,竟也抬头望向德胜门城楼。两人隔空对视,仿佛有火花迸溅。

也先突然举起马鞭,指向德胜门,说了句什么。随即,瓦剌军中推出数十架巨大的回回炮——那是从西域传来的重型攻城器械。

"隐蔽!"石亨大吼,但为时已晚。

巨石破空而来,砸在城墙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一段城墙被直接命中,砖石飞溅,十几名守军当场毙命。更可怕的是,一块巨石正中城门楼,将"德胜门"匾额砸得粉碎。

瓦剌军中爆发出一阵欢呼,攻势更加凶猛。石亨知道,城门撑不了多久了。

"准备骑兵!"他厉声命令,"打开瓮城门,我要亲自出击!"

于谦闻讯赶来,拉住石亨的胳膊:"石将军不可!城外瓦剌人数万之众,你这是去送死!"

石亨甩开于谦的手:"于大人,兵法有云,置之死地而后生。如今城门将破,若不主动出击,只会坐以待毙!"

他转向集结完毕的三千营骑兵,高举"镇虏"宝剑:"弟兄们!瓦剌人以为我们只会龟缩城中,今日就让他们见识见识大明铁骑的厉害!随我杀敌者,赏银百两;取得也先首级者,封侯!"

"杀!杀!杀!"骑兵们的呐喊声震天动地。

石亨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德胜门城楼,然后猛地放下面甲:"开城门!"

沉重的城门缓缓打开,吊桥轰然落下。石亨一马当先,率领三千铁骑如离弦之箭冲出城门。瓦剌人显然没料到明军竟敢主动出城攻击,前锋部队顿时大乱。

"随我冲!"石亨挥舞宝剑,直取也先大旗所在。

明军骑兵如尖刀般插入瓦剌军阵,所过之处人仰马翻。石亨的"镇虏"宝剑每一次挥动都带起一蓬血雨,他的战马踏过无数尸体,直逼也先中军。

也先见状,急忙调集精锐卫队迎战。两军在德胜门外展开惨烈的白刃战。石亨身中数箭,但依然冲锋在前。他的亲兵一个接一个倒下,但他距离也先的大旗越来越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德胜门城楼上突然响起震天的战鼓声。石亨百忙中回头一瞥,只见城墙上突然竖起无数旌旗,喊杀声震天动地——那是于谦组织的疑兵之计!

瓦剌军见状,以为明军大举出城,阵脚大乱。也先见势不妙,急忙下令撤退。瓦剌骑兵如潮水般退去,留下满地尸骸。

石亨本想追击,但失血过多让他眼前一阵阵发黑。他强撑着没有落马,率领残部缓缓退回城中。

当他血迹斑斑的身影出现在德胜门内时,守军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石将军万岁!大明万岁!"

石亨勉强举起宝剑回应,然后眼前一黑,从马背上栽了下来...

当石亨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身上盖着锦被。他试图起身,却牵动了全身的伤口,不由得闷哼一声。

"将军醒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石亨转头看去,竟是于谦坐在床边。

"于...大人?"石亨声音嘶哑,"我昏迷了多久?战事如何?"

于谦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三天。瓦剌已经退兵,也先率残部逃往关外。京城...保住了。"

石亨长舒一口气,重新躺回枕上。他这才注意到,房间里还站着几位身着蟒袍的大臣,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位站在窗边的明黄色身影——景泰帝朱祁钰。

石亨挣扎着要起身行礼,却被皇帝制止:"爱卿重伤未愈,不必多礼。"

朱祁钰走到床前,眼中满是赞赏:"石卿力挽狂澜,保我大明江山,朕心甚慰。待卿伤愈,朕必重重封赏!"

石亨热泪盈眶:"臣...不过尽本分而已。若非陛下信任,于大人支持,将士用命,臣一人又能何为?"

朱祁钰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卷黄绢:"石亨接旨。"

在侍从的搀扶下,石亨勉强跪在床上。皇帝展开圣旨,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总兵官石亨忠勇无双,力挫强虏,保全社稷,特赐丹书铁券,封武清候,世袭罔替。另赏黄金千两,绸缎万匹,京师宅第一座。钦此。"

石亨叩首谢恩,额头触及锦被时,泪水已打湿了绸面。从诏狱死囚到封候,短短半月间,命运竟如此跌宕起伏。

当皇帝和众大臣离去后,亲兵捧着一个锦盒进来:"候爷,这是陛下特意命人送来的。"

石亨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把精致的金钥匙——那是京师最豪华的宅邸的钥匙。而在钥匙下面,压着一张字条,上面是朱祁钰亲笔所书:

"朕之长城,非卿莫属。"

石亨将字条贴在胸前,望向窗外明媚的秋阳。北京城的危机已经解除,但他知道,大明的边疆还远未平静。而他,将永远守护这道防线,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景泰元年春,北京保卫战中,石亨因在德胜门、西直门等关键战役中表现突出,战功卓著被景泰帝进封为武清侯。

京城柳絮纷飞。武清侯府朱漆大门前,八名身着鲜亮号衣的侍卫分列两侧,腰间佩刀在阳光下闪着寒光。府门上方新挂的"敕造武清侯府"金匾在朝阳下熠熠生辉,落款处"景泰御笔"四个字更是引得过往行人驻足仰望。

"侯爷用兵如神,真乃我大明柱石!""听说于大人又在陛下面前夸赞您了..."

府内正厅早已布置得富丽堂皇。四盏鎏金宫灯高悬,地上铺着西域进贡的猩红地毯,两侧摆开二十余张紫檀木案几,每张案上都放着鎏金酒壶和琉璃杯盏。

席间众官纷纷附和,赞颂之词不绝于耳。石亨虽不善文辞,却也听得心头舒畅,连连举杯回敬。

石亨仰头饮尽杯中酒,喉结滚动间,琥珀色的酒液顺着胡须滴落在锦绣蟒袍上。他摆手示意乐师奏得更响些,眼角余光却瞥见角落里一个瘦削身影——于谦只派了个家仆送来贺礼,人并未到场。

"于大人呢?"他问管家,声音里带着三分酒意。

管家附耳低语:"大人说军务繁忙,改日再登门道贺。"

酒杯在石亨掌中发出细微的碎裂声。这半年来,他屡立战功,朝野上下谁不给他几分薄面?唯独于谦,依旧用那双洞若观火的眼睛审视着他,连庆功宴都不屑参加。

"侯爷,"一个阴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可是在想于少保?"

石亨转身,看到司礼监太监曹吉祥正捻着佛珠,笑眯眯地望着他。这个阉人穿着绛紫色蟒袍,面白无须,一双眼睛却黑得深不见底。

"曹公公说笑了。"石亨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曹吉祥凑近,身上檀香混着脂粉气扑面而来:"咱家听说,于大人昨日又驳回了您侄儿石彪的升迁奏请?"他叹了口气,"要咱家说啊,这于少保什么都好,就是太不近人情..."

石亨脸色一沉。这事确实让他耿耿于怀。他侄子石彪在宣府立下战功,于谦却以"年纪尚轻,需多加磨炼"为由压下了升迁文书。

"军国大事,自当秉公处理。"石亨嘴上这么说,握着酒杯的手却青筋暴起。

曹吉祥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像条毒蛇般滑入了宾客群中。石亨望着他的背影,仰头又灌下一杯烈酒,却浇不灭心头那股无名火。

几日后大雪纷飞,于谦正在兵部值房批阅文书。炭盆里的火苗忽明忽暗,映得他眉间皱纹愈发深刻。突然门被推开,挟着一阵寒风,石亨大步走入,甲胄上积雪簌簌落下。

"石都督有事?"于谦头也不抬,笔走龙蛇。

石亨直接跪在案前,铠甲与地面相撞发出闷响:"末将恳请大人重新考虑石彪升迁之事!"

于谦这才搁笔,目光如刀:"理由?"

"他在宣府独当一面,击退瓦剌三次袭扰!"石亨声音洪亮,"如此战功若不得升迁,恐寒了将士们的心!"

"寒心?"于谦冷笑一声,从案头抽出一卷文书掷在地上,"你自己看!"

石亨拾起文书,越看脸色越难看——上面详细记载着石彪虚报战功、克扣军饷的劣迹。

"这..."他额头渗出冷汗,"定是有人栽诬陷!"

"证据确凿!"于谦拍案而起,震得笔架晃动,"石亨,我提拔你是看中你的勇敢才能,不是让你结党营私的!"

石亨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凶光,但很快又低下头去:"末将...知错。"

于谦神色稍缓,绕过桌案扶起他:"为将者当以国事为重。你侄儿若真有才干或战功,本官自当量才录用。

转眼到了景泰七年春。一日,石亨正在校场检阅新军,一名亲兵匆匆赶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石亨眉头一皱,立即返回府邸。

书房内,一位身着便服的太监正在等候。见石亨进来,连忙行礼:"侯爷。"

石亨一看微服前来的居然是司礼监总管曹吉祥,于是客气地示意他坐下:"曹公公深夜来访,有何要事?"

曹吉祥——景泰帝身边的红人,压低声音道:"陛下近来龙体欠安,几乎无意朝政,朝中多有议论..."

石亨眼中精光一闪:"哦?陛下春秋鼎盛,些许小恙,何足挂齿?"

曹吉祥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侯爷明鉴。只是...有些人开始蠢蠢欲动,谈论起南宫那位议论声日起..."

南宫,正是软禁太上皇朱祁镇的地方。石亨心中一凛,表面却不动声色:"曹公公此言差矣。太上皇乃陛下兄长,兄弟情深,岂容他人妄议?"

曹吉祥见今日石亨不接话茬,便转移话题,闲聊几句后告辞离去。

送走曹吉祥,石亨在书房中来回踱步。他明白,一场比北京保卫战更为复杂的博弈已经开始了。景泰帝虽已登基多年,但自太子病逝后而疏理朝政,朝中仍有一些大臣心向太上皇。如今皇帝若有什么不测,各方势力必然蠢蠢欲动。他心中暗忖“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看来要未雨绸缪早作打算为宜。”

"来人,备马!"石亨突然下令。

夜色中,石亨只带了两名亲随,悄然来到城南一处僻静的宅院。院内早有一人在等候——京城副都督张华,石亨的旧部兼密友。

"大哥深夜相召,必有要事。"张华拱手道。

石亨直入主题:"近日宫中可有异常?"

张华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陛下病情比传闻更为严重。皇后日夜侍疾,内阁大臣轮流值守。而南宫那边..."他顿了顿,"守卫增加了三倍。"

石亨眯起眼睛:"看来,有人害怕了。"

"大哥的意思是..."

"静观其变。"石亨拍了拍张华的肩膀,"但我们要做好准备。"

接下来的日子里,石亨表面上忙于军务,实则暗中观察朝中动向。他注意到,于谦等景泰帝的亲信大臣加紧了对朝政的控制,而一些原本中立的大臣开始态度暧昧。更值得注意的是,南宫的守卫虽然增加,但负责的将领中,仍有不少是他的旧部。

五月的一天,石亨接到宫中传召。景泰帝在乾清宫偏殿接见了他。短短数月不见,皇帝的面容憔悴了许多,但眼神依然锐利。

"石爱卿,京营训练如何?"朱祁钰声音有些沙哑。

石亨恭敬回答:"回陛下,新募士兵已初步成军,京城防务固若金汤。"

朱祁钰点点头:"爱卿办事,朕放心。"他咳嗽了几声,继续道,"近日边境可有异动?"

"瓦剌新败,短期内不敢再犯。倒是..."石亨犹豫了一下。

"但说无妨。""朝中有某些大臣屡屡要求去南宫探视太上皇……”

朱祁钰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手指紧紧抓住龙椅扶手:"此事当真?"

石亨低头:"多为传言,尚未证实。"

朱祁钰沉默良久,才缓缓道:"若太上皇想归来也未尝不可,朕自当退位让贤..."

石亨连忙跪下:"陛下乃天命所归,万民拥戴。太上皇亦当颐养天年,岂能再涉朝政?"

朱祁钰苦笑:"爱卿忠心,朕心甚慰。退下吧。"

离开皇宫后,石亨的心情异常复杂。皇帝的病情显然比想象中严重,而对太上皇的恐惧更是溢于言表。这意味着什么?作为臣子,他该如何自处?

回到府中,石亨召来几名心腹将领,秘密商议至深夜。

"大哥,如今局势明朗,我们该做决断了。"张华直言不讳,"陛下现已无子【表情】,一旦...必是太上皇复位。"

另一将领反对:"陛下对我等恩重如山,岂能背弃?"

石亨抬手制止了争论:"诸位稍安勿躁。为臣者,当以社稷为重。"他环视众人,"无论将来如何,我们首要之责是确保京城安定,防止有人趁乱生事。"

众人点头称是。但等他们离去后,石亨却独自站在窗前,望着南宫的方向,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景泰七年冬月,朝中暗流涌动。景泰帝的病情时好时坏,而关于太上皇的议论越来越多。石亨在此期间一面加强对京营的控制,一面与各方势力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

一日雨夜,曹吉祥再次秘密来访。

"侯爷,事急矣!"曹吉祥神色慌张,"陛下昨夜吐血不止,太医束手无策。"

石亨心中一紧:"太子尚未确立..."

"正是如此!"曹吉祥凑近,"于谦等人提议立襄王之子为储,但太后反对,坚持太上皇才是正统。"

石亨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曹公公今日来,不只是为了告知此事吧?"

曹吉祥干笑两声:"侯爷明鉴。实不相瞒,有些人...包括在下,认为太上皇复位才是社稷之福。而要实现这一点,需要侯爷这样的重臣鼎力支持。"

石亨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走到窗前,望着雨幕中模糊的宫墙轮廓。他在权衡,在算计。支持景泰帝,固然是忠臣所为,但若皇帝驾崩,新立幼主,朝政必将落入文官集团之手,武将地位势必会受到压制。而支持太上皇复位,虽有风险,但一旦成功,从龙之功不可限量。

更重要的是,他了解朱祁镇——那位曾经宠信王振的皇帝,性格软弱,易于操控。而朱祁钰虽然赏识他,却过于倚重于谦等文臣。

"曹公公,"石亨终于转身,"此事非同小可,需从长计议。"

曹吉祥会意:"侯爷放心,此事只有你我知晓。不过..."他意味深长地说,"时机稍纵即逝。"

送走曹吉祥后,石亨立即派人秘密联系南宫守卫中的旧部,探查太上皇近况。反馈的消息让他惊讶——朱祁镇虽然被软禁,但精神状态良好,且对当前政局了如指掌。

"果然,南宫并非密不透风。"石亨喃喃自语。

几日后,张华带来更惊人的消息:"大哥,于谦等人已拟定遗诏,一旦陛下不测,立即迎立襄王之子为帝。"

石亨拍案而起:"荒谬!大明岂能由幼主执掌?边关未宁,国赖长君!"

"大哥的意思是..."

石亨眼中闪烁着决断的光芒:"是时候做出选择了。"

景泰八年正月八日

深夜,石亨秘密会见了曹吉祥和都御史徐有贞。三人密谋至天明,最终敲定了一个大胆的计划——发动政变,拥立太上皇朱祁镇复位。

"正月十七夜,趁陛下病重,守卫换防之际,我们由南宫迎出太上皇,直入大内,宣告复位。"徐有贞在地图上指点着。

石亨补充:"我已安排心腹将领控制京城各门,确保万无一失。"

曹吉祥有些担忧:"若于谦等人反抗..."

石亨冷笑:"于谦虽为兵部尚书,但京营实际控制在我手中。他若识时务便罢,否则..."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次日清晨,当阳光照在积雪覆盖的紫禁城上时。石亨站在殿外,望着冉冉升起的朝阳,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自己的命运将会与这位将要复辟的皇帝紧密相连。

"算计半生,终将得偿所愿。"他低声自语,"但这条路,真的走对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