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在松枝间编织水晶绉纱的黄昏，小花猫望见断裂的桦树枝桠正渗出松脂。那些金黄的泪珠沿着月光的银线坠落，在雪地凝成琥珀色的句点，像是宇宙为冬日编纂的标点符号辞典。靴底碾碎冰晶的脆响惊醒了沉睡的雾凇，它们抖落鳞片状的霜花，在空中交织成消逝星座的残谱。
小花猫循着温泉蒸腾的雾柱前行时，足印在雪原上拓印出螺旋星云。忽然有银杏的幻影掠过睫毛——那日离家，金黄的叶浪在城郊铁轨旁翻涌，某片固执的叶子曾在小花猫肩头烙下琥珀吻痕。此刻它正在记忆褶皱里发酵，教人恍然惊觉：所有离别都暗藏年轮的裂帛声。
温泉在幽蓝暮色中筑起玻璃穹顶，氤氲水汽在天幕晕染出珐琅质的光晕。绿茸茸的苔藓正与霜花争夺晨昏线，蕨类植物蜷曲的嫩芽探出雪被，如同婴儿攥紧的拳头里漏出的星屑。当那只系着冰凌铃铛的狍子抬起湿漉漉的眼眸，小花猫恍惚看见小王子B612星球上那朵用四根刺对抗世界的玫瑰。
“这是用月相丈量的领地。”狍子咀嚼青草时喉间滚动沙漏般的声响，犄角上凝结的冰晶折射出七重彩虹，“每株草尖都凝结着三十二次日升的契约。”小花猫望向它身后斑驳的草甸，被啃食的草根渗出翡翠色的汁液，露珠正沿着茎秆倒流回云层，宛若被诸神倒放的沙漏。
暮色开始给雪地镀上鎏金滚边时，狍子突然竖起耳朵。它脖颈的铃铛应声绽开成蒲公英，绒毛裹挟着冰晶升腾，在冷空气中划出银河支流的轨迹。他们追逐着被惊飞的雪鹀群狂奔，蹄间抖落的碎雪竟在空中凝结成室女座星链。“你看”狍子喘息着将哈气喷成星云状，“流星是克洛诺斯啃剩的银汤匙。”
虎啸声就在这时揉皱了雪原的寂静。
温泉方向传来瓷器破碎般的清响，惊起二十一只白尾地鸦。狍子突然化作雪雾中的彗星，蹄印在身后绽放成转瞬即逝的冰玫瑰。小花猫跟跄着追逐那道朦胧的背影，发现它奔跑时抖落的不仅是冰碴——还有鳞片状的记忆残片：某年盛夏它曾与驯鹿争夺苔原的晨露，新月夜它在冻土带丈量极光的波长，甚至能看见它幼时第一次啃食雪下嫩芽时，草根在它瞳孔种下的绿色闪电。
当他们终于跌坐在冰封的湖泊边缘，狍子角上悬挂的雾凇早已融化成泪痕。它低头舔舐前蹄渗出的血珠，那些殷红在雪地上晕染成波斯细密画。“领地不过是沙漏上半部的流沙，”它突然开口，声音像被风吹散的星尘，“当捕食者的阴影投下时，所有契约都会蒸发成晨雾。”
夜色彻底降临前，他们循着铃铛滚落的轨迹返回。虎爪印在雪地上拓印着血色曼陀罗，温泉蒸腾的雾气里漂浮着未完成的草籽童话。那只骄傲的食草动物静卧在融雪中，青草正从它眼窝里生长出春天的引信。小花猫注意到它前蹄仍紧攥着半株紫花苜蓿——在死亡降临的刹那，它竟还在进行最后一次咀嚼。
温泉对岸的老虎正在舔舐前爪，它瞳孔里旋转的银河系中，有七个绿色小行星正在缓缓坍缩。当小花猫拾起沾着星屑的铃铛，发现青铜内壁刻着极小的楔形文字：“所有领土都是蜉蝣的薄翼。”夜风掠过铃铛表面的冰纹，奏响安魂曲般的泛音，惊醒了沉睡在松果里的古代琴谱。
子夜时分，第一颗星辰坠入温泉。沸腾的水面浮现出倒悬的森林，小花猫看见无数狍子的虚影正在镜象世界里啃食星光。它们犄角生长出水晶珊瑚，蹄印化作漂浮的群岛，而那只逝去的狍子正在水底编织月桂枝冠——原来死亡不过是通往平行宇宙的单程缆车。
雪原突然开始震动，温泉深处升起十二面冰棱镜。每面棱镜都封印着季节的残像：春日它追逐蒲公英的降落伞，夏日与彩虹争夺溪流的所有权，秋日把枫叶堆砌成反抗风神的堡垒。当冬季棱镜亮起时，画面定格在它最后一次庄严的啃食——青草从它齿间生长成通往天国的阶梯。
破晓前，小花猫解下围巾裹住狍子逐渐透明的身躯。它的重量正随着晨星一同消逝，绒毛间抖落出磷粉般的记忆晶体。那些闪光的尘埃在空中聚合成星图，标注出七处埋藏着未兑现契约的坐标：某棵云杉第三根树杈的鸟巢里封存着它与山雀的停战协议，冻土层的冰棺中沉睡着和北极熊划定的疆界石，甚至发现温泉那日它用蹄印在岩壁镌刻的《草地宪章》依然清晰可辨。
一缕阳光刺破雾霭，整个温泉突然开始逆流。血渍升腾成朝霞，草根收拢成种子，连老虎瞳孔里的银河也倒转旋臂方向。那只狍子在光晕中重新站立，角间缠绕着虹吸管般的光束，正将散落的星尘重新吸回体内。“看啊，”它咀嚼着虚空中的星光，“领土的疆界在晨昏线间流动。”
小花猫忽然读懂银杏叶的密语——那些被积雪压断的树枝，或许正在地底编织着新的年轮。狍子的铃铛在掌心发出蜂鸟振翅般的嗡鸣，将月光的银线纺成通往猎户座的缆绳。温泉深处传来冰层碎裂的轰鸣，二十万颗草籽同时苏醒，它们的根须正在穿透时空薄膜，准备在某个平行的春天破土而出。
而那只老虎，此刻正躺在对岸打盹。它胡须上凝结的露珠里，有无数缩小版的狍子在啃食缩微宇宙的草场。当某个星系的青草被啃食殆尽，那个宇宙便坍缩成光点，顺着它的呼吸飘向更辽阔的深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