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晚,风雪未息。
又是这个梦。
韩定怔愣着起身,梦里的对话仍在脑海里回荡,去到冰湖的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梦中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他感到不安,他的儿子成了一面镜子,那些他所不想承认的事情,都被毫无掩盖的说了出来。
可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所以他不想让韩骁也牵扯进来,但如果武库真的如传言般藏匿于合阳,那莫说为定安王平反,便是周全自身,也难再办到。
“十二花神”、“千花令”、“唯一的机会”这些字眼在他脑海里不断重复,不断放大。他抬眼望向窗外,见着孩提时分的韩骁正拿着树枝同少年时的韩松岭练习刀法。
“岭儿——”他急切的推门出去,却只看到韩骁举着哥哥的佩刀流云,发疯似的挥舞着。
院里的红梅落了一地,雪色沾染着的,还有血。
韩骁半跪在地上,抬手抹了把额间豆大的汗珠,他见韩定出来,拾起流云,稚嫩中带着一股狠劲儿,向面前高大的父亲道:“您说过,只要我赢了,就准我去查哥哥真正的死因,请您出招吧!”
那一场比试,韩定丝毫没有留手,虽以韩骁惨败告终,可他至今都没能忘得了那时儿子失望透顶的眼神。
韩定知道这依然是梦,但在韩骁手上的断作两截的流云刀忽然变成朱雀门之乱的卷宗时,还是被吓了一跳。
是了,韩骁那个牛脾气,与他母亲卢熙嬛可谓是一模一样,怎么可能置身事外。
笃笃。
敲门声将韩定从梦境里带离,他按着膝盖,艰难起身,见来人一身素缟,白色斗篷下的身形十分清瘦,一见到韩定,眼泪便无可抑制地落了下来:“韩伯伯……”
“清……清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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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州,慕容山庄。
“少庄主不好了!”
赤芍端着汤药匆匆忙忙地跑进蒹葭阁,被唤作少庄主的慕容昭正伏在案上抄录医典,见侍女慌慌张张的模样有些恼,道:“是我死了还是慕容世家倒了,值得这般着急忙慌的?”
赤芍摇了摇头,将汤药往桌上一放,抚着胸口将气喘匀了,说:“陆小姐不见了!”
慕容昭只是嗯了一声,头也没抬。
赤芍眼下才将将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了,慕容昭还是不紧不慢的,往赤芍的方向随手一指,“桌上有姜茶,去火。”
“少庄主!”赤芍气得跺脚。
慕容昭停了笔,反问道:“怎么之前没见你对哪位病人这么上过心?”
赤芍嘴一撇,道:“能一样嘛!那可是丹西守将陆延之的女儿,要是死在慕容山庄,这不是砸我们招牌吗?而且,多可惜啊!”
“所以有的时候说你脑子不太好使你还不承认。”
慕容昭很是无奈,接着道:“既然知道她伤得重,那她怎么可能走得出慕容山庄?你跑来我这里折腾的时间,带几个人往山门的方向找,说不定已经找回来了。”
“对哦!”赤芍眼睛一亮,醍醐灌顶。
慕容昭步至她身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所以啊,遇事不要慌张,凡事总有应对之策,走吧,找人。”
赤芍跟在慕容昭身后,问:“您都不生气吗?您跟她反复强调了这么多次要静养不宜走动,她却不遵医嘱,招呼都不打就走了,找回来又要再费一番功夫……”
“气,所有不遵医嘱的病人都不值得医者再去花心力,但是赤芍,”慕容昭停下脚步,叹息道:“人和人的追求是不一样的,作为医者,我们的职责是治病救人,但世上不乏有像陆小姐这样将有的事看得比生命还重的人,陆将军刚过身,对陆小姐来说,能有什么事情比父亲头七还要重要?她为何非得去蓟州,你想想便明白了。”
赤芍一惊:“难道?”
慕容昭凝视着倒在山门前的素衣女子,说:“所以我钦佩她,也没想拦她,可你也看到了,她如今连这山门都出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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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了。
阎玉在房中踱步,忆及那腰环双刀的黑衣少女,总觉得心里痒痒的,犹豫良久,还是披了狐裘,来到了雪二九门前。
准备敲门的手抬起又放下,正如阎玉迫切地想知道两柄刀原来主人的音讯,却又害怕。
“谁?”边月察觉到屋外的动静,抄起桌上的双刀,冷声问。
阎玉的心沉了沉,回应道:“是我,阎玉。”
屋外的风沙依旧很大,不夜城中虽有遮蔽,踩在地上却很凉,她脚趾蜷缩着,一双脚丫子冻得通红。
边月一愣。
这个名字,她在阁主给的名单里看见过。
打开门,却是个柔柔弱弱的女子。
边月下意识眯了眯眼。
阎玉见她开门,自是欢喜十分,她先是盯着她腰间的那两柄刀看了许久,然后欺身上前,伸手去触碰她的肩头,然后下移,落到断魂之上。
边月冷着脸侧开身子,躲了开去。
“好冷啊,这外面天寒地冻的,不请我进去坐坐?”
边月冷笑一声,道:“这下面,应该有不少人,愿意请你进门吧。”
“瞧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阎玉从她侧身让开的一小点地方走进屋内,转身附在她耳边道:“听说,你在找一样东西。”
边月的眼神忽然变得狠戾起来,阎玉从她身边经过时嗅到了一丝血气。
“姑娘!”忽听得一男子高声呼道,阎玉与边月一齐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见一个背着箱笼的书生一路小跑过来,在阎玉面前站定,然后放下箱笼,从中翻翻找找,拿出一双布鞋来。
那双布鞋又丑又大,却很新,他小心翼翼地将它捧起来递给身披狐裘的姑娘。
阎玉指着自己,问:“给我的?”
书生点了点头,道:“天寒,穿上,就不冻脚了!”
阎玉看着他愣了许久,那书生却以为自己穷酸,遭她嫌弃,然后又解释道:“新的!我娘打的,我没、没穿过。”
阎玉笑了笑,问道:“你这鞋这么大,要我怎么穿呢?”
“比起冷,不合脚,要好得多。”边月见那书生单纯真挚,淡然道。
赤足女子走到书生跟前,摸着他手里捧着的鞋缓缓蹲下,月牙弯弯:“你知道,送女孩子鞋,代表着什么吗?”
“我、我绝没有冒犯姑娘的意思,只是见姑娘赤足行走,外面又天寒地冻,心下不忍,这才……”
她拿起鞋,端详片刻,又放回到箱笼中,嫣然一笑,道:”多谢你!好心人,但我想,比起我,你更需要它。
待君登科及第,愿世间再无我这般赤足行走人!”
书生闻言,起身向她高施一礼,然后背起箱笼,转身离去。
她转过身,见边月抱着手倚在门前,垂眸盯着大门处三三两两结伴而来的武林人士。
“如今各路武林人士齐聚不夜城,各方诸侯也已出动,我猜,你们要找的,是同一样东西吧。”阎玉说着,伸手拢了拢领口。
边月转身进屋,“我要找什么,与你无关。”
阎玉伸手拦住她,然后往楼下一指,“你瞧,那位,就是如今南宫世家的家主,南宫庆。”
“我不管你到底想干什么,这一切与我无关,若再纠缠——”边月把住刀鞘,眼见就要动手。
“诶,急什么,”阎玉云淡风轻地将那出鞘的刀按了回去,低声道:“我知道那东西的下落,做个交易如何?”
边月有些难以置信,那蜻蜓点水的一下,竟然蕴含着一股极为霸道的内力,警惕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比起你要找的东西,这重要吗?这把刀——”阎玉的目光再次落到了断魂之上,刚准备问,就听见侍女怜儿正焦急地四处找她。
“玉儿姐姐!”
阎玉推门而出,见怜儿举止异常:“怎么了?”
怜儿凑到阎玉耳边:“韩将军出事了!”
韩定是四方名将之首,武艺高强,寻常刺客难以近身,而合阳地处极北,凡从中原欲往合阳者,必要途径不夜城。
而不夜城鱼龙混杂,尤其近日,在武库就在合阳的消息传出之后,各方势力蜂拥而至,各路诸侯也已有了动作的苗头。
陆延之前脚病逝家中,后脚韩定就出了事,这很难不让人怀疑。
且不说皇帝才登基三年,尚没有能换下四方名将的新人可用,便是陆延之死后北渊欲以此为由吞并西河之际,韩定便更是动不得。
因为北渊可以伐宁为由大兴兵戈,大宁可以袖手旁观,却不能真的没有抵抗之力。
所以,如果要有一个合理的解释,最有可能的,就是此人想要告诉所有人陆延之的死有诈。
可陆延之乃病故,是其女陆予清亲自公告于丹西百姓的,如果有诈,又如何能瞒得过军中一众将士呢?
阎玉摇了摇头,她想不通。
阎玉心头有些窝火,看向雪二三的神色染上了些许怒意,她拍了拍怜儿的手,吩咐道:“去帮我盯着雪二三的客人,看他平日都与些什么人接触。”
怜儿点了点头,从阎玉微微颤抖着的手感受到了一丝慌乱。
她知道阎玉在害怕什么,阎玉最重情义,巫马劭是其好友,韩定既是阎玉的恩人,也是战友,如果此事真是巫马邵的手笔,阎玉会受到多大的打击,她不敢想。
阎玉回房换了夜行衣,拿上好些药材,从不夜城的密道离开,连夜赶往合阳。
夜色与雪色交融,巫马劭一袭红衣站在不夜城的檐瓦之上,盯着远处那策马离去的身影,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