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聿白潦草吃了一口午饭,又被叫到26楼的一户业主家里去。
业主说他家卫生间的防水也有问题,希望张聿白能参照之前的案例,帮他把整个卫生间刨了重新做。
张聿白现在多少有点久病成医那意思了,先拍了几张照片,固定了一下具体的状态,才跟这位业主说,这部分渗漏明显是他自己伪造的。
业主大概没想到这么轻易被人戳穿,哼笑一声,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来,向张聿白敬了敬,说他只是觉得卫生间早晚是个隐患,不如趁着还没入住,干脆刨开了重做管道,什么零部件都自己监督着买,监工着干,心里才踏实。
他说反正都是捎带手的事儿,既然还在维保期内,又不花张聿白的钱,就请他行个方便。
“回头,那个,都好说。”
张聿白婉拒了,没理睬对方恼羞成怒的恐吓,从那户房子里走出来。
走几步又觉得好像拒绝的言语有些太直白。
但也确实没精力斟酌这些了,他每天被淹没在这些鸡零狗碎的琐碎中,像一层层无穷无尽又无重量的刨花儿,茫然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捋清楚思路,认真想一想自己在做什么,怎么做的,以及眼下做的这些,在未来又能得到什么?
一切都是混沌的。
像蚂蚁或者蜜蜂,被脑子里编了程,每天按部就班,每天看的最多的好像就是自己的脚尖。
他按下叫梯键。
等电梯的时间,电话响了,来电人是葛璃的护工。
护工大姐在电话里,语气有些严肃,“我感觉,葛小姐的状态不太对,从我到家里,她就一直泡在浴缸里,我想去看看她吧,每次刚一碰卫生间的门,她不是丢东西过来砸我,就是大喊着让我滚......是被什么刺激着了?”
张聿白看了看时间,心里琢磨着请假回家大概要几点才能到,又请护工能不能在门外留意着葛璃的状态,随时联系。
护工有些为难,表示自己不好强行进去,一来怕葛璃反应更大,再者也隐晦的表示害怕自己受伤。
“这种时候,还是你们家里人陪在身边稳妥些,我们外人不好强行做什么的,我的建议呢,是不是带她去医院看一下更安全点?”
护工的时间也是有限的,还要赶场去另一家做,甚至表示如果葛璃情绪一直不稳定,可能就不想再接这份护理工作了,让张聿白尽早再物色合适的人选。都是人之常情。
张聿白走进电梯,拿出电话,门一关,轿厢里就没了信号。
往下走了三层,电梯门打开,又上来两个上了年纪的阿姨,看那显眼装扮,像是要去参加什么活动或演出。
两位老人家显然也是认出了张聿白——他这张脸在这片楼里可是熟得不能更熟了。
“忙着呢。”其中身量高一些的阿姨客气的打了个招呼。
“嗯。”张聿白点点头应了一声,滑动着手机屏幕,试图在联系人列表里找出个合适的人选,先于自己去看看葛璃。
这时候才看到了葛璃妈妈的那通未接来电,他抬起拇指放在“拨出”键上面空悬,最后还是放弃了。
以己度人,他觉得自己大概不会想在这样情绪崩溃的时候,去面对这样一位强势的母亲的压迫,葛璃大概也是如此。
那还有谁更合适?盛怀?
轿厢微微一顿,停了下来。
三个人默默等了等,可是电梯门并没有打开,也没有新的人进来。
矮一些的阿姨发现了异样,立马飞快的用手掌拍着按键区域,同时大声的喊叫起来:怎么停了?电梯怎么停了?
高个阿姨把她推开,“我看看,我看看!”
矮个阿姨声音愈发大:“哎哟,我看过那个什么突发情况的科普片,电梯停了,要多按键的,都按上。”她一边说,一边把所有楼层的按键都按亮了。
可电梯依然不动。
矮个阿姨急躁起来,即使看过科普片,也忍不住开始拍打起了电梯门。
“外面有没有人?电梯怎么停了?快救救我们,有人困在里面了!”
高个阿姨则转头朝向张聿白,拉住他的胳膊,叠声骂道:“你们这开发商,良心都给狗吃了,这房子天天不是这个问题就是那个问题,这质量问题就不说了,可这电梯出问题是要人命的啊!”
“我知道,阿姨别着急。”张聿白拨开两个人的桎梏,总算挤到前面,按了物业的警铃,那边很快传来一个保安的声音。
张聿白通报好了情况,松下心劲儿,再次安抚两位情绪激动的阿姨,“很快就会来人的,放心。”
“放什么心?”高个阿姨手扶在胸口,“这里面时间久了要缺氧的,你一个大小伙子,你先把这个电梯门撑开一点缝,让我们呼吸一下。”
“阿姨,别喊。”张聿白扶着她,“您要不要先坐一下?像您说的,如果氧气稀薄的话,您现在说这么多话是会加速消耗氧气的。咱们都平静下来,缓慢的呼吸,救援很快就会来的。”
“怎么坐?我这新的白裤子,还要参加演出的,我不坐。”高个阿姨傲娇的不愿意和张聿白站在一侧,扭过身去和另外的一位阿姨挤在一起,两个人不说话,可眼神在张聿白身上扫来扫去,都是无声的蛐蛐。
不过十几分钟,物业和保安的人员先赶到了,站在轿厢外喊了几声别紧张别害怕之类的片汤话。
实际情况是,电梯卡在了十六和十七层中间的位置,一会儿救援人员过来,操作可能还有点难度。
两位阿姨不过平静了几分钟,密闭且空悬的环境让她们的情绪很快再次焦灼起来。
“这上面是不是有动静?”
“我儿子还不知道我被困在这了,也没有信号,会不会找我找不到啊。”
“是不是要拿电锯把电梯锯开啊,会不会嘣火星子把我们烧着?”
“我想我大孙子。”
井道深处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敲击,伴随着缆绳与轿厢的微微颤动。
矮个阿姨一声急喘,呼吸开始急促,猝然身形一晃,腿软的靠着墙壁滑坐了下去。
高个阿姨想要搀住她,但也被拽倒,瘫坐在地上冲张聿白急切的说:“她高血压,还心脏病,这可怎么办?能不能先把她送出去,我不着急,我还能等。”
张聿白跪在旁边,原本的淡定也土崩瓦解了,他攥着矮个阿姨的手腕,帮她把领口的扣子解开一刻,除此之外,并不太清楚该如何处理老年人突发急症时的方法,这完全在他的知识盲区上了。
张聿白感觉自己的手脚开始发麻,甚至连脸也是麻的。
他膝行一步,冲着门外大声喊:“快一点,里面有老人,身体状况不好,心脏病,高血压,你们先把120叫好,快!快点!”
外界似乎一直有声音,但被金属壁扭曲,只传导出一种变形的真空感。
两个阿姨都哭起来,伴随着头顶隐约传来的尖锐到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轿厢再次猛烈的震动了一下,这摇晃几乎立刻使所有人的恐惧感激增数倍。
张聿白也感到一阵眩晕,眼前的一切快速平移出残影,又缓慢复位,耳边灌进一声声哭喊和对自己的咒骂。
也许时间很短,但对轿厢里的人来说,眼前的每一秒都漫长的像绝望的孤星。
“如果我今天摔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高个阿姨恨恨的说。
更多的声响从不知方向的天外纷至沓来。
电梯里突然断了电,一片黑暗。
宛如沉入海底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两位阿姨互相依靠瑟瑟发抖,几欲昏厥。
张聿白打开手机照亮,与此同时靴底踩踏轿顶发出一声闷响,在光柱的照耀下,掉落下来的粉尘顷刻间弥漫开来。
张聿白几乎下意识扑向两位阿姨,将她们尽可能护在自己身下——唰,一道比手机光线更强的白光倏然从头顶缝隙刺入,继而出现了戴着头盔与护目镜的模糊脸孔,“正在开启安全窗,别怕,别慌,很快啊。”
高个阿姨忽然去抓张聿白的手,惊慌失措的说:“她不动了,她不动了,是不是,是不是没呼吸了......”
张聿白赶紧去探矮个阿姨的鼻息,微弱,但还有。
他仰头大喊:“有没有医疗救援人员过来,有老人昏迷了!”
窸窸窣窣,有氧气面罩递下来......
“卡死了,门打不开......”
“准备液压扩张器,优先开辟顶部通道!注意平衡配重!”
“开了,开了......”
——当!
整个轿厢再次猛地一沉,失重感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连大脑都是空白的——尽管急坠只有不到一米。
高个阿姨的哭声从尖锐变成了闷声的哽咽,“我害怕,好害怕。”
她下意识把身体畏缩在张聿白身边,抖得像山风里的纸灯笼,“为什么啊,你们为什么要把房子盖的这么差啊......”
然而这急坠,却意外的错开了轿厢的位置,把门露了出来。
门开的一瞬间,救援人员先抱出了昏迷的矮个阿姨,又搀扶出了另外的两个人,张聿白一身狼狈的走出来,目光扫过物业那些熟面孔,和救援人员那些生面孔,后知后觉的闭了下眼睛,心下因为后怕而骤缩了一下。
再睁开眼睛,就见高个阿姨挣脱开救援人员,应激似的叨咕着“我要回家”,朝着楼梯口跑过去,可还没下两阶,脚下一软,竟然直接倒头摔了下去。
站在张聿白旁边的物业大哥哀叹一声,捂着脑门儿摇头,“完了,这还不知道得去医院折腾到几点呢。”说完用胳膊碰碰张聿白,“倒霉催的,走吧,你也跑不了。”
张聿白拿起手机,这次没有再犹豫,直接拨通了陈藿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