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予安拖着行李箱站在滴水檐下,雨丝濡湿了她米白色羊绒开衫的肩线。
“朱爷爷怕雨季老寒腿发作,非让我这个半吊子中医来扎几针。”她笑着将药箱递给管家,目光蜻蜓点水般掠过朱夏军装衬衫第三颗纽扣——那是青阳今早亲手扣上的。
青阳腕间的苗银镯子骤然发烫,内置的温感器在皮肤上灼出细微红痕。
南市的暴雨歇了半日又卷土重来,豆大的雨点砸在老宅青瓦上,汇成浑浊的水流从瓦当兽首口中喷涌而出。青阳赤脚盘腿坐在回廊的美人靠上,面前竹簸箕里堆着刚洗净的紫苏嫩叶,指尖沾着盐粒和米酒的微黏触感。廊下,阿曜正追着一颗被雨水泡发的孢子滚来滚去,荧光绿的菌丝在它油亮的皮毛上拖曳出细碎光痕。
朱夏的军用吉普碾过积水潭的声响由远及近。青阳头也没抬,手腕一翻,银镯内侧暗藏的微型脉冲器“嗡”地轻震,遥控打开了厚重的黑漆铜钉大门。吉普刚刹稳,副驾门就被推开,溅起的水花湿了来人的浅口软皮鞋。
“朱爷爷怕这鬼天气勾出他的老寒腿,电话里念叨了三天,非让我这个半吊子中医来给他扎几针。”清泠泠的女声穿透雨幕,带着恰到好处的亲昵与无奈。
青阳捻碎一片紫苏叶的动作顿住,浓郁的草木辛香在指间弥漫开。她抬眼望去。
林予安就站在吉普车旁。米白色羊绒开衫被斜飘的雨丝濡湿了肩线,勾勒出纤细却不失韧劲的轮廓。乌发松松挽在脑后,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她脚边立着一只半旧的藤编行李箱和一个沉甸甸的红木雕花药箱。此刻,她正微微侧身,将那只药箱递给闻声赶来的老管家忠叔,动作熟稔得像回自己家。
“忠叔,劳烦把这个放朱爷爷房里。”她语调和煦,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掠过刚下车的朱夏,精准地落在他军装衬衫的第三颗纽扣上——那是青阳今早亲手扣上的,指尖还残留着他领口溶洞苔藓混着枪油的独特气息。
朱夏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快得像错觉。他大步跨上回廊,带进一身潮湿的水汽和硝烟未散的冷硬,很自然地伸手去拿青阳手边的盐罐:“爷爷呢?”
“后园暖房,正用你上回‘顺’回来的军用保温材料给他那株宝贝金花茶搭窝棚呢。”青阳答得随意,指尖却捏起一颗饱满的指天椒,指腹轻轻摩挲着辣椒表面,感受那层薄蜡似的触感。腕上那只繁复的苗银绞丝镯却毫无征兆地发起烫来,内置的温感器忠实地将异常升温传导至皮肤,烙下一圈细微的红痕。
林予安已婷婷袅袅地走上回廊。她没看朱夏,目光径直落在青阳面前的簸箕里,唇角弯起温婉的弧度:“这就是朱爷爷常念叨的溶洞水酸嘢吧?果然灵秀之地出好物。以前在西北,夏……朱队出任务回来,总念叨这一口酸脆劲儿解腻。”她巧妙地吞掉了那个过于亲昵的称呼,却把那份熟稔不动声色地摊开在潮湿的空气里。
青阳拈起一片紫苏叶,对着廊外灰蒙蒙的天光看了看叶脉:“林医生也懂腌渍?”
“不敢说懂,”林予安走近几步,身上淡淡的草药香混着雨水的清冽飘散过来,与紫苏的辛香无声角力,“只是跟着爷爷学过些古法炮制,山野行军时,也常就地取材,用点穴推拿的手法帮战友们缓解酸嘢吃多了的肠胃不适。”她说着,目光转向朱夏,笑意加深,带着点促狭,“朱队当年可是个中‘翘楚’,一坛子酸笋能就着压缩饼干啃三天,胃疼得蜷在睡袋里直冒冷汗,还得我这个随队大夫半夜起来给他揉足三里。”
朱夏正往紫苏叶上撒粗盐的动作猛地一滞,盐粒簌簌落在竹簸箕边缘。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绷紧了一瞬,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动作,声音低沉:“陈年糗事,提它做什么。”
“怎么是糗事?”林予安轻笑,眼波流转,那份熟稔的亲昵感如同藤蔓悄然缠绕,“那时候在野狼谷,条件多艰苦。我记得有次暴雨冲垮了补给线,全靠你冒险攀过塌方区背回几坛老乡家腌的酸芥菜续命。朱爷爷总说你这股莽劲儿随他……”
“砰!”
一声闷响打断了林予安的追忆。是青阳手中的小石臼磕在了美人靠的木栏杆上。臼里捣了一半的蒜米和指天椒溅出几点辛辣的汁液。
“手滑了。”青阳语气平淡,抽出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溅到苗银手链上的蒜泥。银链绞缠的缝隙里,一点几不可见的幽蓝光芒一闪而逝——那是微型电磁场发生器的待机信号。
朱夏的目光立刻锁在她手腕上那圈红痕,眼神沉了沉:“烫到了?”
“小玩意儿有点认生。”青阳抬眼,冲他弯了弯唇角,眼底却没什么笑意,反而像淬了冰的溶洞深处,“大概是感应到……陌生的生物磁场了?”她意有所指,目光轻飘飘地扫过林予安。
气氛骤然凝滞。雨声显得格外喧嚣。阿曜似乎也察觉到什么,停止了追逐孢子的游戏,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噜声,警惕地盯着林予安。
林予安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却依旧从容。她抬手理了理鬓角被风吹散的一缕发丝,腕间露出一串深褐色的陈旧木珠手串,每颗珠子都光滑油润,显然被摩挲经年:“这老宅气息是有点沉,尤其这雨季。朱爷爷的腿疾,根子也在湿寒入骨。我住东厢那间有地龙的暖阁就好,离爷爷近些,方便夜里照应。”她语气温婉,却字字句句透着不容置疑的安排感。
东厢暖阁?青阳指尖捻着一颗粗盐粒,冰凉的晶体硌着指腹。那是老宅采光通风最好的一间客房,紧邻着主院,甚至……与她和朱夏的主卧只隔着一道种满芭蕉的窄小天井。
朱夏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正要开口,回廊那头传来朱老爷子洪亮带笑的大嗓门,伴随着竹竿敲在青石板上的笃笃声:
“予安丫头到了?快快快!让爷爷瞧瞧!哎哟,这水灵劲儿,比你爷爷当年墙上挂的那张穿军装的照片还精神!”老爷子拄着那根盘出包浆的老竹根拐杖,裤腿上还沾着暖房的泥点,精神矍铄地大步走来,一把拉住林予安的手,上下打量着,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故人重逢的感慨,“好!好啊!你爷爷走得早,把你托付给我,这些年你在外头,老头子我心里总惦记着!这次回来就别走了!安心住下!夏小子!愣着干什么?帮予安把行李搬东厢去!”
最后一句是对着朱夏说的,带着不容置喙的长辈威严。
朱夏下颌的肌肉绷紧又松开。他沉默地看了青阳一眼。青阳正低头专注地揉搓着簸箕里的紫苏叶,盐粒和叶片摩擦发出沙沙的细响,长睫垂落,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
“是,爷爷。”朱夏应了一声,声音听不出波澜。他俯身,大手抓住林予安那只藤编行李箱的提手。青阳腕上的银镯温度骤然飙升,尖锐的灼痛感针扎般刺入皮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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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暴雨敲打窗棂,声音单调而绵密。
主卧的浴室里水汽氤氲。青阳穿着丝质睡袍靠在洗手台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苗银镯子下,那圈被温感器灼出的红痕已经淡去,只留下一点微热的余温。她指尖拂过银镯内侧一个极隐蔽的凸起,一道淡蓝色的微光扫描线无声滑过皮肤表面——体征数据平稳,除了心率比平时略快两分。
浴室门被拉开,朱夏只围着一条浴巾走出来,健硕的上身还挂着未擦干的水珠,顺着壁垒分明的肌肉线条滚落。他手里拿着军用级的强效外伤喷雾,走到青阳面前,不由分说地托起她的手腕。
冰凉的药雾喷在微红的皮肤上,带来一阵舒适的刺痛麻痒。
“那镯子,”朱夏声音低沉,带着沐浴后的沙哑,指腹沾着药液,力道适中地揉着那圈红痕,“明天让技术部调低感应阈值。”
“不用。”青阳抽回手,指尖划过他浴巾边缘露出的腰侧皮肤,那里有一道斜斜的、颜色浅淡的旧疤,是三年前边境任务留下的弹片擦痕,“敏感点好,反应快。”她语气随意,像在讨论一件武器的性能参数。
朱夏捉住她作乱的手指,握在掌心。他刚沐浴过的身体散发着蓬勃的热力,混合着淡淡的溶洞苔藓气息和她惯用的雪松沐浴露味道。“林予安,”他开口,声音在寂静的雨夜里格外清晰,“她爷爷林老,救过我爷爷的命。当年在西南剿匪,一颗哑弹卡在爷爷怀里,是林老徒手拆掉的引信。林老临终前,爷爷在他病床前发过誓,要照顾好他唯一的孙女。”
青阳没说话,只是用指尖描摹着他掌心的枪茧,那些粗粝的纹路记录着他过往的峥嵘。她当然知道这段渊源。朱老爷子念叨过不止一次。只是当这位“故人之孙”活色生香地登堂入室,带着与朱夏共享的、她未曾参与的过去,堂而皇之地占据了东厢暖阁,那感觉就像一颗裹着蜜糖的酸梅硬核,猝不及防地硌在了心尖上。
“所以呢?”她抬眼,黑眸在昏暗的壁灯下清亮逼人,“救命之恩,以身相许?朱总打算效仿古人,纳个贵妾回来供着?”语气带着她特有的、淬了冰碴的调侃。
朱夏被她噎了一下,眉头皱起,握着她的手下意识收紧:“胡说什么!”他另一只手扣住她的腰,将人带进怀里,浴巾下紧实滚烫的肌肤毫无阻隔地贴着她丝滑的睡袍,“她只是来给爷爷调理身体,住一阵子就走。”
“哦?”青阳顺势将脸颊贴在他还带着水汽的胸膛上,听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语气却轻飘飘的,“那她怎么对你的旧伤位置、你的饮食习惯、甚至你胃疼时蜷缩的姿势都了如指掌?朱队?”她刻意咬重了那个林予安用过的称呼。
朱夏身体有瞬间的僵硬。浴室里只剩下哗哗的水声和窗外无休止的雨声。沉默像藤蔓一样蔓延。
“那是军医的职责。”半晌,他才沉声回答,箍在她腰间的手臂却收得更紧,带着一种近乎宣告所有权的力道,“过去是职责,现在也是。仅此而已。”
青阳没再追问。她太了解朱夏,他此刻紧绷的肌肉和加速的心跳,与其说是对旧情的回避,不如说是对某种界限被强行模糊的愠怒。她伸出食指,轻轻戳了戳他心脏上方一处颜色略深的皮肤——那是某次拆弹时防护服被高温熔穿留下的灼痕。
“职责?”她指尖打着圈,感受着那处皮肤细微的起伏,声音低得像耳语,“那林医生这份职责,可真够‘贴身’的。”
朱夏猛地低头,带着薄怒和一种更汹涌的情绪攫住了她的唇。这个吻充满了硝烟味和占有欲,滚烫而强势,像要抹去所有不愉快的痕迹。青阳毫不示弱地回应,指尖陷入他背肌的沟壑,像攀附峭壁。水汽弥漫的狭小空间里,温度急剧攀升。
就在意乱情迷的边缘,青阳的耳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苗银耳坠内嵌的微型拾音器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被雨声完全覆盖的异响——是东厢暖阁方向,木地板发出的、极其克制的吱呀声。有人赤脚在走动,停在了靠近主卧天井的那扇雕花木窗后。
青阳眼底瞬间清明。她猛地偏头,躲开朱夏灼热的吻,指尖抵在他汗湿的胸膛上,气息微乱,声音却带着一丝慵懒的挑衅:“朱队,你的‘职责’好像有点失眠?这大半夜的,在听壁角?”
朱夏的动作戛然而止。他锐利的目光倏地射向浴室那扇通向天井的高窗。窗外是茂密的芭蕉叶,在风雨中狂乱舞动,投下摇晃的、鬼魅般的巨大黑影。隔着雨幕和水汽,似乎能感受到一道目光,无声地穿透黑暗,粘腻地贴附在玻璃上。
他眸中的情欲瞬间褪去,换上冰冷的、属于猎人的警觉。他扯过浴巾迅速围好,大步走到窗边,“唰”地一声拉开了厚重的防水帘。
窗外,只有被暴雨蹂躏的芭蕉叶,以及被闪电瞬间映亮的、空无一人的天井回廊。一道惨白的电光撕裂夜幕,紧随其后的是震耳欲聋的惊雷。
“错觉?”朱夏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的刀锋。
青阳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被他扯乱的睡袍系带,走到他身边,目光掠过湿漉漉的窗台,那里有几片被风雨打落的芭蕉叶,其中一片的边缘,沾着一点极其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淡黄色粉末,散发着若有似无的宁神安息香气息——那是林予安药箱里某种安神药材特有的味道。
“也许吧。”青阳唇角勾起一抹没有温度的弧度,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玻璃,抹掉一点水雾,“雨太大,听岔了。不过……”她侧头,看向东厢暖阁那扇此刻漆黑一片的窗户,耳坠在黑暗中划过一道幽微的冷光,“朱总,你这位‘故人之孙’的睡眠习惯,恐怕也得列入咱们的‘安防预案’了。”
【章记】作者考完试了,天又晴了,我又可以了,今天加更两章。此前,看到一句话,人主要活着的只是那几个瞬间。我会永远记得,有人在我迷茫焦虑得不行的时候,带我去昆明坐缆车去大理看海,叫我出去看世界,看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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