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当看火人嘛?”
昏暗的囚室中,克洛德·艾琳十八世问。
这应当是贵族的软禁处:蓬松的大床、窗帘的流苏,实木的书桌。桌上的物件也富有贵族气质:刻有农妇汲水图案的雕花灯罩,错落堆放、阴字掐金的书籍,瓷杯中温热提神的红茶,以及————一颗连带着脊椎的,喋喋不休的少女头颅。
金发,蓝眸,脸颊有些婴儿肥,像是在赌气,看着就让人想捏一把。然而那纤细脖颈下,只剩一条血淋淋的脊椎骨,以违反直觉的方式耷拉在桌角。
“真的真的,不考虑一下嘛?守密者的技术,看火人都有,我看你超有天分的,要是你现在反水,我以克洛德·艾琳十八世的名号发誓,只要你追随我,我一定会让你当上干部的,再不济,五险一金带薪休假也是有的,当火柴人可比你……”少女只剩一颗头,嘴皮子却不停,竭尽全力向桌前坐着的男人推销着反水话术。
男人骨架粗大,体型干瘦,走路时像个巨型骷髅,杵着不动时像个电线杆,很难想象他是怎么把自己塞进那么小的扶手椅的。从少女的角度看,男人连同扶手椅的半截都隐藏在阴影里,只有两只骨节粗大的手交叉在灯光下。
“哇,你的手皮肤不错哎,又白皙又干净,你也没干过粗活吧?像这样的手当然不能让它染上肮脏,放心吧,只要有本小姐引荐,你为乱党做事的历史就算一笔勾销,不,不只是勾销,你是艾琳家潜入乱党的一枚暗子,以超凡的勇气将落难的家族小主人救回,自当多加褒奖……”
望着喋喋不休的少女,男人陷入了沉思:
她连肺都没了,废话怎么还是这么多?
“克洛德·艾琳小姐。”男人向前俯身,探进油灯的光圈里。克萝德原以为对方是个大叔,却看见了一张格外年轻的脸,瘦削,文雅,两个黑眼圈里溢出生无可恋听天由命的绝望气息,好似猝死索命的白领冤魂。
“克萝德·艾琳十八世。”少女纠正。
“好,克萝德·艾琳十八世小姐。”男人改口。“你觉得我是谁?”
“你现在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将会成为——”
“停停停,我的意思是,就你的判断,我现在的身份是什么?”男人快被气笑了,挥手打断少女的话。
“一个……看着我的守卫?或者拷问官?”克萝德·艾琳一脸疑惑。
男人扶额。
“以上帝和沙皇的名义,饶了我吧……”
“沙皇?沙皇!好说嘛大叔,大家都为伟大的皇帝亚历山大二世效力,我的忠诚永远属于沙皇和看火人学会——看在沙皇面子上,捞姐妹一把。”
少女立刻兴奋起来,血淋淋的脊椎骨啪嗒啪嗒在桌上做着扇形运动,搞得她像只上岸的泥鳅。天知道这玩意是怎么在没有肌肉的情况下动起来的。
“哼?”男人发出一个单音节的疑问
“亚历山大陛下雄才大略,乃当世明主。陛下有志扫清四海,澄清宇内,为此不惜礼贤下士,邀请教会两大分支加入他的宏图大计:看火人修会望风拜服,为陛下的伟大改革奉献出所有的知识与力量,而顽固不化的守密者修会实乃狼心狗肺,苟合国外间谍,图谋不轨,被沙皇陛下镇压。”少女滔滔不绝。
“所以?”男人声线平稳。
“所以陛下命令射击军监督教会自肃,一部分顽固不化的守密者就掀起了叛乱。而我,克萝德·艾琳十八世,看火人修会的忠诚主祭侍女,奉旨领军至维尔纳讨逆。”
“当初沙皇亲自点将,那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局面,犹在眼前,谁知两军阵前,不小心被狗贼摘了头颅,零落至此,还遇见你这么一个不通情理不的狱卒。唉,难不成,这里要一转变为我的葬身之地吗?”
回答少女的只有油灯的噼啪声。
经过不懈的努力,少女终于从仰面状态中挣脱,“侧躺”在了桌面上,眯着眼睛观察桌上的文件。
“怪不得。看你桌上文件的印章,你应该是属于守密者修会的某个分支吧?曲水纹加蓝兜帽,典型的守密者纹章。上面怎么还有四把剑——”
“你有点花眼,是两把长剑。”
男人说。人头原本放在文件旁边,往侧面一倒,就压住了大半纸面。男人把文件从克萝德脸下抽出,顺手把她拨回原位。
“眼睛!眼睛!头发里进眼睛了!”克萝德大声哭闹,以示不满。
男人并不理会,继续阅读文件。
“他马的,和这群虫豸一起,怎么能治理好国家呢!”克萝德小声咒骂。
克萝德·艾琳摆出一副宁折不弯的高傲神色,连尾椎骨都挺得板正,好似是觉得自己说的太多,挂不住面子,要等对方先开口。可男人乐得清净,全然不想理她。
暗红色的窗帘沉重厚实,透不进一丝光,绒料光滑的表面只有油灯的微光滑动。
最后还是克萝德憋不住,再度挑起话头:
“我看你文件上说要抓人?”克洛德问。
“是监视。”
“视奸一个小姑娘?我没看错的话,你的目标,那个叫帕米的小姑娘可还是个14岁的未成年,哇,人心竟能肮脏至此——”克萝德似乎进行了自适应翻译。
“是保护性监视。”男人叹了口气,缓慢而艰难地把自己从椅子中拔了出来,拿起桌上的红茶喝。
他不该把它留这么久的。不冷不热,这杯有味道的水再也无法抚慰他疲乏的神经了。
“就像你对我做的这样吗”克洛德不依不饶地追问。
终于,男人正视克萝德的眼睛,看着那蔚蓝色的眼眸,看着那以人类骨骼无法做到的方式弯曲甩动的脊椎骨,说:
“不,我的任务从来不是监视你。”
“那是什么,你倒是说啊。”
“你认为你在为谁服务?”男人忽然岔开话题。
“当然是沙皇陛下,我们的国君亚历山大二世,征服者,看火人修会的名誉大君。”
“原来他还有这种称号吗?”男人的嘴角拉扯了两下。
“你疑似有点不忠诚了。”
“但是,”男人深吸口气,他的骨骼也仿佛随着这口气而膨大疏动,秘密的蝇群在阴影中漱漱作响,“我们对他有着不一样的称呼。”
“乱臣贼子当然会这么做。”克萝德不屑。
“我们称呼他为:”
“亚历山大二世,失地者,悲剧的改革家,被叛逆修会蒙蔽的大君,以及……”
“五十年前自杀的疯狂沙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