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天堂养老院的玻璃穹顶蜿蜒而下，在钢化玻璃表面分裂成无数支流。
八岁的王攀把鼻子贴在冰冷的观察窗上，看着那些水痕在眼前交织成网，他的呼吸在玻璃上晕开白雾，转瞬即逝，就像母亲即将从他生命里消失的痕迹。
“请家属在黄线外等候。”天花板传来柔和的电子女声。
王攀低头看脚下发光的黄色线条，它像一条僵死的蛇，把大厅分隔成两个世界。
母亲穿着崭新的银白色制服，衣领处绣着她的终身编号：HS-7042-485。
两个穿同样制服的护理员正在为她佩戴胸章，那是枚金属质地的天堂鸟图案，鸟喙处有个几乎不可见的针孔摄像头。
“妈妈，”王攀突然抓住母亲的袖口，“我每周都会来看你的。”
护理员的手指顿了顿，母亲蹲下来平视着他，瞳孔里映出王攀扭曲的倒影。“亲爱的，这里不允许探视。”她的声音像被砂纸打磨过，“但等你年满五十岁，我们就能在这里重聚了。”这句话像是被植入的标准应答，每个词都落在固定的音高上。
王攀注意到母亲左手无名指上的戒痕消失了，昨天那枚钨金婚戒还在她手上闪着暗光，现在只留下一圈苍白的皮肤，像被精确切除的疤痕。
“请新居民前往净化区。”墙壁突然滑开，露出条泛着蓝光的通道。
母亲站起身，没有再回头，银白色制服从背后看像个密封袋，随着她机械的步态微微反光。
王攀数着她的脚步，在第三步时突然冲向黄线——却被地面突然升起的透明屏障挡住，他的脸颊撞在某种弹性材料上，闻到淡淡的柠檬味消毒剂气息。
“检测到未成年人情绪波动超标。”天花板降下个半球形装置，发出柔和的粉色光线，“建议进行即时安抚。”
王攀感到后颈一痛，某种冰凉的东西渗入皮肤，愤怒像退潮般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空洞的平静。他安静地看着母亲的身影被蓝色通道吞噬，通道关闭的瞬间，他听见微弱的机械嗡鸣。
雨停了。
市政厅的量子钟显示为 11:47，距离午餐还有十三分钟。
王攀走出养老院时，看见自己的影子恰好落在市政厅外墙的标语上——“团结一心，共建退相干之城”。
“王攀先生。”一个穿深蓝色制服的男人站在台阶下，胸前别着家庭关系局的徽章，“请出示您的身份芯片。”
男孩伸出左手腕，让对方扫描皮下植入的发光点，扫描仪发出刺耳的哔声。
“您私藏了违禁物品。”男人蹲下来时，王攀闻到他呼吸里的合成薄荷味，“根据《记忆净化条例》第17条，直系亲属影像资料需在关系解除后24小时内删除。”
王攀感到外套内袋在发烫，那张藏在衬里夹层中的全家福，是母亲昨天半夜用微波炉磁控管改装的扫描仪复制的，王攀计算着逃跑路线，却发现三个无人机已封锁了台阶。
“初犯可以从轻处理。”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个药盒，“这是今天的标准餐补充剂，服用后，72小时内违规记忆会被自然过滤。”
药片是心形的，粉色表面有细小的数字浮雕，王攀把它含在舌下，尝到类似铁锈的苦涩，男人满意地点点头，无人机随之散去。
新分配的公寓在第七居住环的349层。电梯上升时，王攀透过玻璃幕墙看见城市全貌——六个同心圆结构，最中央是发着红光的市政厅，往外依次是天堂养老院、行政环、生产环和三个居住环，最外围那道黑色高墙之外，据说就是恐怖的地狱城。
公寓门识别到他的生物信息后自动开启。20平米的单间里，墙壁正在播放海底景观，一群荧光水母随着他的脚步改变游动方向，王攀对着空气说：“关闭教育模式。”
“检测到监护人缺失。”控制中枢的女声从天花板四角同时传来，“根据《未成年人监护法》最新修正案，8岁以上公民需开启自主学习系统。”
整面东墙突然变成数学方程式，西墙开始演示光合作用原理。王攀冲向卫生间，却发现镜子上滚动着化学元素周期表，他对着马桶干呕，舌下的药片早已融化，只在口腔留下金属余味。
午餐准时出现在门外的传送箱里。标准餐的包装印着今日营养成分表：蛋白质12g，碳水化合物30g，记忆调节剂0.5g。肉块呈现出完美的正方体，咬开后能看到规整的纤维纹理，像是从某个巨大有机体上统一切割下来的。
王攀突然想起父亲被送走那天，养老院的餐桌上也供应着同样的肉块，那天父亲把肉块切成薄片，摆成分子结构图的样子。“记住这个，”父亲当时压低声音说，“所有标准餐都含有退相干添加剂...”
卫生间的警报突然响起，王攀吐出的肉块触发了消化系统监测，天花板降下个半球形扫描仪。“检测到营养摄入不足，”控制中枢说，“将自动补充静脉注射。”
王攀挣扎着躲开机械臂的针头，撞开了衣柜门，藏在冬靴里的全家福滑落出来——照片上父亲的手正指着盘中的肉，这个细节在原件里并不存在。他盯着照片看了太久，没注意到墙壁上的水母全部变成了警告的红色。
“检测到违禁影像。”控制中枢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启动紧急净化程序。”
通风口喷出淡绿色气体，带着雨后泥土的腥味。
王攀用T恤捂住口鼻冲向门口，却发现生物识别锁已失效，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他看见照片在绿色雾气中慢慢卷曲，父亲的脸融化成模糊的色块。
醒来时窗外已是一片漆黑，王攀躺在医疗床上，左手连着输液管，透明的液体正缓缓注入静脉。
房间里的屏幕自动亮起，播放着天堂养老院的宣传片：银发老人们在海滩上微笑，他们后颈的接口闪着蓝光，像一串被精心设计的装饰品。
“净化完成。”控制中枢恢复成温柔的女声，“今日历史课即将开始。”
墙壁开始播放十年前的城市新闻：人口控制取得突破性进展，通过将退休年龄提前至50岁，市政厅成功将资源利用率提升了 47%。画面又切到某个实验室，穿白大褂的科学家举起试管：“我们研发的记忆退相干剂，能有效缓解分离焦虑...”
王攀摸向自己的后颈，在发际线处摸到个微凸的硬点，输液袋上的标签写着“营养补充剂”，但成分表的字体小得几乎无法辨认。
午夜十二点，所有屏幕突然同时切换。
市政厅的量子钟开始年度校准，数字全部归零的瞬间，王攀听见整栋建筑发出齿轮咬合的声响。他的床微微震动，墙板向两侧滑开，露出后面复杂的管线结构。
在层层交错的银色管道间，有个不起眼的检修通道，标着“HS”开头的编号。
王攀拔掉针头，发现自己的指尖在黑暗中发出微弱的荧光，这是上周接种“健康监测纳米剂”的副作用，此刻却成了最好的光源。他爬进通道时，管道上凝结的水珠滴在脖子上，和后颈植入物的位置完美重合。
通道尽头是个竖井，井壁上刻满细小的划痕。
王攀用荧光手指照亮最近的一道，认出那是儿童稚嫩的笔迹：“他们吃掉了我的小狗。”更下方有行更工整的刻字：“HS-7042-484到此一游。”
竖井底部传来机械运转的轰鸣，王攀贴在冰凉的金属壁上，听到某种液体在管道里奔流的声音，其间夹杂着几乎不可闻的、人类的呜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