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等是要把翊枢殿吵掀顶吗!”
阶下群臣噤若寒蝉。两位刚刚争得面红耳赤的大臣急忙用笏板遮住脸,弯下腰来毕恭毕敬地聆听天子的训斥。皇帝的怒喝声在偌大空旷的大殿中回响,反复地震荡在群臣的头颅里。
龙椅上,天子的表情出现了一丝愠色,眯起的双目居高临下地盯着两个先帝驾崩前留下的国之栋梁,嘴角微微耸动,似乎有什么更可怕的咆哮被他压到喉咙深处,反而化作了殿外飞沙走石的黄风,在皇宫中呼啸呻吟。
“朕亲履至尊方两年,国事不修,皆是罪在朕躬,二位爱卿争辩不休,便是对朕治国略有微词。”两位大臣一听这话,连忙跪倒在地,高呼请罪。皇帝冷冷的站起来,踱步到丹陛前,手扶着金栏上的狴犴雕兽,环视了脚下的诸位大臣,继续说道:“仓州暴雨七日,琮江泛滥,若是西北苦寒之地还倒罢了,仓州乃朝廷股肱之地,赋税之源,此番遭灾,诸位爱卿难道仅仅是争口舌之快乎?”
此言一出,跪在地上的一位大臣用苍老的声音高呼:“圣上明鉴!老臣非为口舌之快,而是为了我大靖社稷万年而谏啊!!”
没等年轻的皇帝开口,群臣中发出一声年轻的声音:“圣上,赵老自先帝洪德十一年便领了户部尚书一职,忠心耿耿,大靖历年财税更是了如指掌,此番犯颜直谏,实乃肺腑之词,望圣上采纳!”。皇帝身体向后一仰,头微微一侧,用余光打量着那个年轻声音的源头——户部侍郎,赵佑民。天子头也没动地又瞥了一眼地上跪着的、满鬓苍白的老头,“慈祥”地叹到:“赵老教出来一个好学生啊,如今一起变着法子来诟病皇亲国戚。这日后桃李满天下了,可怎么了得。”
赵昶急得立马咳嗽不已,褶皱爬满地脸上青筋暴起,喘道:“臣,臣,咳咳咳,臣万死也不,不敢有结党之念啊!!咳咳。”
“哈哈哈,爱卿多虑了,朕只是心念你年近古稀,还操劳国事,连身体都照顾不起。”皇帝摆摆手,但是依旧半卧在龙椅,“明日起,这户部的差事,赵爱卿就不用太强求了,朕派御医到你府上给你调养一些时日。如何?”
“皇.......”,未等赵佑民开口,先前和赵昶吵得不可开交的另一位大臣却开始高呼万岁:“圣上仁德,佑贤黜庸,圣明识才,吾皇万岁!”。这人随即站起身来,拍了拍官袍上的灰尘,扶了扶帽檐,伸手就去搀扶依然跪在地上,不知道因何发抖的赵昶,宽慰道:“赵尚书,非晚辈无礼,微臣只是为国尽忠,为国进言呐。刚刚和尚书舌战,实乃,哎,实乃晚辈之过!”
看着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王八蛋”,赵佑民气不打一处来,:“费沉合!你少在那装腔作势!”赵佑民一甩袖子,大步进前,站定殿中,大礼面圣,跪于殿下,直言道:“圣上!臣为熙泰元年进士,圣上殿试钦点状元,非尚书学生,乃天子门生!臣也不是何人之徒党,乃陛下之臣党!忠心社稷,未敢有私。今臣有一言,伏惟圣上裁准!”说罢,便重重地把头磕在地上,一动不动,如同驮着墓碑的赑屃石雕一般。。。
“放肆!圣上已然发落,区区户部侍郎,也敢妄议国事?”费沉合扭头甩出一串蔑视的眼光。正欲继续输出,龙椅上却叫他安静些:“费爱卿!北落王赴京议事也是尊贤让士,你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你在王府主事多年,也是该好好和北落王学学了。万事以朝廷为重。”皇帝不再理他,冲着跪在地上如同石化了一般的赵佑民,幽幽说道:“你不是有忠言吗,朕倒要听听,你有何社稷良言?”
“臣岂敢称社稷良言,夏虫之见耳!”
“朕说是就是,朕要你讲,给群臣讲!”
“臣言,则必死!”
“朕免死。”
“陛下免臣死,但......”,皇帝地瞳孔一瞬间缩到危险地针芒大小,两只耳朵似乎屏蔽了所有的声音,唯独赵佑民地声音清晰无比,几乎他的一呼一吸都能听到。
“诸王。。。”赵佑民猛地抬起头来,额上的鲜血顺着鼻梁流下,铿锵地说:“但诸王必杀臣!”。听到这番话,满堂大臣瞬间炸开了锅,各个脊背发凉,头低的都要到裤腰带一般高了。
一片死寂。
谁都似乎无言以对一般,皇帝胸中压抑着微怒,眼角地肌肉微微的抽搐着,半卧在龙椅的他感觉自己的肢体在慢慢发僵。右手的食指不自主的发抖。阶下群臣不敢抬头,只能听到不知谁的呼吸声;站在原地僵住的费沉合脖子一梗,用余光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龙椅上天子的金丝靴,然后就只敢用眼睛盯着鼻尖看。唯有赵佑民,笔直的用脊梁矗立在金砖铺就的殿中。
过了不知道多久,皇帝慢慢坐直了身子,用带着先帝玉扳指的手指指了指脚下群臣,突然说了一句群臣摸不着脑门的话:“你们说,这雨,滋的是哪家的田?润的是哪家的垄啊?”
一场风雨,似乎钻进殿中,在琉璃瓦下盘旋聚集,等待着狂风暴雨发作的时机...
千里之外,仓州泽国,琮县更是浮尸遍地,甚至连安葬的人手都不够。
看着县民一个个如同枯槁的秸秆一般,在混浊的泥浆里面就这么泡着,有的母亲不得不咬破手指,以血哺婴,有的老人为了不拖累小辈,自己在深山里孤零零地躺着等死。。。主簿实在是忍无可忍。直接冲到知县府上。
“哐哐哐!”狴犴嘴里发锈的铜环在枯黄的门板上砸出急促的声响,“刘知县!刘大人!”
“哐哐哐!”主簿就这么不厌其烦地砸门“我知道你在里面!”
本就不严丝合缝的门扇,被院里一个穿着一袭黄色麻衣的老婆子慢悠悠地打开。还没等老婆子说话,主簿就迈着大步直冲堂上,哪怕衣袍上沾满泥浆浑水,都被他扇地呼呼作响。“我到要看看你刘杰孝值此民苦之际,在给我玩什么花招!”主簿心里越想越气。
他湿透了的布鞋刚刚踏进堂里,就气歪了鼻子。
只见一个衣冠不整,鞋袜不齐的中年男人:敞着领口,左手袖子撸到了肘间,官袍的一角塞进了右边裤腰带里,袍带挂在脖子上,右手搭在茶桌上,把酒坛子掀翻在桌面上,是杯盘狼藉。这就是琮江知县:刘杰孝。
主簿一个流星大步,拽住知县的领口,唾沫星子如同苍蝇大小直直的喷到了知县脸上:“刘歪脖!老子到处跑,周围县都跑遍了四处借粮找人,你给我在这喝酒玩女人?”或许是那老婆子实在看不过去了吧,躲在门扇后面飘来一句:“郭主簿,您让刘大人休息会。。。”
“休息?”郭主簿手里依旧拽着知县的衣领晃个不停,一边扭过头来冲老婆子喷唾沫星子:“府门前还躺着死人呢!他在这跟我休息?”
如此大的叫醒动作,怕是阎罗殿里的魂儿都被召回来了,知县眉毛一点点扬起来,眼皮似乎被浆糊粘死了的他,奋力地“挣开”心灵的窗户,就在那一点微微的缝隙里,知县瞄到了郭主簿扭曲狰狞的面庞,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喝多了,牛头马面带他到下面报到了。
“郭。。郭水牛,你。。。一大早吵什么?”刘知县揉着眼睛,呢喃着:“你不是借粮去了吗?”
一听“一大早”这仨字,郭主簿一个大嘴巴子就扇过去了,“太阳都落到西边的牛氓子山了,你跟我说大早,你知不知道多少人饿死了!都多少天了!”刘知县当然知道郭主簿说的啥意思:“你急什么?咱们县这么穷,救什么人呐救。”
郭主簿没去扶倒在地上的刘知县,反倒恶狠狠地说:“好啊,不知道怎么救?你老婆吃的什么?你儿吃的什么?我问你他们吃的什么,外面的人乡亲吃的什么?”
刘知县本欲坐起来的身体,僵到了半空,旋即又一屁股倒在地上,幽幽说道:“水牛啊,这不是你我能做的了的。。。”。郭主簿正要反驳,老婆子蜡烛郭主簿的袖子,偷偷在他耳边说:“夫人和小公子…”刘婆子浑浊的眼球映着烛光,“是捧着《千字文》走的,纸页都教雨水泡烂了,还死死贴在胸口。”
晚上,水牛和歪脖靠在茶桌两边的椅子上,桌子上点的不知道是从哪里淘来的蜡烛,短短的一小截。俩人就这么无言的看着蜡油慢慢溢出,留下,凝固。然后再扣起来,小心翼翼的补到蜡烛坑坑洼洼的缺口上。
“什么时候?”郭主簿问。
“三天前吧。。”刘知县面无表情地说,手里搓着小蜡球。
“我都不知道。。”郭主簿悄悄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刘知县,“强盗吗?”。刘知县把蜡球随意丢在桌子上,继续抠另一块凝固的蜡油,轻松的回答“饿死的。”郭主簿捏起被丢到桌面上的拉球,挤扁之后贴在蜡烛的缺口,“改天我找点白麻,嫂子一辈子爱面子,刘婆子还穿的破烂的黄麻布。”
刘知县长叹了一口气:“水牛你也别找了,刘妈穿的就是白麻,我从。。。泥浆子里捞到的。。。”
一阵沉默,两个男人就这么围着蜡烛修修补补,就像刘知县老婆生前在蜡烛下一边补破衣服,一边和自己聊天一样。
“这县都快饿死完了,咱可咋整。”郭主簿头疼不已。周围四府八县都跑遍了,各个都和琮县一样惨,一颗谷壳都没有。。
“看朝廷吧。。”
“朝廷。。。那得什么时候啊?”
“快了。。再等等,总不见得这么大灾不救人吧”
“也是,皇上一定知道了吧。。”
窗外,轻雨无声飘下,打湿了田亩间横野的躯体,在眼窝旁边聚集起一窝清水,顺着冰冷的脸颊流下,就像它生前为自己家人去世时,流下的眼泪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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