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零时三分的刻度针落下最后一格,“星耀科技”总部大楼彻底沉入死寂的渊薮。这座由钢骨与玻璃构筑的庞然巨物,此刻像一头被抽干了脊髓的机械怪兽,僵伏在城市浮华的霓虹残影里,通体流淌着冰冷的光泽。十八层——直播技术部的巢穴——更是死寂得能听见尘埃在静电中簌簌战栗的微响。中央空调系统早已停摆,凝滞的空气沉重如铅,裹挟着金属冷却后特有的、带着锈蚀腥气的寒意,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细小的冰针。绝对的寂静中,唯有远处某间核心机房深处,传来电流在密闭管线里幽微游走的嘶嘶声,时断时续,如同巨兽沉眠中泄露出的、充满不祥预兆的呓语。
技术部女洗手间,像一个被遗忘的墓穴。坏掉的那盏顶灯,灯管末端残留着一点幽绿的光斑,如同垂死萤火虫腹尾最后一点磷光,在黑暗中微弱地、神经质地抽搐着。仅存的一盏灯在对面角落顽强燃烧,但布满污垢的磨砂灯罩像蒙着一层尸蜡,透出的光线昏黄、粘稠,在沉闷的空气中艰难摇曳,活像风中即将熄灭的残烛。这奄奄一息的光晕,徒劳地涂抹在冰冷光滑的白色瓷砖墙壁和那面占据整面墙、光洁如黑色冰面的巨大镜子上。投射出的,只有大片大片扭曲变形、边界模糊、如同鬼魅般晃动的暗影。角落里,一个歪倒的塑料水桶和一把湿漉漉的拖把,被拉长的影子纠缠在一起,轮廓狰狞,宛如角落中伺机而动的蛰伏怪物。空气里,浓重到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是主调,蛮横地钻进每一个毛孔,底下却顽固地翻涌着下水道反刍上来的、若有似无的霉腐腥甜,混合成一种令人喉头发紧、胃部翻搅的窒息毒瘴。
林晚——不,这个代号在此刻薄如蝉翼。在这片昏聩的墓穴里站着的,是囚禁于“林晚”这张精心烧制、却布满裂痕的瓷面之下,灵魂正被复仇业火焚烧的苏晚。她背对着那面吞噬光线的巨大魔镜,站在冰冷的大理石洗手池前,如同立在祭坛边缘。身上套着的清洁工制服,像一具不合身的灰色裹尸布。布料粗粝僵硬,洗得发白发脆,散发着陈年漂白粉混合着廉价洗涤剂的刺鼻气味。每一次细微的动作,粗糙的纤维都狠狠摩擦着她后颈裸露的、敏感的皮肤,带来一种低劣的、令人烦躁的触感,不断提醒着她身份的坠落与伪装的可憎。这身装束与她往日一丝不苟、仿佛精密仪器般的精致白领形象,形成了令人心悸的割裂,如同将白天鹅的羽翼粗暴地撕下,硬塞进灰秃秃的鸭子皮囊里。
她微微低着头,脖颈弯成一个脆弱的弧度。几缕未被那顶同样灰扑扑的、软塌塌的帽子完全压住的黑色发丝,像挣脱束缚的蛛网,散乱地垂落下来,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唯一暴露在昏黄光晕下的,只有那两片紧抿成一条毫无生气的、惨白直线的唇。唇瓣干燥得失去了所有光泽,布满了细微的龟裂纹路,透着一股被强行压抑到极限、濒临崩溃的病态紧绷。那紧闭的线条里,仿佛封存着足以摧毁一切的无声尖叫。
她的右手,垂在身侧,却紧握成拳,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根根暴突,惨白得毫无血色。而从那紧攥的拳头里,一支口红顽强地探出头来。
绝非她往日惯用的、那些装在精致金属管身里、散发着昂贵花果香气的奢侈品。这是一支廉价到尘埃里的地摊货。塑料外壳粗糙得能看到模具留下的毛刺,颜色是那种毫无过渡、原始到令人心悸的猩红——红得像刚刚从动脉里喷溅而出、尚未凝固氧化、还带着生命余温的、粘稠滚烫的血。
“呲…呲…呲…”
膏体那油腻滑腻的质地,与冰冷光滑、如同黑色冻湖的镜面反复摩擦。发出一种令人牙根发酸、头皮发麻的粘滞声响。这声音在死寂的墓穴里被无限放大、扭曲,带着一种亵渎般的诡异韵律。苏晚的动作僵硬、机械,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的木偶,手臂每一次抬起落下都带着一种毁灭性的、近乎自残的偏执力道。她不是在书写,不是在描绘。她是用那刺目的猩红,进行一场沉默而暴烈的屠杀!猩红的膏体如同粘稠的脓血,在冰冷的镜面上疯狂地涂抹、覆盖、堆积、晕染开。镜中那张属于“林晚”的脸——那精心描画的眉眼,那道为了掩盖真实身份而伪造的、横亘在左颊如同蜈蚣般的浅淡疤痕——正被这片迅速扩张的猩红瘟疫无情地吞噬、扭曲、淹没、溶解!镜面很快变成了一块巨大、刺目、在昏黄摇曳的光线下仿佛随时会滴落下粘稠血珠的凝固血痂。只有镜框边缘,残留着几道不规则的、扭曲的缝隙。缝隙里,映出天花板上晃动破碎、如同垂死蝴蝶翅膀般的光斑,映出她身后模糊的、如同怪兽巨口的洗手间门框一角,也映出她此刻低垂着头、散落发丝的、写满了阴鸷和孤注一掷般毁灭决绝的侧影轮廓。那影子在猩红的背景上蠕动,如同困在琥珀里的绝望昆虫。
空气里,廉价口红那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甜腻发齁如同劣质香精炸弹的化学香气,蛮横地压倒了消毒水的凛冽和霉腐的阴湿,与漂浮的尘埃颗粒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几欲呕吐的窒息氛围。苏晚涂抹的动作没有丝毫的迟疑或停顿。她的眼神空洞,失去了所有焦点,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只剩下这具躯壳在执行一个既定的、充满血腥味的仪式。她只是死死地、茫然地锁定着镜面上那片不断扩大的、象征着身份湮灭与自我献祭的猩红领域。这场景剥离了所有乔装的伪装,赤裸裸地展露着一种绝望的、自毁式的疯狂。要将“林晚”这个精心构筑又摇摇欲坠的虚假外壳,连同那些不堪重负的、浸透血泪的过往,一同涂抹、封印、献祭在这片由她自己亲手泼洒的猩红血域之下。冰冷的镜面,映不出她眼中翻腾的地狱之火,只留下那片不断扩大、仿佛要吞噬一切的、令人心悸的猩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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