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二年清明,西湖的柳丝蘸着雨丝拂面。赵佶坐在青篾轿里,望着苏堤上游春的百姓,忽然想起宣和年间在艮岳主持的花朝节——那时的宫人皆着彩衣,湖面漂满用沉香木雕的花灯,如今眼前的游人却大多穿着补丁摞补丁的青布衫,腰间系着的不是香囊,而是盛着冷饭的葫芦。
老施主可是累了?抬轿的行者开口。赵佶这才注意到轿夫是个胖大和尚,脖颈间挂着串铁莲子,每颗莲子上都刻着阿弥陀佛,却有三颗刻着杀字——那是用刀尖剜去原字改刻的。更奇的是和尚腰间悬着的不是禅杖,而是柄磨得发亮的戒刀,刀柄缠着的红绫已褪成浅粉,像极了李师师当年用过的琵琶弦。
大师法号?他试探着问。和尚突然停步,转身时袈裟扬起,露出内衬的刺青——左臂是下山虎,右臂是断头的官绅,心口处用朱砂描着替天行道四字,却被一道戒疤斜着划过。洒家法名智深,和尚咧嘴一笑,露出缺了半颗的犬齿,老施主该叫我花和尚才对。
赵佶浑身一震。这个名字他听过,当年童贯围剿梁山泊时,曾把鲁智深的画像挂在军帐中当箭靶。此刻近距离端详,发现和尚眼角的刀疤从眉骨延伸到下颌,正是梁山泊好汉杀人放火金腰带的狠厉模样。雷峰塔的飞檐在烟雨中若隐若现。鲁智深扛着赵佶的轿椅跨过断碑,碑上御制佛顶光明塔记的御制二字已被凿去,露出下面百姓刻的祈年字样。塔基周围坐着几个乞儿,正在分食半个发霉的炊饼,见他们过来,竟齐齐抱拳——那是梁山泊弟兄间的礼节。
老施主且看。鲁智深指向塔顶。赵佶顺着他的手势望去,塔身斑驳的墙面上,赫然用朱笔写着光明正大四个大字,落款是青溪方腊。字迹新得能看见未干的笔锋,而塔下的香客们路过时,竟无一人露出惊讶之色,仿佛这题字本就该在那里。
三十年前,鲁智深摸出酒葫芦,灌了口后递给赵佶,洒家在渭州当提辖,见过个卖唱的金翠莲,她爹被郑屠户逼死时,怀里还揣着您写的《瘦金体千字文》。赵佶的手指在葫芦上顿住,酒液顺着葫芦嘴滴在他褪色的蟒纹袖口,晕开小片深色——像极了当年李师师泼在他龙袍上的酒。
塔内传来诵经声,却不是《金刚经》,而是《均田策》的片段。赵佶看见几个老妇在佛龛前供着锄头,锄头柄上系着黄纸,上面写着亡夫张二,于宣和五年被花石纲逼死。鲁智深从袈裟里摸出串佛珠,递给为首的老妇:这是洒家在五台山削发时的念珠,您拿回去给孙儿换米吧。
方腊真的显灵了?赵佶望着塔顶的题字,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颤抖。鲁智深突然大笑,震得塔上的铜铃乱响:显灵的不是方腊,是被你们逼死的万千百姓!您当年在艮岳写丰亨豫大时,可曾想过这四个字要多少白骨来填?
暮色漫过湖面时,塔下忽然聚起一群百姓。赵佶认出其中有卖炊饼的、撑渡船的、采莲藕的,他们拿出的供品千奇百怪:有的摆着半块官印(显然是从废墟里刨出来的),有的供着农具,还有个小姑娘供了朵用纸折的花——那纸分明是从他当年的《宣和画谱》上撕下来的。
“今日是方腊就义日。撑渡船的老汉突然开口,那年他被童贯钉在汴梁城门口,百姓夜里偷偷给他送水,你猜他最后说什么?赵佶摇头,老汉浑浊的眼睛里突然有了光:他说总有一天,百姓的字会刻在你们的塔上,百姓的理会写在你们的墙上。更夫敲响初更的梆子,这次敲的是归巢节奏。鲁智深扛起轿椅,赵佶注意到他草鞋上沾着的不是西湖淤泥,而是北方的黄土——那该是从梁山泊带来的。路过塔基时,和尚突然停步,用戒刀削下块塔砖,递给赵佶:带回去吧,比您的瘦金体更值钱。
砖面上刻着细密的小字,赵佶借着佛前的残烛辨认,发现是某年某月某日,某县某乡,因花石纲死了多少人、拆了多少房。字迹里还渗着暗红的斑点,他突然明白那是血——是当年刻字人混着血泪刻下的。西湖的雨又下起来,鲁智深的袈裟在风中鼓成风帆。赵佶望着越来越远的雷峰塔,塔顶的光明正大四字在雨幕中忽明忽暗,像极了他梦中的艮岳——那个曾经璀璨夺目,如今只剩断壁残垣的地方。
知道洒家为什么护着你吗?鲁智深的声音从雨幕中飘来,因为你是面镜子,让百姓看看,帝王家的下场是什么样。赵佶打了个寒颤,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这话里的寒意。他摸出怀里的玉佩,那是李师师当年送的蓼花佩,如今玉佩裂痕里嵌着的不是香灰,而是从雷峰塔上蹭来的朱砂。船娘的歌声从对岸传来,唱的不是吴侬软语的小曲,而是北方的民谣:打破筒(童),泼了菜(蔡),便是人间好世界。赵佶望着黑暗中的湖面,忽然看见无数火把从水下升起,每个火把上都映着张愤怒的脸——那是被他的花石纲逼死的百姓,是被他的联金灭辽政策害死的将士,是被他的道君皇帝梦拖垮的天下苍生。
雷峰塔的铜铃在夜风中悲鸣,赵佶终于明白,这光明正大四字,从来不是方腊的显灵,而是民心的显灵。当帝王的笔端只知粉饰太平,百姓的锄头就会成为刻写真相的刀。而他赵佶,终究成了这真相的注脚,永远被钉在历史的塔墙上,供后人观瞻、叹息、唾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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