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穿越小说 > 世界总有个和你相反的人 > 第十一章:辞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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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阳被王总办公室阔大的落地窗切割成了菱形光斑,在老板身后高悬的“天道酬勤”书法上跳跃、破碎,如同坠落的碎金。李憾开口说话时,发觉自己的声音仿佛从幽深的井底浮起:“您放心,这次绝对整改到位。”喉结艰难滚动了一下,勒紧的领带结恰好死死压住了当年安全绳留下的那道浅色疤痕——旧伤处传来一阵被扼紧的窒息感。檀香无声无息弥漫着,在空气里织就一张无形而粘稠的网,将他沉沉罩住。

旋转餐厅顶层的玻璃穹顶之下,水晶吊灯将每个人的脸折射成了晃动的多棱镜。李憾一杯接一杯饮下第七杯茅台,视线终于艰难聚焦,看清了王总金丝眼镜腿上缠绕着的那根卷曲长发——与上周工地事故中,女监理断在冰冷钢筋上那根,弧度竟惊人地相似。胃里顿时一阵翻江倒海。

“小李是实干家!”王总拍在他肩膀上的力度沉甸甸的,瞬间将他撞回大三那年走廊尽头的黄昏。彼时,某个同学无意间提起孙一因试验屡次失败,最终失控摔碎了培养皿。李憾的视线不由自主飘向窗外,无人机闪烁着幽绿的航拍光点,正沿着尚未竣工的摩天楼外立面无声地向上攀爬,宛如当年游戏里预示总攻的信号弹,冰冷而刺目。

KTV包厢里,镭射灯将扭动的人群扭曲成诡谲游弋的海底生物。李憾冲进洗手间,对着马桶抠挖喉咙。抬起头时,目光却被盥洗池瓷砖缝里嵌着的半片银杏叶标本攫住——薄脆、枯黄,边缘的残缺与他钥匙扣上那枚如出一辙。镜中的自己领带松垮,衬衫第三颗纽扣不翼而飞,露出了锁骨处一道新鲜未愈的擦伤。这狼狈的伤口,瞬间将他拽回上周38层悬挑平台的生死一线:安全绳毫无预兆地脱扣,身体骤然失重,那瞬间灭顶的眩晕与此刻胸腔里的翻腾,竟如此一致,如同宿命的回响。

凌晨三点的工地板房,像一个巨大的金属棺材,在台风的呜咽中轻微震颤。手机屏幕幽蓝的光,将孙一那个沉寂的聊天框映照成一方冰冷的墓志铭。李憾的手指悬在键盘上,最终删去了那句轻飘飘的“昨天跟领导喝酒可开心了”,重新用力敲下:“今天在39层看见云海,突然想起……”文字尚未发送,刺眼的红色感叹号已然亮起,像一记无声的耳光。就在此刻,狂风猛然撞开未锁的窗户,卷起的气流将他床底的安全帽掀了出来——帽内染着灰白的混凝土渍,内衬上,当年孙一悄悄塞进去的那枚创可贴早已发黄,胶布倔强地卷起了边。

“师父,年底……我就走了。”李憾说这话时,仿佛被抽走了脊骨,直接一屁股坐倒在38层未封顶的冰冷钢筋板上。高空的劲风毫无遮拦地灌进单薄的工装,将他的声音撕扯得支离破碎。师父沉默着,指间夹着的烟头在灰蒙蒙的晨雾里忽明忽暗,良久才吐出一句:“你记不记得大前年那个超高层?打地基那会儿,你小子可是拍着胸脯说,要把它建成世界第一高楼。”

李憾夹在指间的烟猛地一颤,烟灰簌簌凋落,烫在工装裤上留下一个微小的焦痕。那个暴雨倾盆的深夜骤然撞入脑海——电话那头,孙一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告诉他那些在绝望中复苏的菌落奇迹。此刻,脚下的城市正被初升的晨光温柔唤醒,无数摩天楼的玻璃幕墙将阳光反射成一片浩瀚璀璨的十字架森林。每一个跳跃的光斑,都像极了当年实验室里那盏摇曳的酒精灯火,无声地灼烧着他经年累月堆砌起来的、摇摇欲坠的谎言高塔。那灼痛感,从眼底一直蔓延到心底。

辞职信是写在废弃的混凝土抗压强度检测报告背面的。李憾手中的钢笔在“抗压强度不足”那行冰冷的结论旁停顿了许久,一滴墨无声坠落、晕开,在粗糙的纸面上慢慢洇染开来,轮廓竟诡异地像极了孙一某张解剖图上那颗被细致描绘的心脏。当他终于将这张单薄却重若千钧的信纸放在人事部冰冷的办公桌上,转身离开时,目光被门把手上缠绕的一根银链攫住——链子氧化发黑,挂坠处是明显的断口,断口处还粘附着一两粒细小的、闪着幽光的福尔马林结晶,与孙一实验服口袋里那根遗失的链子,如出一辙。他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那冰冷的结晶,指尖传来一丝寒意。

散伙饭就设在喧嚣未散的工地食堂。师父搬出了珍藏许久的九江双蒸,厚重酒坛的封泥被撬开剥落的瞬间,一股浓烈而熟悉的气息猛地涌出——竟混着大学时代廉价啤酒那股挥之不去的馊味。老师傅们布满老茧、指缝里嵌着洗不净泥灰的手,传递着坑坑洼洼的不锈钢饭盆,碰撞间发出清脆又沉闷的声响,叮叮当当,一下下敲在李憾耳膜上,竟诡异地与记忆深处医学院解剖教室器械盘碰撞的冰冷声响重叠起来。当巨大的起重机臂吊着那个精心定制的送别蛋糕缓缓放下时,奶油精心雕琢的建筑模型在正午的烈日炙烤下,正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无声坍塌,断裂处露出内里空心的巧克力钢筋,脆弱不堪。

“这行当啊,说到底就是玩一场俄罗斯方块。”师父端着搪瓷缸,醉眼朦胧地对着虚空比划,“咱们吭哧吭哧,把青春一块一块往上码,堆得老高,就等着……”他打了个响亮的酒嗝,“等着哪天消除线‘唰’地亮起来,哗啦一下,清零!”话音未落,刺耳的混凝土泵车警报器毫无预兆地尖锐嘶鸣起来!失控的、尚未凝固的灰浆如同愤怒的泥石流,猛地从粗大的管道口喷涌而出,迅速在炙热的地面上板结、堆积,转眼凝固成一片狰狞嶙峋的灰色墓碑群。食堂里瞬间弥漫开浓重呛鼻的水泥腥气。

北上的列车呼啸着穿行在深秋金黄的银杏隧道里,枝叶在窗外疾速掠过,交织成一片流动的金色河流。李憾抬起手指,在冰凉的车窗上呵出一小团白气,指尖微动,画下了一只翅膀舒展的蝴蝶。霜花在暖风出口的微风中迅速消融,那蜿蜒流淌的水痕轨迹,竟与多年前孙一在实验室值日表空白处随手画下的等高线完美地重合。手机在口袋里突兀地震动起来,沉寂许久的施工群弹出新闻链接:他负责监造的那座摩天巨兽正式封顶。

李憾拆开最后一包廉价的香烟,烟盒内侧一行褪色却熟悉的蓝色圆珠笔字迹猛地撞入眼帘:“肺叶不是承重墙”。他认出那是孙一多年前的笔迹,清秀而有力。这个迟来的发现像一把钝刀猝不及防地捅进心窝,他先是怔住,随即无法抑制地低笑起来,笑着笑着,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眼眶。他狠狠吸了一口,辛辣的尼古丁裹挟着灼烧感,从咽喉一路冲撞而下,直抵胸腔深处那个陈年坠坑留下的旧伤处,在那里盘旋、冲撞,搅起一场只有他自己能感知的、撕心裂肺的微型风暴。他盯着指尖明灭的红点,仿佛在与一个无形的对手对峙,最终猛地将剩下的半截烟连同烟盒一起,用力摁熄在垃圾桶顶的沙砾里,声音嘶哑却清晰:“我听你的话,现在就戒烟!”

凌晨四点的候车厅空旷而寂静,只有清洁工沙沙的扫地声在巨大的空间里回荡,扫帚拂过地面,将散落的烟蒂和那些被随手丢弃的、印着各种招聘广告的传单(揉皱的纸片上隐约可见“梦想起航”、“高薪诚聘”的字样)聚拢成一小堆灰烬般的垃圾。李憾在冰冷的长椅下拾起一本破旧不堪的《结构力学》,封面卷角磨损,露出内里发黄的纸页。他翻开厚重的扉页,一行用蓝黑墨水认真写下的誓言闯入眼帘:“2009级李憾:要建一座永不会倒塌的乌托邦!”。字迹依旧清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气与天真。他沉默片刻,缓缓撕下这承载了过往重量的扉页,手指翻折,几下便叠成一只棱角分明的纸飞机。晨雾弥漫的站台彼端,传来清越悠长的汽笛声——一列银白色的高铁正缓缓启动,南下而去。透过明亮的车窗,能看到一张张年轻而充满希冀的脸庞,他们崭新的安全帽整齐地别在胸前,帽檐上的反光条在站台灯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这光芒,竟与当年医学院解剖教室里那冰冷、无影无形的无影灯,如此惊人地相似。

火车轮轨撞击的单调声响持续了两天两夜,最终在李憾的家乡小站缓缓停驻。他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走出站口,迎接他的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铺天盖地的大雪。鹅毛般的雪片在铅灰色的天空中无声狂舞,瞬间覆盖了站前广场的每一寸地面,也温柔地落满了他风尘仆仆的肩膀。凛冽而洁净的空气涌入肺叶。李憾仰起头,凝视着漫天翻卷的白色精灵,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起,低声自语:“你也在……欢迎我回来吗?”一种近乎虔诚的冲动驱使着他,他立刻掏出手机,镜头对准这苍茫的雪幕,手指飞快地按下拍摄键,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便将这张承载着故乡初雪的照片,发送给了那个早已沉寂的对话框。屏幕几乎瞬间便给出了回应——一个冰冷、巨大、不容置疑的红色感叹号,像一滴凝固的鲜血,刺眼地钉在发送失败的提示框里。李憾脸上的笑意尚未褪尽便凝固了,他死死盯着那个猩红的标记,指尖冰凉,心头万语千言翻涌,最终只化作一句无声的诘问,在漫天风雪中消散:“孙一,你……看见这场大雪了吗?”

城市的另一头,医院住院部通明的灯火刺破沉沉的雪夜。刚结束一台漫长手术的孙一,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走到走廊尽头的窗边,想透一口气。窗外,同样的大雪正以一种倾覆一切的姿态笼罩着沉睡的城市,无声无息,无边无际。她静静望着那片苍茫的白色,手术帽下露出的几缕碎发被汗水沾在额角,口罩上方露出的眼睛里,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与倦怠,仿佛这铺天盖地的雪只是日历上一个寻常的标记。她轻轻呵出一小团白雾,模糊了冰冷的窗玻璃,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又下雪了。”语气里听不出悲喜,只有一种被时间磨砺出的、近乎漠然的平静。窗外的雪,兀自落着,覆盖了高楼,覆盖了街道,也覆盖了所有来时的足迹与未及寄出的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