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井下休整片刻,又继续往前走。
矿道越来越窄,潮湿的石壁几乎贴着肩膀,一路压得人喘不过气。墙上凝着水珠,低温混着煤灰与铁锈味,一口气吸进去,满是刺鼻的陈旧和沉闷。
靴底踩在腐烂的枕木上,咔哒作响,像一下一下被拉近的钟摆声,扰人又扎耳。
乔磊走在最前,头灯扫着前路。他的呼吸罩指针一切正常,可胸口却越来越闷,像空气里藏着什么说不出口的东西。他擦了把汗,眼神警觉。他心里清楚,这条通道,不对劲。
“湿度在升。”他低声说着,扫了眼自己腰间那只旧式呼吸计——那是他师父留下的,比任何仪器更可靠。
乔伊紧跟其后,探测仪上跳动的数值忽然波动剧烈。她猛然感觉胸口一热,那枚平日只作装饰的吊坠,突然像被电了一样,烫得她一怔。
“等等,有干扰。”她伸手拦住了身后的陈树。
陈树立刻停住,脸色变得凝重。他平时虽然嘻嘻哈哈,但这时候反而最清醒。他的父亲,当年就是从这井里失踪的。
队伍中间,张芳不动声色地靠近王昭。她的眼神仍旧清明,只是手指已下意识攥紧仪器包,指甲扎进掌心,像在提醒自己保持理智。
“走慢点。”她低声说,连语气都带着一丝干涩。
王昭点了点头,没说话,地质锤在她手里握得死紧,指节泛白,像握着一口气,也握着一种不肯低头的倔强。
走在最后的马星遥忽然停了下来。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不对。”
“喂……”刘小利小声嘟囔,“你们……有没有听到……”
他没说完,话噎在嗓子眼。
没人接话,连风声都好像停了。
六道头灯交织出一个微弱的光圈,照亮前方石壁上的一道道奇怪划痕。那些痕迹不新,却又不像常见的工具划出来的,更像……一双手指,或者什么更粗暴的力量,在挣扎时硬刻进去。
“停。”乔磊抬手示意,全队止步。
他们面前,是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门半开着,风从里面缓缓流出,带着一股说不清的味道。腐木、潮气,还有一种像陈年湿被子闷久了的霉味。
刘小利拿着手电,小心翼翼往地上一照——一条新鲜的拖痕,从门口一直拖进了漆黑深处。
“这是……”他低声说,却不敢说下去。
乔磊没回应,只是挥了挥手:“跟我来。”
他们踏进门后,脚下的铁轨在这里断了。按原本的图纸,这里应该是尽头。封闭线、标记、塌方墙……可这些都没出现。
角落的木梁上,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静静地躺在那里,像是时间落下的一滴墨。
那不是现代的制式,三道老式手扣锁得严严实实,边角还有划痕,像是曾被硬拽过。
乔伊蹲下身,戴好手套,目光凝在那铁盒上。
她轻轻拨开第一道扣。
“咔。”
又一声。
“咔咔。”
最后一道扣终于松开,发出一声像是断裂的叹息。
整个矿道在那一刻安静下来,连他们的呼吸,都像被这铁盒勾住了节奏。
没人说话,所有人都在看着乔伊——那个不属于这里,却站在这里的女孩,正打开一段谁也不敢确定的过去。
盒子打开,一股陈旧的尘味扑面而来。里面静静躺着一层泛黄的蜡纸,像是时光隔开的帷幕。
乔伊伸手,小心翼翼地揭开蜡纸。众人不约而同地靠拢,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封老信——纸张干脆泛脆,边缘焦黑,像是被火烤过。信头上印着英文抬头,墨迹已略显模糊:
“TJ Consolidated Mining Company”
——“泰记联合矿业公司”。
乔伊皱了皱眉,把信举到光线下。纸上的字迹是繁体中文,写得清瘦却工整,间或夹杂着英文短语和手写的阿拉伯数字,看起来像是早年矿工们混合用语的笔记。
她轻声读出开头:
“親愛的瑪莉,我仍不確定這裡的日子算不算安全。十二月三日凌晨,我們聽見地層裡傳出金屬敲擊的聲音……不是工具聲,更像是——”
她声音一顿,喉咙像被什么卡住了。
“……更像是人聲,被困在另一層裡的聲音。”
话音落下,空气像突然被抽干了水。众人僵在原地,谁也没动。
张芳嗓音发涩:“这信……是哪年的?”
乔伊翻到信末,一行字赫然印在页角:
“一九三八年。”
一阵风从铁门缝隙灌进来,卷起地上的灰尘,也吹得那封信微微颤动。
那一刻,他们都明白了:他们脚下的,不只是这口矿井的深处,而是一道被岁月遗落的缝隙。一个被封存了几十年的回音,忽然在现在响起。
“1938?!”
王昭的声音突然拔高了一点,眼神发直。她脑中闪过父亲前两天夜里放给她听的那段录音——模糊的敲击声,节奏诡异,还有一张写着“1938年”的旧照片。父亲当时什么都没解释,只说是“老物件”,她现在才突然明白,那一切都指向这口井。
陈树猛地回头盯住乔磊,嗓音低哑:“这矿……抗战前就有了?”
乔磊点了点头,眼里透出不安:“老矿确实是三十年代开的,后来几经转包,才成了现在的‘三号井’。但这一区……是后来才封掉的。档案里没有记录,连图纸也是缺的。”
马星遥接过信,摊开纸页,低头扫了一眼,然后缓缓念出:
“……若有一日此信被發現,務必警告後來的人——此井口不可再開。每逢十二月,便有異動……我們並非唯一在此作業的存在。”
他停顿了一下,深吸口气,继续念:
“後記:若真信科技之力,請於‘時間場’穩定時,啟動Ω裝置,或能聽見——‘另一層的我們’。”
信纸仿佛压弯了空气,房间一下子变得更窒闷了。
王昭喃喃复述:“……我們並非唯一在此作業的存在……”
刘小利咽了口唾沫,嘴角勉强挤出点笑:“不是吧……这玩意儿听着像地下版‘靈異施工隊’?”
他说着想缓解气氛,可声音发虚,谁都笑不出来。
张芳紧锁眉头:“可……1938年的矿工怎么会写出‘时间场’、‘Ω装置’这种词?这……听着就不像那个年代的东西。”
一时间,所有目光都转向乔伊。
她没有说话,手指下意识地紧扣着信纸边缘,眼神却越来越凝重。那句关于“Ω装置”的话,用词方式、逻辑结构……和她这两年正在研究的“时频场干扰模型”几乎一模一样。
她喉咙发干,低声道:“这太精确了。”
“太不合理。”王昭盯着她,语气罕见地柔和,“乔伊,你……你确定这不是后来伪造的?”
乔伊摇了摇头,脸色苍白,却异常冷静:“我不能百分百确定,但——这封信的纸张、书写方式、包装手法,还有那种夹杂式的语言习惯,都符合那个年代。最重要的是……”
她顿了顿,看了眼众人,一字一句道:
“信里写的理论,是2020年左右才刚提出的假说。而它,出现在一封写于八十七年前的信里。”
周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那封信像一枚铁锤,敲碎了他们认知中的时间线,也敲开了这口矿井下,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回声。
空气突然变得厚重,像是有什么无形的东西贴在矿道的墙壁上,湿漉漉地回荡着每个人的呼吸声,却听不出一条能逃出去的路。
那封泛黄的信纸,在矿灯的光下轻轻晃动,仿佛它也知道,接下来的内容……不该再被念出来。
刘小利咽了口唾沫,勉强笑着:“要不……我们把信塞回去,就当啥都没看见?”
没人接话。
这话已经不好笑了。
他们终于明白,他们闯进的,不只是一个封闭已久的旧矿井,而是——一个几十年前就有人想警告,却没人敢揭开的时间裂缝。
乔磊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多年井下老工人的那种笃定与决绝:
“把信收起来,往下走。”
“信没有结尾,但它提醒的‘底部’,我们得搞清楚……到底是哪一层。”
乔伊点点头,默不作声地把信纸折好,装进文件袋,再贴身塞进外套内衬口袋里,拉链拉得“咔”地一声,像是在封存什么不可逆的东西。
张芳站在原地,盯着那只已经空了的铁盒,忽然开口:
“这封信,不是被遗失的。”
大家转头看她。
她轻声说:“它是留给我们的。”
风,从矿道深处缓缓吹上来,冷得像水,又带着说不清的意味。灯光晃了两下,他们的影子在矿壁上一抖一抖,像是井下什么东西正在睁眼,看着他们。
乔磊走上前,蹲下身,把那只生锈的铁盒抱了起来。他的动作很轻,像是在捧一件旧友的遗物。
他没有急着说话,而是仔细查看信封、信纸,还有夹在里面那张泛黄的登记卡。卡片上的字迹早被煤灰糊住,只依稀看得出几个数字和一个名字。
他沉默许久,终于低声开口:
“这不是普通矿工写的。”
“信里用词太准了,能看出写信的人懂机械,也懂些……时空干扰之类的东西。他不是写给家人,是写给后面的人——也可能是写给我们。”
他翻到信纸背面,指了指印着的英文公司抬头:
“TJ Consolidated Mining Co.”
“泰记联合矿业公司,租界时候的外资企业。那时桐山被划给外国人做资源开采。”
张芳神情一紧:“也就是说,这封信……真的是抗战前的?”
乔磊点头:“1938年,日本人全线入侵。桐山当时被定为战略资源区,很多井都被临时接管,用来抢采金属矿。老一辈的人把这些地方叫‘输血井’——人进去,就是耗材。”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几分:“写信的人,很可能是个被强征来的技术员。他发现了什么,却来不及说完。”
“后来出了事,塌方、失联、封井……很多人,没能上来。”
空气再次沉了下来。
他们脚下,是几十年前那些“没能上来的人”的世界。现在,他们站在这段被封印的历史上头,像站在一层薄冰上,而冰下的水,正在动。
而真正的“底部”——还在下面,等着他们继续走下去。
“1938年……”王昭喃喃出声,眼神有些恍惚。
她脑中浮现出父亲几天前放给她听的那段旧录音——模糊的杂音中,有断断续续的敲击声,像是信号,又像是求救。还有那张发黄的黑白照片,背后就写着这个年份。父亲从没说过它从哪来。
陈树突然转头,声音低而急:“你是说,这口矿……在抗战前就已经在用了?”
乔磊没急着回答,只是低头盯着手里那张登记卡,指腹轻轻摩擦着上面的字迹,像是想唤醒它沉睡多年的记忆。
那上面,只勉强看清几个模糊的钢笔字:
“No.42,Mark”
乔磊缓缓念出来:“Mark……可能就是写信的人。”
空气仿佛凝固了。众人的目光一齐落在那枚锈迹斑斑的身份卡上。沉默像锚一样,从他们的影子里扎进了地面。
他们谁也没动。
因为他们都知道,那张小小的卡片,不只是身份的标记。
它可能,是一个失落真相的钥匙。一个……埋在井底五十多年的回答。
就在气氛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时——
“噗。”刘小利憋不住笑了一声,随即咳了一下,怯生生地开口:“哇……不会是《英雄本色》里那位小马哥吧?”
所有人愣了一下,齐刷刷看向他,像几束矿灯扫过墙角。
他连忙举手:“别误会啊,我不是不严肃,我是……就想缓和一下。要真是小马哥,那我们这趟妥了!风衣一甩,子弹都拐弯躲他那种!”
张芳眉头一紧,冷声道:“……你觉得这时候还能开玩笑?”
刘小利摊了下手,耸耸肩:“不是,我只是想让大伙儿别那么闷。‘Mark’,这名字听着就像港片男主,说不定下一页信纸就写着——‘我要的不是这个世界’。”
原本神色冷静的乔伊,嘴角轻轻动了一下,没说什么,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像是在默许他这一点调侃。
乔磊看了他一眼,也没说话,但那种紧绷的神情,确实松了一点。
刘小利心里明白,这地方太沉了,每多呆一秒,心里就沉一分。他宁愿别人觉得他傻,也不想让这支队伍,被这口井里的沉默慢慢压垮。
他悄悄拍了拍王昭的肩,小声说:“哎,昭姐,要真碰上小马哥,你记得拍张照,回头我得裱起来传家。”
王昭翻了他一眼,没说话,却也没拒绝这个没头没尾的笑话。
队伍重新收拢,往前走去。脚步在铁轨上踏出回音,通道依旧黑暗压抑,但因为刚刚那几句插科打诨,空气里终于有了点“人气”。像是一口从石缝中挤出的喘息。
那枚写着“Mark”的身份卡,被乔磊贴身放在胸前内袋里。铁盒早已冰冷,但那张卡片仿佛仍在发热,一点点把什么从过去带到现在。
这时,陈树开口了,声音低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可……他怎么可能知道那些词?‘时间场’、‘Ω装置’,连现在都没几个人懂。”
乔磊抬起头,神情沉着,语气却多了一分说不清的疑问:“这封信不是单纯的中文。它混杂着三十年代的工程英语,还有……一些我们现在刚刚接触的时间理论术语。”
他顿了顿,像是斟酌词句:“不是抄来的,也不像凑出来的……更像是,他真的经历过某种‘场域干扰’。”
刘小利迟疑地问:“你说的干扰,是指……我们最近碰上的那些反常?”
没人回答。
四周寂静,只有矿灯照出微弱的光圈,扫过铁轨、墙壁、残破的标牌。岩壁上凝着白霜,就像某个人在这儿喘过气,却被时间冻住了呼吸。
乔伊忽然出声,语调仍平稳,却透着一丝压不下去的裂纹:
“我查过档案。1938年12月6日,桐山矿区发生过一次‘封井事故’。官方记录说是施工结构失稳,塌了。127人失联。”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更低了:“可那份报告的下半页——被撕掉了。”
张芳一怔:“所以这封信,是在补那段被掩盖的真相?”
乔伊点头,但眼里没有一丝松动的光。
“不止是补。”她低声说,“我觉得……它是在等我们。”
“不是被发现,是‘安排’我们这个时间来发现。”
空气像是被这句话卡住了喉咙。所有人的呼吸都顿了一拍。
他们的眼神,不由自主又落到那封泛黄的信纸上。灯光照着它,像照在一口未完的墓碑上。
马星遥忽然开口,声音低哑,像从铁锈里拉出来的:
“这封信……是在等我们。”
他望着矿道深处,眼神幽沉:“我们现在不是在做调研,是……在赴约。”
通道深处,风声若有若无,像在回应什么。
王昭闭上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矿灯在她睫毛上投下微微的影子,细得像矿尘。
再睁眼时,她的神情已经变了——不再是那个带着好奇下井的学生,而像一位被尘封往事唤醒的目击者。
“我们正在走进一段……迟到了六十年的对话。”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落在每个人心上。
乔磊把那封信重新叠好,指尖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庄重。他将信小心地塞进贴身口袋,动作像是给一座沉睡多年的墓碑整理遗物。手指停留在信纸边缘,轻轻一摩,仿佛在向某人许诺:我收到了。
当他抬起头,众人看见他眼中闪着光。
不是矿灯的反光,也不是疲惫后的湿润——那是一种清晰的、不能后退的决意。
“真正埋在井下的,也许不是石头。”乔磊轻声道,“是记忆,是真相,是一个没人敢接下去的故事。”
他说完,站直身子,语气沉稳如钎子入石:
“我们继续。我们是第一批……收到回信的人。”
他话音刚落,四周一片寂静。
但下一秒,六盏头灯依次亮起,像一串缓慢苏醒的光,沿着矿道铺成一道通向黑暗的锁链。
光照下,废旧铁轨从脚下伸向深处,轨枕间距整齐,竟像那封信上的字距——一笔一划,沉稳得近乎执拗。
空气中漂浮着煤尘,混着铁锈和时间的味道,仿佛1938年的墨迹还没干,仍在这空间缓慢弥散。
乔磊走在最前,胸口贴着那封信。每走一步,那微妙的重量仿佛都在提醒他:这不只是纸,是某人的命运,是一个还没说完的名字。
“Mark”——这名字像一道看不见的影子,隔着六十多年,正无声地跟他们并肩前行。
七人默不作声,沿着铁轨深入井道。头灯的光扫过湿冷的岩壁,映出锈蚀的轨道、松动的枕木、凝滞的水珠,还有岩缝间那些已经变色的旧电缆头,像是某个年代残留的神经。
走了约五十米,前方忽然开阔了。
他们的光束一下子打到一个比通道宽了一倍的空间。地面残留着废旧工具的影子,墙上挂着一副生锈的铁梯,井顶滴下一串串水珠,啪嗒啪嗒砸在铁皮桶里,回音幽长。
像极了某种节奏。
像有人,在下层轻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