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的黄昏,总带着一股洗不脱的颓败和压抑。
天色灰蒙蒙的,像是被一层永远拧不干的湿布笼罩着,连最后一点残阳挣扎着透下的光,都显得有气无力。
坐落在城郊的官驿,早已失了往日迎来送往、官员下榻的体面。
院墙斑驳,门庭冷落,只有几盏早早点燃的风灯,在暮色里散发出昏黄微弱的光晕。
风灯勉强照亮门前一小片坑洼不平的泥地,却更反衬出四周无边无际的昏暗与荒凉。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在泥泞之上,发出粘腻的声响,每一步都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
林晚和萧景珩一前一后,从疫区巡查归来。
两人皆是一身利落的劲装,便于在那些污秽混乱之地行走。
但此刻,衣衫的下摆和靴筒上早已溅满了深一块浅一块的泥点。
衣料被汗水、潮气以及可能沾染上的不明液体浸透,紧贴着身躯,勾勒出疲乏的线条。
岭南官驿,一切从简,甚至可说是简陋到了极致。
疫情如火,人命关天,所有的繁文缛节都被抛到了一边。
原有的仆役杂役早已被遣散大半,只剩下后厨两个烧火做饭的老伙夫,以及一小队疲惫与些许麻木的兵士。
两人沉默地穿过空旷的院落,推开吱呀作响的正堂大门,走了进去。
屋里只点着一盏小小的油灯,勉强照亮了屋中间那张油漆剥落的旧方案桌。
桌上倒是体贴地放着两杯刚沏好不久的热茶,一丝丝白色的热气正袅袅升起,在这潮湿阴冷的傍晚,带来了一点直抵人心的暖意。
萧景珩先一步在桌边的凳子上坐下,他没有立刻去端茶杯,只是伸出骨节分明的手,用掌心包裹住粗陶杯壁,感受着那一点点烫手的温度。
他抬起眼,看向对面缓缓坐下的林晚,声音因为连日的劳心劳力,而显得有些低哑:
“三月之期,已经过去了整整一月了。”
这话音不高,却像一块沉甸甸的巨石,骤然投入压抑的空气里,激起无声却令人心悸的涟漪。
林晚正伸向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在了半空中。
心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又沉又闷,甚至带来一丝短暂的窒息感。
一个月了……时间竟过得如此之快,又如此之慢。
她的脸色不由自主地黯了一瞬,一种几乎实质般的沉重压力扑面压来,让她下意识地抿紧了嘴唇。
但她从不是那般轻易便会被重压碾碎脊梁的人。
那瞬间的黯然与沉重,只在她眼中停留了极短的一霎。
她猛地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将那份令人窒息的压力也一并吸入胸腔,硬生生转化为更坚定、更灼热的燃料。
她抬起眼,目光灼灼,毫不避讳地迎上萧景珩的视线,声音清晰而有力。
“王爷放心!两个月之后,我林晚一定还大晟一个清朗、干净的岭南!”
这不是盲目的豪言壮语,而是基于连日来呕心沥血的实地调研、无数个不眠之夜的推演算计。
以及那份谁也不知道的,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医学认知。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其中究竟有多么艰难,步步荆棘,如临深渊。
萧景珩看着她眼中重新燃起的火焰,那是一种在绝望困境中足以撼动人心的生机与韧性。
他微微颔首,刚想再说些什么——
“咚、咚、咚。”
就在这时,一阵节奏清晰的敲门声响起,恰到好处地打断了堂内沉重的交流氛围。
门外随之传来李承影带着几分谨慎与恭敬的嗓音。
“王爷、林姑娘,下官李承影,可方便进来吗?”
听到是李承影的声音,林晚和萧景珩几乎是同时抬起头。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迅速交汇,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那一瞬间迸发而出的期待与振奋的光芒!
“来了!”
两人异口同声,低语中带着压抑不住的急切与欣喜。
“做水车的人到了!”
萧景珩清了清有些干涩发痒的嗓子,扬声道:
“李大人不必多礼,直接进来吧!”
“吱呀——”一声,那扇有些老旧的木门被从外面推开。
李承影率先侧身走了进来。
他身上的官袍下摆同样沾满了泥水,脸上带着连日奔波后的风尘与疲惫之色。
但一双眼睛里却闪烁着如释重负的轻松。
他快走两步,来到堂中,对着萧景珩和林晚便是郑重地躬身一礼:
“王爷、林姑娘,下官幸不辱命!”
“您二位要的做水车的高手,已经日夜兼程,赶到了!”
说着,他侧过身,向门外跟随着的两人示意。
堂内光线本就黯淡不堪,油灯的光芒微弱而局限,主要照亮桌子附近的一片区域。
门口那片更是昏暗模糊,只能勉强看到两个高矮不一的人影,跟着李承影的脚步走了进来。
两人略显拘谨地站在他身后的阴影里,身形面貌都隐匿在昏暗之中,看不真切。
李承影脸上堆着恭敬且略带自豪的笑容,先是指向靠前一点的那个身影。
那人个子不高,身材有些发福,裹着一件沾满尘土甚至还有几点油污的深色棉袍子。
他缩着脖子,微微佝偻着背,双手似乎有些无措地搓动着,带着一副乡野小民,骤然见到真正大人物时那种根深蒂固的畏缩与讨好。
“此次应召前来共两人,”
李承影介绍道,语气里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强调与亲近。
“这位便是技艺精湛、经验老到的木匠师傅,李栓柱!”
他顿了顿,脸上笑容更盛,甚至带上了一点“举贤不避亲”的坦然与“自己人”般的亲昵,刻意补充道:
“同时也是下官的……堂兄!”
“自幼便于木工水械上极有天赋,定能不负王爷与林姑娘所托!”
萧景珩闻言,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哦?”
他深邃的目光落在李栓柱那副带着点市井油滑气的模样上,又快速扫过李承影那带着明显微妙意味的笑容。
唇角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弧度,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却透着一股子让人心下惴惴难以捉摸的意味:
“难怪李大人对此事如此积极上心,前后奔走督促,原来是家里就藏着一位这般了不得的高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