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太乙精舍的丧仪
七月的骄阳毒辣似火,将太乙精舍高悬的白幡烤得发脆,幡布边缘已经卷曲发黄,在热风中簌簌作响。铜铃在檐下摇晃,发出叮——当——的断续丧音,每一声都像是敲在人心上。
灵堂内,紫檀棺椁泛着幽暗的光泽,隐约可见棺身上细密的云纹。无尘剑派掌门西门斩月静静地躺在其中,他青白的面容上还凝固着最后一刻的不甘。这位太乙精舍大庄主终究没能亲手报仇,那双曾经握剑如飞的手如今僵硬地交叠在胸前,指节处还留着与范无争最后一战时留下的淤血。
师伯......跪在棺前的青衣弟子突然哽咽,他颤抖的手抚过棺盖,您说过要带我们重振无尘剑派...
十二盏青铜引魂灯排成残破的北斗阵,灯芯燃烧时发出细微的噼啪声。跳动的灯焰在棺盖上投下诡谲的光影,那七道△形血痕在火光中忽明忽暗,宛如活物般蠕动。那是范无争一掌崔命留下的三才锁魂掌印——每个三角形尖端都深深嵌入檀木,边缘的血迹已经发黑凝固。
好狠的掌力......前来吊唁的崆峒派掌门展一鸣倒吸一口凉气,他枯瘦的手指悬在血痕上方不敢触碰,这三才锁魂竟能震碎西门兄的护心镜?
灵堂角落,几个年轻弟子抱剑而立。其中一人突然红着眼睛低吼:范无争那个魔头!他凭什么——
住口!年长的师兄厉声喝止,却又颓然叹息,如今这凶名......确实已压过含无咎客萧听云等所有豪杰的威名了。他说着望向窗外,远处山道上,更多前来吊唁的门派旗帜正在烈日下缓缓移动,像一条蜿蜒的毒蛇。
灵堂内,白幡低垂,檀香与血腥气混杂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西门疏影——西门斩月之子,猛地抓起供桌上的陶盆,青筋暴起的手背在烛光下泛着惨白。
“叶卉茗全家该下阿鼻地狱!”西门疏影嘶吼一声,陶盆狠狠砸向地面,撞在刻着云螭纹的青砖上,“砰——”的一声爆裂开来!飞溅的瓷片如刀锋四射,其中一片擦过少林寺方丈通圆大师的袈裟,在杏黄色的僧衣上划出数道灰痕。
“阿弥陀佛……”通圆大师合掌低诵,眉头微皱,却未多言。
西门疏影腰间金凤令在烛火映照下泛着冷光,与一旁西门霜语——西门惊雷之女,手中断簪上的凤凰纹样相互映照,仿佛两只浴火之鸟,却带着凄厉的恨意。
西门疏影的声音嘶哑如砂纸磨铁,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撕扯而出:“当时我父收留被太墟阁和云螭堂追杀的叶家,给他们庇护,给他们活路!谁知道——”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咔咔作响,“他们竟忘恩负义,勾结范无争……”
话未说完,他喉头一哽,眼眶赤红,似有血泪欲滴。
西门疏影的妻子姜玉萍早已泪流满面,她猛地转身,面向满堂前来吊丧的江湖人物,声音凄厉如夜枭啼血。
“诸位可知道,范无争那魔头,是如何对待我西门一门的?!”姜玉萍颤抖的手指指向棺椁,“我公公西门斩月,当时被范无争以扇风钉活活钉在照壁上,血流不止而不死!我二叔西门惊雷,头颅被那描金折扇一铡而落!我堂弟西门镇英,胸口被他一掌劈穿,五脏俱碎!”
姜玉萍越说越激动,声音几乎撕裂,泪水混着脂粉在脸上划出斑驳的痕迹。
“更可恨的是——”姜玉萍猛地掀开灵堂一侧的白布,露出十余座排列整齐的灵牌,每一座都覆着白纱,但隐约可见血迹斑斑,“当时,我太乙精舍上下十余口,皆死于范无争之手!等我公公伤愈后,带着无尘剑派三十六名高手去寻仇,结果——”
姜玉萍突然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灵堂内一片死寂,只有烛火摇曳,映照着一张张或震惊、或愤恨、或恐惧的面容。
“结果……”西门疏影接过话,声音低沉如地狱恶鬼,“无一人幸免。”
西门疏影缓缓抬头,目光如刀,扫过在场每一个人。
“范无争,重现了当时的惨剧。”
灵堂内骤然一静,连铜铃的叮当声都仿佛凝固。烛火在突如其来的死寂中不安跳动,将众人的影子扭曲成张牙舞爪的鬼魅。李延年手中铁拂尘猛地一震,三千银丝根根直立如钢针,在摇曳的火光下泛着森冷寒光。
这句话像柄淬毒的匕首刺进众人耳中。李延年这位无尘剑派前辈元老须发怒张,浑浊的老眼中迸射出骇人精芒,喉间挤出砂石摩擦般的嘶吼:二十年前的债,该还了!
仿佛响应着这声怒吼,灵堂内陡然刮过一阵阴风。供桌上的白烛齐齐暗灭,又在下一瞬诡异地自燃,火苗窜起三尺之高,将悬于正中的奠字照得猩红如血。
江湖震动,人心惶惶。各派掌门连夜飞鸽传书。
血债当血偿!李延年声如洪钟,震得灵幡簌簌作响。铁拂尘重重砸在青砖上,溅起一串火星,二十年前无相狂魔燕北冥血洗峨眉,今日范无争屠戮太乙精舍,这江湖正义何在?武林正道岂能坐视?
李延年枯瘦的手指一一指向在场各派代表,指甲缝里还残留着祭奠时的香灰:崆峒、华山、终南、峨眉...天下名门正派,竟无一人敢直面范无争与叶卉茗家的滔天罪孽?当年血染江湖的惨案犹在眼前,如今他们又卷土重来,难道诸位英雄豪杰的脊梁已被折断?还是说,你们甘愿做那缩头乌龟,任由恶魔逍遥,任由武林蒙羞?刀剑蒙尘,侠义何在?血性何在?
锵——一声清越剑鸣骤然响起。华山派掌门知机散人霍然起身,三尺青锋出鞘,剑光如秋水横空,恰好映照出棺木上那些暗红色的血痂。那些干涸的血迹在剑光下仿佛重新变得鲜活,蜿蜒如毒蛇。
李老前辈说得非常在理!知机散人剑指苍穹,白须无风自动,范无争此獠不除,武林永无宁日!我华山派愿为先锋!
话音未落,终南派掌门刘一天已拍案而起。他蒲扇般的巨掌重重击在供桌上,震得引魂灯的火苗齐齐一颤。算我终南派一个!他声若雷霆,脖颈青筋暴起,当年无相狂魔燕北冥之祸犹在眼前,绝不能让历史重演!
灵堂角落,几个年轻弟子已经按捺不住,纷纷拔剑出鞘。剑刃相击之声此起彼伏,寒光在四壁上游走,将那些云螭纹照得忽明忽暗。
杀了范无争!
为掌门报仇!
血债血偿!
怒吼声在灵堂内回荡,震得梁上积尘簌簌落下。十二盏引魂灯的火焰突然暴涨,将众人扭曲的影子投映在白幡上,宛如群魔乱舞。西门疏影死死盯着棺木上的血痕,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地砖上,与那些云螭纹渐渐融为一体。
灵堂内的喧嚣骤然一滞,仿佛被无形的刀锋生生切断。
且慢!
一声沙哑的冷喝从角落传来,丐帮帮主黎三泰缓缓起身,手中绿竹杖笃地一点地面,杖尖精准按住一颗滚动的佛珠——那是峨眉掌门灵虚子道长方才惊断的数珠,此刻正在青砖上滴溜溜打转。
黎三泰佝偻着背,百衲衣上补丁叠着补丁,在满堂绫罗绸缎中显得格格不入。他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扫过一张张或愤怒或激昂的面孔,突然咧嘴一笑,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
诸位英雄喊打喊杀之前,老叫花倒要问一句——黎三泰竹杖突然重重敲地,震得供桌上香炉里的灰烬簌簌飘落,当时西门家软禁叶云山和严淑真于太乙精舍后山石室,用铁链锁着。逼婚叶家女娃时,可曾讲过半点武林道义?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浇在烈火上,灵堂内顿时鸦雀无声。华山派掌门知机散人的剑尖微微颤抖,终南派刘一天的拳头僵在半空。
黎三泰的目光如毒蛇吐信,缓缓游移。少林方丈通圆大师低眉垂目,手中念珠却捏得咯吱作响;峨眉掌门灵虚子道长面色惨白,道袍袖口无意识地绞成一团。两人的表情在摇曳的烛光下忽明忽暗,却都避开了黎三泰的视线。
呵......黎三泰突然发出一声嗤笑,这笑声在死寂的灵堂里显得格外刺耳。他猛地转身,百衲衣下摆哗啦扫过供桌,一盏青铜引魂灯应声而倒。
啪!
灯油泼溅在青砖上,瞬间燃起幽蓝的火苗。那火焰扭曲着蔓延,在云螭纹地砖上烧出狰狞的焦痕,宛如一条择人而噬的毒蛇。
丐帮弟子,随我走!
黎三泰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十几个丐帮弟子默然跟上。他们破烂的草鞋踏过燃烧的灯油,在焦痕上留下一个个漆黑的脚印。灵堂大门被猛地推开,刺目的阳光如血般泼进来,照得棺椁上那些暗红掌印愈发触目惊心。
直到最后一个丐帮弟子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灵虚子道长才如梦初醒般长叹一声,手中拂尘无力垂下。通圆大师闭目合十,却连一句阿弥陀佛都念不完整。
西门疏影死死盯着地上燃烧的焦痕,指甲深深掐进棺木,在紫檀木上留下五道狰狞的抓痕。
三更时分,太乙精舍的残垣断壁间飘荡着呜咽的风声。各派联军的旌旗猎猎作响,黑压压地遮住了半边残月,投下斑驳的阴影。火把的光亮在断墙上跳动,将人影拉得扭曲变形。
阿弥陀佛...少林罗汉堂首座通悲大师手持降魔杵,铁青的脸上映着跳动的火光,此番讨伐,还望诸位点到为止。他的声音干涩,仿佛喉咙里塞了一把香灰。
峨眉派灵虚子道长手中拂尘微微颤抖,月光在她皱纹间流淌:冤冤相报何时了...可这血仇...话未说完,身后弟子们唰地拔出长剑,寒光映得她面色惨白。
师太何必假慈悲!华山派大弟子厉声喝道,剑尖直指远处黑暗,范无争那魔头就在...
突然一阵阴风掠过,所有人不约而同打了个寒颤。
灵堂残破的帷幔剧烈翻飞,露出梁上悬着的那半截描金扇骨。它在风中轻轻旋转,金漆剥落处露出森森白骨般的质地,每转一圈都发出咯吱的怪响。
那、那是...一个年轻弟子突然结巴起来,手中火把啪地掉在地上。
灵虚子道长猛地抬头,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她分明看见扇骨转动的轨迹中,有细碎的金粉簌簌落下,在月光下如同散落的骨灰。
通悲大师的降魔杵当啷砸在地上,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佛珠:是...是他的...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鸦啼。众人悚然回首,只见残月完全被乌云吞没,太乙精舍最后一点灯火也倏然熄灭。唯有那半截扇骨仍在黑暗中无声旋转,投下的影子像一把悬在众人头顶的断头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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