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仙侠小说 > 饮马醉山河 > 第14章 剑雨天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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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在天京的宫阶上蜿蜒流淌。

那猩红的溪流漫过冰冷的白玉石阶,最终在宫门前的丹墀下汇聚成一片粘稠的暗沼。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浓烈得几乎凝固。昔日雕梁画栋的琼楼玉宇,此刻被泼溅上大片大片暗沉的血污,琉璃瓦在夕阳余晖下反射着诡异的光。撕心裂肺的哭嚎、濒死的惨嘶、兵刃粗暴的撞击、木料在火焰中爆裂的噼啪声……无数声音混杂,织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绝望之网,笼罩着这座刚刚陷落的南国都城。

周军主帅宇文烈,就站在这片血海地狱的中心,承天殿的废墟前。他身披厚重的玄黑明光铠,甲叶上沾满凝固的血痂和尘土,手中那柄粗粝沉重的马槊随意拄地,槊尖暗红的血珠正缓缓滴落,砸入脚下猩红的泥泞里。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深陷的眼窝中,两点幽光漠然地扫视着眼前这片由他亲手催生的人间炼狱。他身后,是沉默如铁的亲卫甲士,他们冰冷的视线穿透燃烧的浓烟,如同索命的罗刹。

“大帅!”骠骑大将军杨玄感大步流星地踏过满地狼藉的尸骸和破碎的玉器,沾满血污的铁靴踩在血泊中,发出“啪嗒”声。他脸上横亘着一道新添的狰狞伤口,皮肉翻卷,更添戾气。“各处宫门皆已肃清!南谕的乌龟壳子,彻底砸碎了!”他粗嘎的声音里带着狂热的余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宇文烈微微颔首,目光投向承天殿那扇被巨力撞得向内扭曲倒塌的朱漆大门。门内,是南谕帝国权力的核心,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和遍地狼藉。

“那傻子皇帝呢?”宇文烈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钝刀刮过骨头。

“在里面!抱着个破布玩意儿,抖得跟筛糠似的!”杨玄感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满脸鄙夷。

宇文烈不再言语,提起马槊,迈步跨过那扭曲的门槛。沉重的战靴踏在昔日金砖铺就、如今却遍布碎瓷和血污的地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殿内更加混乱,御座倾倒,屏风碎裂,价值连城的珍宝散落一地,被随意践踏。殿角的几具宫人尸体尚有余温,血还在汩汩流出。

在倾倒的龙椅旁,一个穿着明黄色龙袍的身影蜷缩着,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幼兽。那便是南谕皇帝萧景睿,十七岁的年纪,脸上却只有孩童般的懵懂和巨大的恐惧。他死死抱着怀里一只褪了色、缝着拙劣针脚的布老虎,身体抖得厉害。他头发散乱,龙袍沾满了灰尘和不明污渍,一双空洞的眼睛,茫然地映着殿内跳跃的火光和那些披着黑甲、如同魔神般的身影。

宇文烈高大的身影在他面前投下浓重的阴影。

萧景睿猛地一颤,抬起头。他浑浊的视线在宇文烈沾满血污的狰狞铠甲上停留片刻,最终竟奇异地落在了宇文烈腰间悬挂的一个小小的、同样褪色陈旧的平安符上。那符咒歪歪扭扭,显然也出自孩童之手。一丝奇异的亮光在萧景睿呆滞的眼中闪过,他竟怯生生地、带着点讨好的意味,举起了自己怀里的布老虎,声音细弱蚊呐:“将…将军…也…也喜欢娃娃吗?”

死寂。

殿内残余的几名周军悍卒,脸上肌肉抽搐,似乎想笑,却又被一股更深的荒谬和暴戾压住。三十万大军南征,苦战经年,袍泽尸骨堆积如山,十多万条性命填进去,就为了眼前这个抱着布娃娃的痴儿?这个念头像毒蛇,噬咬着每一个历经血战才站到这里的人的心。

“娃娃?!”一声炸雷般的暴喝打破了死寂。杨玄感双眼瞬间充血,额头青筋根根暴起,新添的刀疤狰狞扭曲。积压的狂怒、袍泽阵亡的切肤之痛、以及眼前这巨大讽刺带来的羞辱感,如同火山般在他胸中轰然爆发!

呛啷!

腰间那柄染血无数的厚背斩马刀悍然出鞘!刀光如一道撕裂殿内昏暗的匹练,带着杨玄感所有的戾气和滔天恨意,挟着凄厉的风声,狠狠劈下!

咔嚓!

一声刺耳的金木断裂巨响!那张由千年紫檀精雕细琢、象征着南谕至高皇权的九龙盘绕御座,竟被这挟怒一刀,硬生生从中劈开!巨大的裂口狰狞可怖,碎木飞溅!

“三十万兄弟的命!十多万条好汉的英魂!”杨玄感须发戟张,刀锋直指瘫软在地、吓得连哭都忘了的萧景睿,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嘶哑变形,“就他妈换了你这么个玩意儿?!啊?!”最后一声咆哮,震得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宇文烈冰冷的目光扫过那碎裂的龙椅,扫过杨玄感因暴怒而扭曲的脸,最后落回萧景睿那张只剩呆滞和恐惧的脸上。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只是那深陷眼窝中的幽光,似乎更沉凝了几分。

“拖下去,看管好。”宇文烈终于开口,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在处置一件无关紧要的杂物,“还有用处。”

两名如狼似虎的甲士立刻上前,粗暴地将瘫软的萧景睿架起,连同他死死抱着的布老虎一起拖走,留下一地狼藉和殿内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暴戾。

……

夜色浓重如墨,沉沉压在天京的废墟之上。白日里肆虐的火焰大多已被扑灭或自行熄灭,只余下零星火点还在断壁残垣间苟延残喘,如同垂死者黯淡的眼睛。但另一种“火焰”,却在这座死城的某些角落,在胜利者的放纵下,更加炽烈地燃烧起来——那是劫掠、奸淫、虐杀……是人性之恶在失去约束后最赤裸的狂欢。绝望的哭喊和兽性的狂笑交织,成为天京之夜的主旋律。

唯有皇宫深处,宇文烈临时占据的昭阳殿,灯火通明,喧哗鼎沸。巨大的牛油蜡烛将殿内照得亮如白昼,驱散了角落的阴影。一张张临时拼凑的条案上,堆满了从皇宫库房和勋贵府邸中搜刮来的珍馐美味,金樽玉盏中盛满了烈酒。粗犷的笑声、放肆的划拳声、杯盘碰撞的脆响,几乎要掀翻殿顶。

这里是胜利者的盛宴。宇文烈高踞主位,玄甲未卸,只是解下了头盔,露出略显花白却依旧刚硬的鬓角。他一手端着硕大的金杯,目光沉静地扫视着下方狂饮作乐的将领们。

骠骑大将军杨玄感敞着半边染血的胸甲,露出虬结的肌肉,正与虎贲中郎将韩擒虎拼酒,两人面红耳赤,酒液顺着胡须淋漓而下。镇军将军裴行俭坐在稍远些的位置,这位以儒雅著称的将军眉头微蹙,自斟自饮,似乎在极力隔绝周遭的喧嚣,但眼底深处,也难掩一丝破国擒王的疲惫与复杂。

“痛快!真他娘的痛快!”杨玄感将空了的酒坛重重掼在地上,摔得粉碎,引来一片叫好。“出征一年多了!啃下这块硬骨头,值了!这南蛮子的酒,够劲!”

“值?”韩擒虎放下酒碗,他左臂上缠着厚厚的绷带,隐隐透出血迹,脸上那道从额角划到下颌的刀疤在烛光下显得格外狰狞。他猛地一拍桌案,震得碗碟乱跳,眼中射出刻骨的怨毒:“飞猿涧!老子八千前锋营精锐!被古星河那狗贼一把火烧了个精光!粮道一断,老子带伤啃了半个月树皮草根!这仇,老子记着呢!”他咬牙切齿,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味。

“古星河”三个字一出,喧闹的宴会骤然安静了一瞬。这个名字仿佛带着某种冰冷的魔力,瞬间冻结了殿内的热气。所有将领,包括主位上宇文烈的目光,都骤然变得锐利而阴寒。那是在一次次交锋中,用无数北周将士的鲜血浇灌出的恨意之花。

就在这时,一名浑身浴血、甲叶残破的斥候队长,步履有些踉跄地奔至殿门口,单膝跪地,声音因激动而嘶哑:“禀大帅!禀各位将军!我们在城南永宁坊一处暗道出口,截住了一小队试图趁乱逃走的宫眷!其中一人……”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狂喜和凶戾交织的光芒,“经俘虏指认,正是古星河那狗贼的妹妹——张雪柠!”

“什么?!”

“张雪柠?!”

“古星河的妹妹?!”

短暂的死寂之后,殿内轰然炸开!如同滚油里泼进了一瓢冷水。杨玄感霍然起身,带倒了身后的胡凳。韩擒虎双眼瞬间变得血红,那只未受伤的手死死按在了刀柄上,伤口处的绷带瞬间又洇开一片鲜红。就连一向沉稳的裴行俭,握着酒杯的手也猛然收紧,指节泛白,目光如电般射向殿门。

滔天的恨意、复仇的狂喜、嗜血的兴奋……无数道混杂着最原始暴戾情绪的目光,如同无形的利刃,瞬间汇聚到那名斥候身上。

宇文烈端着金杯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他缓缓放下酒杯,深陷的眼窝中,那两点幽光剧烈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又归于深不见底的沉静。

“带上来。”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殿内所有的躁动。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两名魁梧如铁塔般的周军悍卒,押着一个纤细的身影踏入这金碧辉煌却又杀气腾腾的修罗场。

灯火煌煌,映照出少女的身形。她穿着一身素净得近乎刺眼的月白衣裙,裙摆和袖口沾染了明显的污渍和几点暗红的血痕。一头乌黑的长发有些凌乱,几缕发丝粘在汗湿的额角。她的双手被粗糙的麻绳反绑在身后,勒出一道刺目的红痕。

然而,当她被迫抬起头时,殿内骤然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

肌肤欺霜赛雪,在通明的烛火下仿佛笼着一层柔光。五官精致得如同上天最完美的杰作,眉眼如画,鼻梁秀挺,唇色是天然的、带着一丝倔强弧度的淡樱色。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大而明亮,眼瞳是极其罕见的、如同最上等墨玉般的纯粹黑色。此刻,这双墨玉般的眼眸中没有泪水,没有哀求,甚至没有多少恐惧。有的只是冰封般的冷静,一种近乎透明的疏离,仿佛一尊无瑕的玉雕,静静立于这污浊血腥的殿堂之中,将周遭一切的喧嚣、贪婪、暴戾都隔绝在外。

她站在那里,像一道骤然撕裂污浊黑夜的清冷月光,美得惊心动魄,也冷得彻骨。

“狗贼古星河的妹妹?”韩擒虎第一个打破这诡异的寂静,他那只完好的手猛地一拍桌案,身体前倾,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张雪柠,如同饿狼盯住了猎物,嘶声道:“好!好得很!真是老天开眼!老子今天要活剐了她,祭奠我飞猿涧八千兄弟的英魂!”他猛地抽出半截佩刀,刀锋在烛光下反射出刺骨的寒芒。

“对!剐了她!”

“祭旗!祭旗!”

“让古星河那狗贼也尝尝痛不欲生的滋味!”

群情激愤,将领们纷纷拍案而起,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狰狞的叫嚣声几乎要掀翻屋顶。一道道充满恶意的目光,如同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殿中那个单薄的身影上。

张雪柠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被反绑在身后的手指死死地掐进了掌心。然而,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那双墨玉般的眸子只是淡淡地扫过那些因仇恨而扭曲的面孔,随即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两弯小小的阴影,仿佛将自己彻底隔绝于这沸腾的恨意之外。

宇文烈没有立刻制止。他坐在主位,如同山岳般沉稳,冷硬的目光从那些狂怒的将领脸上缓缓移过,最后定格在张雪柠身上,带着审视与估量。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她层层剥开,看清她这冰封般的平静之下,究竟藏着什么。

殿内的喧嚣在宇文烈无声的威压下渐渐低了下去,最终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怒火。

“够了。”宇文烈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所有躁动。他的视线从张雪柠身上移开,扫过韩擒虎那因暴怒而扭曲的脸、杨玄感紧握的拳头、裴行俭深锁的眉头,最后落回虚空。

“仇恨,要落在正主头上才有滋味。”他缓缓道,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块砸在殿中,“剐了她,除了泄一时之愤,除了逼那古星河与我们不死不休,还能得到什么?”

他顿了顿,深陷的眼窝中幽光一闪,语气带上了一丝冷酷的算计:“活着,才有价值。带下去,好生看管,不得有丝毫损伤。”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张雪柠,带着一种主宰生死的漠然,“过几日,随大军班师。她,会是悬在古星河头顶的一把好刀。”

命令已下,不容置疑。两名亲卫甲士立刻上前,动作虽不轻柔,但也不敢过分造次,架起沉默如冰的张雪柠,转身便走。她月白的裙裾扫过沾满酒渍和油污的地面,留下一个清冷决绝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浓重的黑暗之中。

韩擒虎死死盯着那消失的背影,胸口剧烈起伏,最终狠狠一拳砸在桌案上,碗碟震得叮当乱响,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便宜她了!”

杨玄感重重坐回胡凳,抓起酒坛猛灌一大口,酒液顺着胡须流下,眼中戾气翻涌,却终究没有再开口。裴行俭默默饮尽杯中残酒,望向殿外沉沉夜色,目光幽深难测。喧嚣似乎又回来了,但方才那股复仇的狂热,却被宇文烈一盆冰水浇熄,只剩下一种更深的压抑和隐隐的不甘,在酒气和烛烟中无声弥漫。

……

万里之遥,落月城。

此地仿佛被造物主遗忘在尘嚣之外。它雄踞于千仞绝壁之巅,背倚着终年云雾缭绕、白雪皑皑的万仞山脉。强劲的山风永不停歇地呼啸着,卷起崖边松涛阵阵,发出低沉而永恒的呜咽。险峻的地势是它天然的屏障,隔绝了山下的烽烟与血腥。

城西,听松崖。此处更是孤绝,突出的巨大岩石如同悬于云端的神鹰之喙。崖边,几株虬劲的老松扎根于石缝,枝干如铁,在罡风中扭曲盘绕,针叶发出尖锐的嘶鸣。崖下是深不见底的云海,翻滚涌动,变幻莫测。

一个身影就站在这孤崖的最边缘。青衫磊落,衣袂在凛冽的山风中猎猎狂舞,仿佛随时会乘风而去。正是剑仙王逸的关门弟子,江砚峰。他身姿挺拔如崖边孤松,一手按在腰间那柄古朴长剑的剑柄之上。剑鞘乌沉,无任何纹饰,却自有一股凛然之气透出。他正极目远眺,目光穿透重重云雾,仿佛要望尽天涯。

然而,他眼中映出的并非眼前壮阔的云山雾海。而是万里之外,那座正被血与火吞噬的城池——天京。熊熊烈焰仿佛就在他瞳孔深处燃烧,冲天的黑烟遮蔽了他心中的朗朗乾坤。耳畔呼啸的风声,也化作了妇人凄厉的哭喊、孩童无助的悲啼、刀剑劈开骨肉的闷响……那些声音来自千里加急送达的、染着烽烟气息的军情邸报,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天京……破了……”

他低声自语,声音被狂风瞬间撕碎。按在剑柄上的手,微微颤抖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在胸中翻滚、冲撞,几乎要破膛而出。

一股沛然莫御的剑气,不受控制地从他体内勃然迸发!

“铮——!”

腰间那柄古朴长剑,竟在鞘中发出一声清越激越的长鸣!仿佛沉睡的苍龙被惊醒,感应到了主人那沸腾的剑意与冲天的怒火,渴望饮血!这剑鸣声穿透呼啸的风声,清晰地回荡在孤崖之上。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而轻盈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脚步声的主人显然也听到了那声剑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砚峰!”

声音清冷,带着一丝药草特有的微涩气息,如同山间清泉,试图浇灭那无形的怒火。

江砚峰猛地转身。

来人一身素净的月白布裙,裙摆和袖口绣着极淡雅的青绿色藤蔓纹样,如同初春新发的嫩芽。她身形纤细,面容清丽,眉宇间却蕴着一股超越年龄的沉静与悲悯。一双眸子澄澈如水,此刻却清晰地映着担忧。正是医仙素问的唯一亲传弟子,秦霜。她手中还拈着一根细若牛毫、闪烁着银光的毫针,显然刚才正在处理药材。

“你要做什么?”秦霜快步走到江砚峰面前,澄澈的目光紧紧锁住他按在剑柄上那只因用力而骨节泛白的手,以及他眼中那尚未完全敛去的、几乎要割裂空气的锐利锋芒。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颤抖。

江砚峰深深吸了一口气,凛冽的山风灌入肺腑,试图压下胸腔内那几乎要焚毁理智的灼热。他目光越过秦霜的肩头,再次投向那无尽翻滚的云海,仿佛要穿透这万里之遥的阻隔。

“萧清璃,古星河的妹妹张雪柠……”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带着金铁摩擦的冰冷质感,“她们……陷在天京了。”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决绝的悲怆,“宇文烈的虎狼之师,破城之日,血屠千里!她们落在那些人手里……”后面的话,他无法再说下去,只是按着剑柄的手,又紧了几分,剑鞘中隐隐传来压抑的嗡鸣。

秦霜的脸色瞬间褪尽了血色,变得如同她手中的银针一般苍白。她太清楚“陷在天京”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医者之心,让她比常人更能想象那炼狱般的景象。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无力感瞬间攫住了她。

“不行!”她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尖利,“砚峰!你清醒一点!那是天京!是宇文烈三十万虎狼之师刚刚攻破的国都!是人间炼狱!不是落月城外的云雾山谷!”她向前一步,几乎要抓住江砚峰的衣袖,那双澄澈的眼眸里充满了焦急与恳求,声音却带着医者特有的冷静剖析,“就算你是剑仙弟子,剑术通玄,可那是三十万大军!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百战悍卒!你一个人,一剑,闯进去能做什么?飞蛾扑火!是去送死啊!”

她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银针,试图刺破江砚峰那被愤怒和侠义包裹的冲动。她指着身后云雾笼罩下、如同巨兽蛰伏的落月城:“剑仙前辈远赴海外为你寻药,助你完全融合你身体的剑骨,达到真正人剑合一!陆前辈刀皇之名震慑天下,如今却在闭死关冲击无上境界!宴师叔枪镇落月,可他也分身乏术,要护住这一城安宁!砚峰,你现在是落月城年轻一代最强的剑!你若去送死,落月城怎么办?那些仰仗此地避祸的流民百姓怎么办?王师叔和陆师伯的期望又怎么办?”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丝绝望的哭腔,“还有…还有我呢?”

最后三个字,轻若蚊呐,却带着千钧之力,重重砸在江砚峰的心上。

江砚峰的身体剧烈地震颤了一下。他猛地闭上了眼睛,仿佛不敢再看秦霜眼中那几乎要溢出的悲伤与哀求。秦霜的话,字字如刀,剖开了那被侠义热血暂时遮蔽的残酷现实。三十万大军,绝世凶人,天罗地网……这冰冷的字眼像冰水,浇熄了一些胸中的火焰,却让另一些东西更加清晰地浮现出来——萧清璃清冷眼眸中可能沾染的绝望泪水,古星河得知妹妹落入敌手时可能瞬间崩塌的世界,还有张雪柠那如同玉雕般冰冷疏离的脸庞,在那些狰狞的目光下,是否还能维持那份冰封的平静?

风,更急了。吹得他青衫狂舞,猎猎作响。

秦霜看着他痛苦紧闭的双眼,看着他剧烈起伏的胸膛,看着他那只死死按住剑柄、仿佛要将剑柄捏碎的手,一股巨大的、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拉住他,想要用自己微薄的力量将他从悬崖边拽回来。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衣袖的刹那——

江砚峰猛地睁开了双眼!

那双眼睛,再不复片刻前的挣扎与痛苦。里面仿佛有两簇幽冷的火焰在燃烧,炽热到极致,反而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冰封般的决绝!那是一种斩断一切羁绊、一往无前的光芒!

他按在剑柄上的手,倏然松开!

不是放弃,而是调整了最完美的发力姿态!

“秦姑娘,”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却异常平静,平静得如同暴风雨前凝固的海面,“你说的对,我都明白。”

秦霜的心,随着他松开剑柄的动作,猛地往下一沉。

“此去,九死一生。”

他的声音在山风的呼啸中,清晰地传入秦霜耳中。

“可我是江砚峰。”他微微扬起下颌,目光再次投向那云海翻腾的、天京所在的方向,眼神锐利如剑,刺破虚空,“是剑仙王逸的弟子!”

“铮——!”

腰间那柄古朴长剑,感应到主人那再无犹豫、再无迷茫的冲天剑意,竟在鞘中发出一声前所未有的、清越激昂、直透云霄的震鸣!那声音穿金裂石,压过了万壑松涛,在孤绝的听松崖上久久回荡!

“故友至亲,身陷囹圄,惨遭荼毒!”江砚峰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如同惊雷炸响,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带着一种睥睨生死的狂放,“此乃我毕生所恨!此乃我手中之剑毕生所耻!”

他猛地向前一步,青衫在狂风中如同一面猎猎战旗!

“纵前方是刀山火海!纵前方是三十万虎狼之师!”

他霍然转身,不再看秦霜瞬间惨白如纸的脸,目光决绝地投向那通往山下、通往血火炼狱的唯一石径。

“我江砚峰——岂能坐视?!”

“岂能不往?!”

“我的剑——”

他右手闪电般抬起,五指张开,掌心对准腰间剑柄,一股无形的、锐利无匹的气势轰然爆发!

“——也该出鞘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柄在鞘中长鸣不止的古剑,仿佛受到了最终的召唤。

“锵——!!!”

一声裂帛般的清越龙吟,骤然响彻云霄!

剑光乍现!

一道清冷如秋水、璀璨如星河的光芒,骤然自那乌沉剑鞘中喷薄而出!瞬间撕裂了听松崖上浓厚的云雾与凛冽的罡风!那光芒如此纯粹,如此耀眼,带着斩断一切束缚、洞穿一切黑暗的决绝意志,照亮了江砚峰坚毅的侧脸,也照亮了秦霜眼中瞬间涌出的、绝望的泪水。

剑,已出鞘!

“不——!江砚峰!”

秦霜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那一声决绝的剑鸣,那一道刺破苍穹的剑光,如同最锋利的针,瞬间刺穿了她所有的理智和强装的镇定。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让她浑身的力量仿佛被瞬间抽空。

簌簌簌……

她一直紧紧拈在指间、用来压制心绪的那根细若牛毫的银针,再也无法掌控,从骤然失力的指尖滑落,跌在冰冷的岩石地面上,发出几声微不可闻、却无比清晰的脆响。那点点银芒,在孤崖的风中无助地滚动了几下,最终静止,映着她煞白的脸和眼中滚落的泪珠。

江砚峰的身影,在清冽剑光的映衬下,已化作一道决绝的青虹,没有丝毫迟疑,更无半分留恋,朝着下山那条云雾缭绕、仿佛直通幽冥的石径,疾掠而去!

青衫融入翻涌的云海,只留下一道尚未散尽的、带着刺骨锋芒的剑意,在听松崖上久久盘旋,割得人脸颊生疼。

秦霜踉跄着追到崖边,伸出的手徒劳地抓向那空茫的云雾,只握住了一把冰冷刺骨的山风。

“回来啊……”她望着那空无一人的下山路,望着那吞噬了青衫背影的茫茫云海,喃喃低语,声音破碎在呼啸的风中,带着无尽的哀恸。泪水终于决堤,无声地滑过她苍白的脸颊,滴落在脚下冰冷的岩石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