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方的黑点越升越高,在月光里勾勒出木鸢的轮廓。
苏砚望着那对铁翼下流转的银漆——清越总爱在机关零件上涂桐油,说这样在夜里飞,会像衔着星星的夜枭。
清越!昭昭踮着脚蹦跳,发间的珠钗撞出细碎声响,是清越姐姐的木鸢!
话音未落,木鸢已掠过城楼飞檐,在街心空地上方盘旋半圈,稳稳落下。
舱门咔嗒弹开,清越探出头来,发梢沾着木屑,鼻尖还蹭了道黑渍:苏大公子,小爷新制的穿云鸢能载三人,可别嫌挤!
苏砚笑着托起她伸下来的手。
清越的掌心有新鲜的木刺印子,是刻机关时太用力的痕迹。
她一拽将人拉进舱,自己却跳回踏板,反手扣上舱门:坐着别动,我新改良了升力齿轮,要是摔下去——
你墨家机关阁弟子的脸往哪搁?苏砚接得顺口,指尖摸到舱壁上的暗纹,是清越用刻刀雕的小鸢,上个月你说要做能看尽咸阳的木鸢,今日就成了?
清越耳尖泛红,偏头去拧操作杆:谁...谁专门为你做的!
是前儿见你蹲城墙根儿看孩子们放风筝,嘀咕说要是能飞高点儿就好了。齿轮转动声里,木鸢缓缓爬升,她突然压低声音,其实...我想让你看看,我们守的城,到底有什么值得。
木鸢穿过灯火层,咸阳城在脚下铺展成星图。
酒肆的灯笼像串红玛瑙,馄饨摊的热气裹着葱香往天上飘,有个妇人追着跑丢鞋的小娃,笑声撞在青瓦上又弹起来。
苏砚贴着舱窗,看见卖糖葫芦的老汉收摊时,把最后两串塞给蹲墙根的小乞儿;看见巡逻的兵卒帮老妇抬水,水桶里晃着半轮月亮。
阿砚你看!清越指着西市,上个月你教那几个绣娘算布料,现在她们的绣坊能接宫里头的活计了!她转动方向杆,木鸢掠过护城河,还有北门外的医馆,清欢姐姐说这个月没再有人因为请不起大夫丧命——
话没说完,苏砚突然握住她的手腕。
清越一怔,就见他望着下方的眼神发烫,像要把整座城的烟火气都烙进心里:原来真正的力量,不是诗剑破界,是让他们能安心吃糖葫芦,能追着小娃跑,能在夜里不害怕。
木鸢在半空停了片刻。
清越低头看着交叠的手,喉结动了动,到底没抽回,只是轻轻扳动操作杆:那...我就多做几架木鸢,以后你想飞多高,我就送你多高。
舱外的风掀起苏砚的衣摆,他望着万家灯火,突然笑出了声:好,等破了轮回,我们就用木鸢载着清欢的药箱,载着昭昭的糖葫芦,载着寒衣的剑——
载着苏公子的歪诗?
熟悉的甜腻声线从下方传来。
苏砚探头,正看见红绡倚着街角的槐树干,月白纱裙被风掀起,露出脚踝上的银铃。
她抬着下巴,指尖转着卷成筒的羊皮纸:木鸢上的风把公子的豪情都吹出来了?
可别光顾着看月亮,妖域的狼崽子们可没睡。
清越哼了声,操纵木鸢缓缓降落:红妈妈这时候来,怕不是又想讨公子的甜话?
妹妹这是吃醋了?红绡踩着木屐走近,发间的珍珠步摇颤得人心慌。
她将羊皮纸拍在苏砚掌心,指尖有意无意划过他虎口:十年之约可记好了?
要是死在妖帝前头,我就把你写的酸诗都烧了,让你在轮回里听一辈子负心汉的骂名。
苏砚展开羊皮纸,烛火般的字迹刺得他瞳孔微缩——是妖域各隘口的兵力布防图,边角还标着三日后夜袭的批注。
他抬眼时,红绡已退后半步,袖中露出半截染血的绢帕:我安插在妖域的线人...没撑到传完消息。
清越突然拽了拽他的衣角。
苏砚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街角的茶棚里,个戴斗笠的身影正低头喝茶,茶盏边缘压着半枚青铜鱼符——是云舒的暗卫标记。
他捏紧羊皮纸,冲红绡挑眉:红妈妈的情报,比咸阳的月光还金贵。
等打完这仗——
先把诗写了。红绡抛着帕子转身,银铃在巷口碎成一串笑,我要你站在城墙上,当着全咸阳的面说红绡是我明媒正娶的妻。
木鸢舱门砰地关上。
清越气鼓鼓地拧操作杆:她总占你便宜!
苏砚却望着红绡消失的方向笑,指尖摩挲着情报上的血渍。
这时东南方突然传来喧哗,他转头望去,就见咸阳西城墙下围了一圈人,最前头的老画师正踮脚往城砖上刻字,刻刀与砖石碰撞的火星子,在暮色里溅成小烟花。
那是《破穹吟》!清越也凑过来看,前日你在演武场吟的那首,诗剑破轮回,热血铸山河——
人群中有人跟着念,声音越来越响,像滚过麦田的风:且看我踏月摘星去,换人间烟火永不落!
老画师刻完最后一个字,直起腰捶了捶背。
他回头看见苏砚,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抓起刻刀在墙根加了行小字:咸阳百姓敬苏公子。
有妇人抹着眼泪往他手里塞枣糕,他推拒着,只说了句:这首诗,该被记住。
苏砚望着城墙上的字迹,喉咙发紧。
木鸢不知何时又升了空,清越没说话,只是悄悄往他手里塞了块桂花糖——和他们小时候在巷口买的那种一个味儿。
夜风转凉时,木鸢落回最初的空地。
昭昭早抱着寒衣的胳膊睡着了,寒衣半蹲着,用没受伤的手替她拢紧斗篷,见苏砚下来,只说了句:公主的糖葫芦在我这儿,没化。
苏砚接过糖葫芦,突然注意到街角缩着个身影。
老乞丐裹着补丁摞补丁的灰布衫,怀里抱着个粗陶碗,正往这边探头探脑。
见他望过来,老乞丐慌忙低头,转身要走,却又踟蹰着停下,手指把碗沿抠得发白。
是上个月在粥棚讨饭的老张头。清越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他儿子病了,你让清欢去瞧的。
苏砚刚要迈步,老乞丐却猛地转身跑了,粗陶碗在他怀里颠得哐当响。
月光照见碗底沾的新泥,像是刚从后院菜窖里挖出来的。
清越歪头:他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苏砚望着老乞丐消失的方向,咬了口糖葫芦。
糖壳在齿间碎裂的甜,混着夜风里若有若无的陶土味,像粒埋进土里的种子,正悄悄发着芽。
老乞丐的影子刚没入巷口,又突然踉跄着折了回来。
他怀里的粗陶碗撞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却被他用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护在胸口,仰头时,月光正照见他眼角未干的泪:苏...苏公子!
苏砚刚咬下第二颗山楂,听见这声唤,糖渣子便顺着嘴角落了半粒。
他望着老乞丐颤抖的膝盖——那是前日在粥棚里跪久了留下的旧伤,突然想起清欢说过,老张头为给儿子抓药,已经三天没正经吃饭了。
您这是...清越正要上前,被苏砚轻轻拦住。
少年蹲下身,与老乞丐平视,看见他指缝里还沾着菜窖的湿泥,可是小郎的病又重了?
我让清欢带药箱来——
不!老乞丐慌忙摇头,粗陶碗在他掌心转了半圈,露出碗底烧制时留下的淡青釉色,小郎喝了清欢姑娘的药,能下床走两步了。
我...我今儿在后院菜窖里挖着了这个。他喉结动了动,像是在吞咽什么,十年前我在陶窑当学徒,攒了三个月工钱烧的,本来想等小郎娶媳妇时当贺礼...可我实在没旁的能给您。
陶碗边沿有处磕痕,像道月牙。
苏砚伸手去接,指尖触到老乞丐掌心的硬茧,那茧子磨得碗底沙沙响:您救过小郎的命,救过咸阳城的命,可我连碗热汤都端不上您跟前...老乞丐突然哽住,浑浊的眼泪砸在陶碗里,这是我能为您做的唯一一件事。
苏砚的指节微微发颤。
他想起三日前在粥棚,这老头缩在墙角,用破布裹着儿子发烫的额头,嘴里只念叨求您救救我娃;想起清欢把脉时,老头把最后半块炊饼塞给小郎,自己蹲在灶前喝刷锅水。
此刻陶碗里还残留着新泥的腥气,却比任何玉盘金樽都沉。
老张头。他托起陶碗,拇指轻轻抚过那道磕痕,您知道我为什么总往粥棚跑么?老乞丐茫然摇头,他便笑了,因为我在您身上,看见过比诗剑更锋利的东西。他从腰间解下那枚刻着苏字的木牌——是清越用边角料给他雕的,这是我最宝贝的东西,送您。
老乞丐惊得后退半步:使不得!
您救过我。苏砚将木牌塞进他手里,那日我在城墙根儿犯浑,说什么这破城不值得守,是您蹲下来跟我说小先生,您看那卖馄饨的老嫂子,她儿子在北境当兵,她每天多煮十碗,是给戍边的娃们攒念想。他指腹抵着陶碗,您让我知道,真正的城不是砖石,是这些攒念想的人。
所以您,已是我心中真正的勇士。
老乞丐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他把木牌贴在胸口,突然跪下来,额头触地时,石板缝里的青苔都被压出了水:苏公子,要是哪天要跟妖域拼命
到时候,我一定第一个来请您给我煮碗热汤。苏砚伸手扶他,掌心的陶碗突然泛起微光——不是灵力,是人间烟火熏出来的暖。
清越在旁边吸了吸鼻子,转身去掏怀里的桂花糖:老张头,这糖给小郎留着,我...我新做的木鸢能载他飞一圈!
话音未落,风里突然漫开墨色。
苏砚抬头,就见半空中浮起道虚影——是破穹残魂,白发垂落如瀑,眉眼却比上次清晰三分,连衣袂上的云纹都能数清。
残魂望着他掌心的陶碗,声如古钟:又见面了,诗剑修者。
清越下意识挡在苏砚身前,木鸢的机关齿轮发出轻微的嗡鸣。
苏砚却按住她肩膀,向前半步:前辈可是来考我无畏?
残魂眼底掠过赞许:不错,你已触到门槛。他抬手,空中浮现出妖域的血色山川,告诉我,何为无畏?
苏砚望着脚边的老乞丐,望着远处城墙下还在念诗的百姓,望着清越发梢未擦净的木屑——那是为他改良木鸢时蹭的;望着街角红绡消失的方向,那里还飘着若有若无的沉水香;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陶碗里,老乞丐的眼泪正慢慢蒸发,留下片淡盐的痕迹。
无畏,是明知前方有妖帝,有轮回,有九死一生。他的声音轻,却像敲在青铜编钟上,仍愿为这万家灯火,多走一步。
残魂的虚影震颤起来。
他身后浮现出无数画面:有少年在粥棚分粥,有书生在城墙教百姓念诗,有身影在演武场挥剑护住妇孺——都是苏砚。
最后画面定在方才木鸢上,他望着人间烟火时发亮的眼睛。
你已得其形。残魂抬手点在他眉心,接下来,得证其神。
苏砚只觉有热流顺着经脉炸开。
他闭目凝神,体内的诗剑之力突然不再是割裂的两股——《破穹吟》的字句化作剑气,在丹田游走;腰间的木剑嗡鸣,剑脊上竟浮现出且看我踏月摘星去的刻痕。
他睁开眼时,瞳仁里流转着星河般的光,整个人像是与天地同频的弦,轻轻一震,便有清越的木鸢、老乞丐的陶碗、城墙的诗刻,甚至红绡留下的血渍情报,都跟着泛起共鸣。
从此以后,诗即剑,剑即道。他低吟,声音不大,却让整座咸阳的灯火都晃了晃。
清越的木鸢突然自动升起半尺,齿轮转得比往日更顺;老乞丐手里的木牌发出暖光,烫得他直搓手;城墙下念诗的百姓同时住了口,望着空中的苏砚,像是看见什么神迹。
就在这时,东南方的天际突然劈开一道血雷。
那雷没有炸响,只是悬在云间,像只血色的眼睛,正居高临下地盯着咸阳。
苏砚抬头,能清晰看见雷纹里翻涌的妖异气息——与之前遇到的妖修不同,这气息更古老,更暴虐,像是从轮回最深处爬出来的恶兽。
老乞丐哐当摔了陶碗。
清越的木鸢齿轮咔地卡壳,差点栽下来。
苏砚却伸手接住下落的陶碗,指腹抚过那道磕痕,望向血雷的目光比剑还利。
要来了。他轻声说,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整座城。
血雷在天际悬了片刻,缓缓隐入云层。
但咸阳的百姓都知道,今夜的月光比往日凉了些,巷口的狗吠了半宿,连护城河的水都泛起了不正常的红。
而苏砚握着陶碗站在风里,掌心的诗剑之力仍在翻涌。
他望着东南方,那里有妖域的方向,有轮回的锁链,更有他要守护的——人间烟火永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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