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二年的巴蜀,战火初歇,硝烟未散。
蜀中唐门里的气氛却是十分怪异。三个月前,相隔不远的苗疆五仙教内乱,前任左长老乌蒙贵,叛教之后成立天一教大举来袭。唐家老太太听闻后当机立断,派出本门精锐弟子前去相助。天一教大败而逃,五仙教右长老艾黎略收拾残局,便带着厚礼前到唐家堡拜谢。
唐家堡正厅内,烛火通明。
“五仙教右长老艾黎,特来拜谢唐门援手之恩。”
艾黎站在厅下朝主座躬身致谢,不过任凭他见了不少风浪,此时也有些如芒在背。五仙教与唐门地域相隔不远,一直以来并未有过太多深交,反而两边的弟子时不时打斗争执,而五仙教教众势力庞大,唐门弟子一直以来都被压制,心中一直有怨怼。不过就冲这份不计前嫌,他们也理当拜谢。只是这一路走来,那些个唐门弟子的目光,可着实是不善的很呐。
唐老太太端坐主位,满头银丝梳得一丝不苟,褶皱间依稀可见当年叱咤江湖的英气。她下首的木轮椅上,唐傲天一袭墨色长衫,膝上盖着厚厚的绒毯,苍白的面容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老身久闻艾长老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唐老太太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艾黎拱手还礼,目光在厅内扫过。檀木案几上,青瓷茶盏冒着袅袅热气,厅角青铜香炉中,上好的沉水香静静燃烧。
艾黎作了一揖,在厅下一侧坐了下来。
“此番多谢唐门雪中送炭,出手相助。”艾黎从怀中取出一方锦盒,“这是前教主留下的‘百蛊丹’,可解天下奇毒,聊表谢意。”
唐傲天眼中精光一闪,正要开口,忽听厅外传来一阵骚动。
“宋大夫!快寻宋大夫!”
此声不大不小,正巧遇上厅中安静的时候。唐傲天皱起眉,有些不高兴地向身边人问道:“怎么回事,谁在外头大呼小叫的,没的在客人面前闹笑话!快些让他出去!”
唐老太太手虚按了一下,收起笑脸严肃道:“不,让外头的进来说话,他刚刚说谁不好了?”
外头的小弟子得了里面人的传唤,也顾不得礼数周全,进来就眼泪汪汪的回话:“掌门,老太太,唐玦师伯不好了,周大夫说是他拿不大准,让我来寻宋大夫一同诊治,可宋大夫不在药房,我正四下寻他,怕是去的晚了,唐玦师伯就……”
艾黎一听这话便急急站起,这唐玦乃是唐门此次去五仙教支援队伍当中数一数二的高手,性格沉稳言谈温和,大战之中更是几次不顾自身安危救五仙弟子性命,艾黎也着实喜欢这个年轻人。战后他与另外几个弟子受的伤比旁人重些,便未随大部队回归,留在五仙教养伤。艾黎这次来拜谢,便也一道把他们送了回来。可这刚回来没几个时辰呢,若是有个好歹,可如何给唐门一个交代。
“小娃娃,莫慌,说清楚些,唐玦怎么了?”艾黎一脸严肃。
“方才周大夫来看,说是他们一行带着伤体回来,一路上钻林过河的,没的中了瘴气,给了他们一人一枚清心丸让含在舌底,说若是未中瘴气,这药服了也是补气固中的好东西,他们就都服了,可旁人都没事,唐玦大哥却突然倒地不起了!”那小弟子含着泪,却也努力平复着,把事情叙述清楚。
唐老太太听完脸色阴沉,略一思索,道:“走,看看去。”
艾黎怕唐玦若真出了岔子,到时候更是有口难辩,赶忙开口:“这娃娃我喜欢的很,老夫可否也随老太太一同去看看,我也好放心些。”
老太太缓了脸色,说道:“这有何不可,只是又让长老费心了。”
艾黎连忙摆摆手:“不妨事不妨事。”说完便跟着唐老太太和唐傲天一起离开。
药堂内弥漫着苦涩的药香。
唐玦仰卧在榻,俊朗的面容泛着诡异的青蓝。周大夫捻着胡须,额角渗出细密汗珠——行医数十载,他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脉象。
艾黎一见唐玦脸上的淡蓝色,心里就咯噔一沉,联系先前这一路走来唐玦并未有过中了瘴气的迹象和方才通报的小弟子口中所言,艾黎心里已是拿稳了七八分,脸色不由的有些沉。
唐老太太看周大夫脸色忽白忽红,忍不住问道:“周大夫,怎么样?是中毒吗?”
周大夫摇摇头,迟疑着开了口:“不是中毒,脉象来看像是……是瘴气。”此话一出,房中众人一片哗然。
艾黎看了一圈儿,众人脸上表情各异,周大夫脸上也是无计可施的发愁样子,终是没忍住,开口问道:“敢问周大夫,您的清心丸,是自己制的么?”
周大夫看着这个怪模怪样的老头,也不知对方就是五仙教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右长老,只横声道:“是老夫自己研制的。”随即怒目横视:“你是怀疑老夫的药有问题?”
艾黎忙忙摆手:“在下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问,您这清心丸里,是否有一味苍术?”
“却是有两分的苍术,你怎会知道?”
“这便无妨了。”艾黎笑了一下:“这是幽寒瘴。”看众人不解,又解释道:“幽寒瘴是专生于我教内幽冥草泽边的一种瘴气,中瘴者起初不会有太多感觉,但发作时肤色青蓝便是最直接的表现。等瘴气一发作,全身经脉便会冻结逆转,犹如赤身置于数九寒天的冰河内,腑脏慢慢受损衰竭,人自然也就活不成了。就算发作时强行解瘴,中瘴者也要因为经脉受损,白白损失大半的修为。”
艾黎指着唐玦泛蓝的脸:“这娃娃中的瘴还未完全发作,他在教中时曾因伤服过炙角汤,炙角汤是用雄黄、炙甘草等去瘴的发物制的,再加上那苍术一催,在这瘴气还未完全发作之时就给激了出来,此时去瘴,是最好不过了。”
众人皆松了一口气,正在此时,门外一个瘦小的身影从人缝中钻出,扑到榻前。
“爹爹!”七八岁的男童紧紧攥住唐玦冰凉的手指,泪珠大颗大颗砸在锦被上。
“隐小子,你爹爹没事儿,你别太靠近他,没的过了瘴气给你。”唐老太太看着那娃娃,轻声安慰道。可那娃娃丝毫不挪动,就那么紧紧的挨着唐玦。有几人想将他拉开,他却是对那几人又踢又咬,一点不似他平日里乖巧的样子。
“小娃娃,你想不想让你爹爹快些好起来?”艾黎和蔼的轻声说道。
唐隐回过头来,看着这个异装老头,眼里露出几分不信任。艾黎却是看着唐隐的脸楞了一下,随即又稳了稳心神,继续笑眯眯道:“你放开你爹爹的手,爷爷要给你爹爹治病哩,你站到旁边去看着,好不好?”
唐老太太也柔声道:“隐小子,快,听话,到我这儿来,别耽误了你爹爹治病。”听了她的话,唐隐才将信将疑的站了起来,唐老太太拉过唐隐的手站在后头,心下却疑云窦生。艾黎的愣神自然被她捕捉到了,可她疑惑,唐玦唐隐此前从未与艾黎有过什么交集,家里往上倒三辈也都是清清楚楚的,跟五仙教从无瓜葛,不存在什么遗落在外处的孩子那种杂谈话本里才有的剧情,那艾黎方才看见唐隐,又是在想什么?
只见艾黎掏出别在腰间的虫笛,又把蛊盅的盖子打开,只吹了几个悠扬清脆的音符,就见那蛊盅里头竟飞出了一只只翅碧如翡的蝴蝶来。周围人多少都是见识过一些五仙教的手段,可大多见的也都是双生灵蛇、巨目天蛛之类的毒物,从未见过这般美丽的蝴蝶,一时之间都看的呆了。虫笛转了几个音,那些蝴蝶就轻飘飘地荡到了唐玦身体的上方,随着笛音慢慢落在他身上的几处要穴,翡翅微颤,细长的嘴管刺破唐玦的皮肤,像是蚊子吸食鲜血一般栖了下来。
唐玦身上的淡蓝色随着蝴蝶翅膀的颤动一点点褪了,那些碧蝶身上却是相反,本来翡翠般的翅膀,慢慢变成了淡蓝色,然后堆积成深蓝色,妖艳的不似活物。一盏茶的时间过去,那些蝴蝶煽动的翅膀也渐渐地不动了。
艾黎叫人拿来了火盆,走过去轻轻把那些蝴蝶一只只收起来,扔进火盆里。
“如此就无碍了。”艾黎接过一个丫头递过来的帕子净了手,缓缓的开口。
周大夫赶忙过去摸了摸唐玦的脉象,除了还有些虚弱外果然已无大碍,不由地点了点头,心里自是对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头也刮目相看。
唐老太太看着唐玦的脸色虽有苍白却已无之前的颓败之感,忙举手作揖道:“老身在此谢过艾长老救我门弟子性命!”
艾黎赶紧侧身,并未受唐老太太的礼,“老太太委实言重了,这是在下应当的做的。这孩子心善,也稳重。在我教中之时,不顾安危救了不少我教弟子的性命。更何况,若不是前去我教相助,他又怎会染上瘴气,在下只是做了应尽之事,老太太实在不必言谢。”
唐老太太一顿,高兴的笑了:“好好好,这便是互帮互助的好处了,看长老也有些累了,老身方才已命人准备好房间,您且先去歇息吧。”艾黎笑着应了声是,又转头冲着周大夫嘱咐道:“等他醒了,还要劳烦大夫给他开个补气的方子,除瘴最伤根基血脉,若是调养不好对他以后修习有碍。”说完给唐老太太和唐傲天拱了拱手,便随着引路的丫头离开了药堂。
暮色渐沉时,唐家集的小院里,七岁的唐隐趴在窗台上晃着腿。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映在青石地面上。
“那怪老头真的治好爹爹了么?”唐隐咬着嘴唇,眼前又浮现出艾黎长老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他讨厌那个穿着古怪的老头看自己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件稀罕物件屋内传来细碎的啜泣声。唐隐扭头,看见阿娘正借着油灯缝补衣物,红肿的眼睛在烛光下格外明显。他记得阿娘做的麻婆豆腐总是最香的,那些用碎布缝的小老虎能让整个唐家集的孩子们羡慕好久。可自从爹爹昏迷不醒,阿娘眼里的光就消失了。
“阿娘,我去演武场取千机弩!”唐隐突然从窗台跳下,靴子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脆的声响。
妇人慌忙放下针线:“天都黑了!”
“就一会儿!”唐隐已经跑到门边,回头露出两颗小虎牙,“无影师叔说那弩是用漠北银砂打的,我取来给阿娘看!”
妇人望着儿子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尚未完工的小老虎。
......
半山腰的竹亭里,艾黎负手而立,山风拂动他灰白的鬓发,他望着山下唐隐小小的身影灵巧地穿过巡逻的机甲人,眉头越皱越紧。
“那孩子去幽魂草泽做什么?”艾黎喃喃自语。
“长老好雅兴。”突如其来的声音让艾黎指尖微颤。
他转身时已换上恭敬的笑容:“方才晚饭用的多了些,就出来绕着走一走,看这月色甚好,不免贪看了些,左右也是睡不着。倒是在下鲁莽了,还望老太太海涵。”
唐老太太拄着龙头杖,银发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她顺着艾黎先前的视线望去,恰好看见唐隐翻进内堡的背影:“这小子,平日里看着多懂事的一个孩子,竟也这般没规矩。”老太太摇头轻笑,话锋突然一转:“白日里多谢长老出手相救。”
艾黎笑着摆摆手:“份内之事,而且唐玦这孩子,我也喜欢的很。”
唐老太太抬起头,仿佛也是在欣赏月色:“这孩子的脾性,长老应也有所了解,老身每每看见他,都觉得似是看见了当年简儿年轻时的样子。”
唐老太太看着远处,似是回忆起了前任唐门门主唐简。唐简乃是唐傲天和唐傲骨的生父,为人忠正,惩奸除恶,很受中原武林赞颂。然而唐简已失踪数年,唐门众人遍寻无果,整个唐门也因此陷入低迷。
“简儿虽不是我亲生,可比我亲生的那几个都要成器。更重要的是他心思纯正,做人做事皆秉承光明磊落无愧于心,这一点,可比什么高深的武学都重要。”唐老太太说着,扭头看向艾黎:“唐玦心性纯良忠正,武学天赋也很不一般,您看他儿子唐隐,可有其父之姿?”
艾黎脸上闪过一丝犹豫,有些欲言又止:“天资上,跟唐玦相比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唐老太太认真的看着艾黎:“长老对唐玦这孩子青眼有加,那有话便不妨直说。”
唐老太太停下了脚步,认真的看着艾黎:“长老今日关于唐隐那孩子,是否有所隐瞒。”
艾黎深深的看了一眼唐老太太:“不知唐老太太可知我仙教的祭祀命格之术。”艾黎收了一直挂在脸上的微笑,严肃正色道:“祭祀命格之术乃是我教中右长老专修的秘法,每次施术必要在祝融神殿设典祭天演火,方能洞见底蕴。可若命格太亮太显眼,用不着如此繁琐也能略窥一二。今日那娃娃命格亮如赤日,便是如此。”
艾黎长吸了口气,斟酌着用词:“这孩子煞灵缠身,怨气凝结。若习武…恐非唐门之福。”
唐老太太心里一沉,她虽然不是很相信巫蛊之术,可艾黎并不是那江湖上招摇撞骗的算命先生,更何况,他若是诬陷胡诌,何必要牵扯唐隐,于他于五仙教可都无半分好处。
沉默了片刻,唐老太太小心的问道:“那长老可有解法?”艾黎摇了摇头:“命格乃是天定,那些逆天改命的,都没有好下场。在下说这些,只是希望老太太能有个准备,让那娃娃少学一些功夫,也许能稍稍降低些损失。最重要的是,切莫让他与心术不正之人多接触,让他安稳平和的过一生,也许能稍稍消弭些煞与怨吧。”
唐老太太勉强着笑了笑:“他跟着他爹爹,当不会学的那些邪魔歪道,不过长老说的话,老身记下了,此前老身已备下的薄礼,万请长老收下,不然老身当真是无颜再见。”艾黎知道唐老太太话中之意,倒没有推辞含笑谢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