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城的城墙，在正午的阳光下泛着青灰色的厚重光泽，如同一条匍匐的巨龙。城门楼高耸，旌旗招展，上面绣着一个斗大的“雷”字，在风中猎猎作响。城门口车水马龙，行人如织，比清风镇和杨柳镇加起来还要热闹十倍不止。空气里弥漫着各种食物的香气、牲口的味道、还有江湖人身上特有的汗味、皮革味和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
赵铁柱扛着他那根被盘得油光水滑的木棍，站在高大的城门前，仰着脖子，嘴巴微张，眼睛瞪得溜圆，活脱脱一只刚跳出井底的蛤蟆。
“我的娘诶…这…这就是大城啊？”他喃喃自语，感觉眼睛都不够用了。宽阔的街道能并排跑四辆马车！两边是鳞次栉比的店铺，绸缎庄的幌子飘得老高，酒楼里飘出诱人的酒肉香，铁匠铺叮叮当当的打铁声震耳欲聋。街上的人更是千奇百怪：有穿着光鲜绸缎的富商，有挑着担子吆喝的小贩，有骑着高头大马、挎着刀剑的江湖客，甚至还有几个穿着僧袍的和尚和摇着羽扇、摇头晃脑的书生！
人声鼎沸，喧嚣震天，各种口音混杂在一起。赵铁柱感觉自己像掉进了一个巨大的、光怪陆离的蜂巢里，脑子嗡嗡作响，连方向都找不着了。
“喂！傻柱子！发什么呆？跟上！别跟丢了！”孙秀秀清脆的声音在前头响起。她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这种大地方，虽然也好奇地打量着四周，但脚步轻快，目标明确——直奔位于城东的聚义庄。
赵铁柱赶紧收回快要掉到地上的下巴，紧了紧肩上的包袱，握紧那根给他安全感的木棍，小跑着跟上孙秀秀，眼睛却依旧像不够用似的，东张西望。
“秀秀妹子，你看那人！背那么大一把刀！得有好几十斤吧？”
“哇！那个和尚！好胖！一顿得吃多少饭啊？”
“咦？那个卖糖人的，捏的小人儿咋还会动？比清平镇那个厉害多了！”
他像个刚进城的土包子，看什么都新鲜，嘴里不停地发出惊叹，引得路人纷纷侧目，有的掩嘴偷笑。
孙秀秀被他吵得脑仁疼，没好气地回头瞪了他一眼：“闭嘴！少说多看！别给姑奶奶丢人！英雄大会快开始了！”
一提到“英雄大会”，赵铁柱总算收敛了点，但那双充满好奇和兴奋的眼睛，依旧亮得像黑夜里的灯笼。
穿过几条熙熙攘攘的大街，拐进一条相对宽敞、两旁栽着高大槐树的街道。远远地，就看到一座气派非凡的大宅院。朱漆大门敞开，门口蹲着两只威风凛凛的石狮子。门楣上高悬一块巨大的乌木匾额，龙飞凤舞地刻着三个鎏金大字——“聚义庄”！
此刻，聚义庄门口更是热闹非凡！车马几乎把半条街都堵住了。各式各样的人物正络绎不绝地往里走。有穿着劲装、步履沉稳的武林名宿，有神情倨傲、背负长剑的青年才俊，有坦胸露怀、扛着巨斧的莽汉，也有穿着怪异、眼神阴鸷的旁门左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无形的、混杂着期待、戒备、兴奋的紧张气息。
门口站着几个穿着统一青色短打、精神抖擞的庄丁，正在查验英雄帖，引导客人。
“哇！这么多人！都是来打王麻子的？”赵铁柱看着眼前这阵仗，激动得手心冒汗，扛着的木棍都忘了放下。
“小声点！”孙秀秀低喝一声，整理了一下衣衫，拿出那张皱巴巴的英雄帖，拉着还处于震撼状态的赵铁柱，朝门口走去。
“两位，请出示英雄帖。”一个面容和善的中年庄丁拦住他们。
孙秀秀递上帖子。庄丁仔细看了看，又抬眼打量了一下两人。孙秀秀虽然风尘仆仆，但眉宇间带着英气，腰间的短剑也显示并非普通人。但当他的目光落到赵铁柱身上时，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粗布衣裳，沾着泥点的破布鞋，肩上扛着一根油光水滑、明显是刚砍下来不久的木棍（赵铁柱坚持认为这是他的武器），怀里还抱着个裹得像烧火棍的破布卷（他的“宝剑”），再加上那副东张西望、满脸写着“我是谁我在哪”的土气样…怎么看都像是走错了地方的乡下小子。
“二位…是一起的？”庄丁迟疑地问。
“对！我们一起的！”孙秀秀赶紧点头，拉了拉还在伸着脖子往里瞅的赵铁柱。
庄丁又看了看英雄帖，确认无误，才侧身让开：“二位里面请，英雄大会在内厅举行。”
“多谢！”孙秀秀松了口气，拉着赵铁柱快步走进大门。
一进聚义庄，赵铁柱感觉眼睛更不够用了！好大的院子！青石铺地，宽敞得能跑马！两边是抄手游廊，廊下摆放着兵器架，上面插满了寒光闪闪的刀枪剑戟。院子中央已经黑压压站满了人，三五成群，或低声交谈，或抱拳寒暄，或闭目养神。各种口音，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江湖”氛围。
“天…天爷…这么多人…”赵铁柱感觉呼吸都有点不畅了，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木棍，仿佛这样能给他带来一点安全感。他那双充满好奇和敬畏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在人群中扫来扫去，看看这个背着门板一样大刀的壮汉，瞅瞅那个手指修长、腰间挂着十几个小皮囊的瘦子，又瞄瞄远处几个聚在一起、穿着华丽、神态倨傲的年轻人…
“傻柱子！别乱看！跟着我！别走丢了！”孙秀秀低声提醒，拉着他想穿过人群，找个稍微靠边的地方站着。
就在这时！
赵铁柱光顾着看左边一个耍流星锤的光头大汉，没注意脚下有个微微凸起的青石板，也没看到前方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穿着玄色劲装、虎背熊腰、正与旁人说话的中年汉子，正要转身！
“哎哟！”赵铁柱脚下一个趔趄，身体顿时失去平衡！
他慌乱中想稳住身形，扛在肩上的木棍却因为动作幅度太大，棍头猛地向前一戳！
“哐当！”一声脆响！
木棍不偏不倚，正戳在旁边一张放茶点的红木高脚方桌的桌腿上！力道之大，竟将那沉重的方桌撞得猛地一晃！
桌上摆着的几碟精致的点心、几杯热气腾腾的香茗，顿时遭了殃！
哗啦啦——
瓷碟茶杯翻滚着摔落在地，摔得粉碎！精致的点心滚落一地，沾满了尘土。滚烫的茶水四溅开来！
“啊！”旁边一个穿着鹅黄衣裙、正要去拿点心的年轻女子被溅起的茶水烫到，惊呼一声，花容失色。
整个内厅门口这一片区域，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到了肇事者——还保持着前倾姿势、一脸懵逼、肩上扛着“凶器”木棍的赵铁柱身上！
“嘶——”周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有人幸灾乐祸，有人皱眉摇头，更有人带着看好戏的表情，目光在赵铁柱和那个被他撞到桌子的魁梧汉子之间来回扫视。
那魁梧汉子显然也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他缓缓转过身，脸色沉了下来。他约莫四十出头，国字脸，浓眉如墨，鼻直口方，下颌线条刚硬如刀削斧劈。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手，骨节粗大，布满厚厚的老茧，手背上青筋虬结，仿佛蕴含着开山裂石的力量。此刻，这双手正微微握拳，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瞬间弥漫开来，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几分。
他目光如电，带着审视和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冷冷地扫向还僵在那里的赵铁柱。
赵铁柱被他那目光一扫，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像被一头猛虎盯上，后背的汗毛瞬间炸起！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扛着木棍，张着嘴，傻愣愣地看着对方，连句道歉的话都忘了说。那根惹祸的木棍，此刻像根烧红的烙铁，烫得他肩膀发麻。
完了！闯祸了！赵铁柱心里哀嚎一声，冷汗“唰”地就下来了。他感觉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让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哪里来的野小子？没长眼睛吗？”魁梧汉子身边一个穿着锦袍、手持折扇的青年，眉头一挑，率先发难，语气尖刻，“撞翻了雷庄主的桌子，弄脏了柳姑娘的裙子，还傻愣着？连句人话都不会说？”他口中的“雷庄主”，正是那位气势迫人的魁梧汉子——黑石城聚义庄庄主，“奔雷手”雷万钧！
“奔雷手”雷万钧！赵铁柱虽然不认得，但这名号在英雄帖上可是响当当的！是这次英雄大会的发起人！自己竟然…竟然撞翻了他的桌子？！
赵铁柱的脸瞬间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想解释，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腿肚子都有点转筋了。
那雷万钧眉头皱得更紧，眼中闪过一丝不耐和厌恶。他显然把赵铁柱当成了不知天高地厚、混进来捣乱的闲汉。他缓缓抬起那只蒲扇般、布满老茧的大手，似乎就要有所动作。
就在这千钧一发、气氛紧绷到极点的时候！
“雷庄主息怒！”
一个清脆悦耳、带着急切和歉意的声音响起！孙秀秀像一道蓝色的影子，飞快地从赵铁柱身后闪出，挡在了他和雷万钧之间！
她先是对着那位被茶水溅到的鹅黄衣裙女子深深一福礼，语速飞快，态度诚恳：“这位姐姐，实在对不住！我这同伴是第一次出远门，没见过世面，一时看花了眼，脚下不稳才闯了祸！惊扰了姐姐，烫着姐姐没有？妹妹在这里替他赔不是了！”她声音清脆，态度真诚，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和歉意，让人很难生起恶感。
那鹅黄衣裙的女子原本柳眉倒竖，但看到孙秀秀清丽可人、态度诚恳，又看了看赵铁柱那副傻愣愣、明显吓坏了的土气模样，心中的气也消了大半，只是冷哼一声，没再说话。
孙秀秀又立刻转向脸色沉凝的雷万钧，再次深深一揖，姿态放得极低：“雷庄主！小女子孙秀秀，与同伴赵铁柱，是持英雄帖从清风镇赶来参加大会的！我这同伴是个实心眼儿的乡下小子，没见过这等大场面，刚才光顾着瞻仰雷庄主您的风采，一时失神，脚下不稳才冲撞了桌案，绝非有意冒犯！他笨手笨脚，言语木讷，但心地纯善，嫉恶如仇！在清风镇，就是他打跑了恶狼帮强抢百姓口粮的喽啰！听闻雷庄主广发英雄帖，召集天下豪杰共抗恶狼帮，他更是激动得几宿没睡好，背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就急着赶来了！一心就想跟着雷庄主您这样的英雄好汉，为百姓除害！还请您大人大量，看在他一片赤诚、又初入江湖懵懂无知的份上，饶过他这次莽撞吧！”
孙秀秀这番话，说得又快又清晰，条理分明。先是点明身份（有英雄帖），再解释原因（乡下小子，初入江湖，被雷庄主风采震慑），接着点出赵铁柱的优点（心地纯善，嫉恶如仇，在清风镇打过恶狼帮），最后捧高雷万钧（跟着英雄除害），再诚恳求情（初入江湖懵懂无知）。一番话说下来，既给了雷万钧台阶下，又把赵铁柱的莽撞归结于“赤诚”和“仰慕”，无形中化解了大部分火药味。
果然，雷万钧听完孙秀秀的话，紧皱的眉头微微松开了一些，审视的目光在孙秀秀身上停留片刻，又落到还傻愣愣杵着、脸色煞白的赵铁柱身上。他注意到赵铁柱背着的包袱下，那件粗布衣衫似乎确实有包扎过的痕迹，再看赵铁柱那副老实巴交、吓得不轻的样子，确实不像故意捣乱。
周围的议论声也小了许多。有人低声议论：“清风镇？就是那个被恶狼帮祸害得不轻的小地方？”
“听说前阵子是有两个年轻人打跑了恶狼帮的收粮队…”
“乡下小子，第一次来这种场面，也难怪…”
“哼！乡下小子就能撞翻桌子？没规矩！”那锦袍青年还想说什么。
雷万钧却摆了摆手，阻止了他。他沉厚的目光再次落在赵铁柱身上，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既是初入江湖，又心怀侠义，这次便算了。不过，行走江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是基本，莽撞只会害人害己。下次注意。”
“是…是！谢…谢雷庄主！俺…俺记住了！”赵铁柱如梦初醒，赶紧学着孙秀秀的样子，笨拙地抱拳躬身，声音因为紧张还在发抖。
雷万钧没再理会他，对旁边的庄丁吩咐道：“收拾一下。大会快开始了，引众位英雄入席吧。”说完，他转身，龙行虎步地朝内厅深处走去，那股迫人的气势也随之收敛。
一场风波，总算在孙秀秀的机智应对下，有惊无险地化解了。
庄丁们迅速上前清理地上的狼藉。孙秀秀长长舒了一口气，感觉后背都渗出了一层细汗。她转过身，看着还心有余悸、脸色发白的赵铁柱，气得伸手狠狠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
“哎哟！”赵铁柱疼得一哆嗦。
“你个死柱子！笨牛！差点害死我们！”孙秀秀压低声音，咬牙切齿，“让你别乱看！让你小心点！你那眼珠子是长在后脑勺上了吗？雷万钧你也敢撞？！要不是姑奶奶我反应快，你今天就得被人扔出去！”
赵铁柱揉着被掐疼的胳膊，又是后怕又是感激，看着孙秀秀那张因生气而微红、却依旧光彩照人的小脸，心里五味杂陈：“秀秀妹子…俺…俺又给你添麻烦了…多亏有你…”
“知道就好！”孙秀秀白了他一眼，气呼呼地整理了一下被弄乱的衣襟，“赶紧把你那破棍子收起来！抱着你那‘宝剑’！别扛着了！看着就傻气！跟我进去！再敢东张西望，眼珠子给你抠出来！”
赵铁柱赶紧把惹祸的木棍从肩上放下，紧紧抱在怀里（他还是舍不得扔），又把那破布卷的“宝剑”往怀里塞了塞，老老实实、低眉顺眼地跟在孙秀秀身后，像只犯了错被主人教训的大狗，再也不敢乱瞟一眼，小心翼翼地随着人流，朝着聚义庄内那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英雄大会内厅走去。
经过刚才那一场惊心动魄的“亮相”，赵铁柱那点初来乍到的兴奋和好奇，彻底被紧张和小心翼翼取代了。这英雄大会，果然不是那么好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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