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儿挂在树梢,清冷的光勉强穿透层层叠叠的枝叶,在临时营地外的空地上投下些破碎斑驳的影子。营地里的篝火成了远方一点暖红的微光,人声低语模糊地传来。夜风掠过林子,树叶沙沙作响,像藏着无数窃窃私语的小鬼。赵铁柱独自待在这片林间空地上,汗珠子顺着鬓角往下淌,后背的粗布短衫湿了大半,紧紧贴在皮肉上。
他手中那把破剑,在月下闪着暗淡的光,被他舞得呼呼生风。劈、砍、撩、刺,都是那神秘老头临别前教他的几招底子,他自己又添了些蛮力与想象进去,毫无章法,全凭一股子气势往前冲。可练来练去,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就像锄头使不顺手,劲儿使了十分,地里的草却没刨掉几根。他越练心里越躁,喘着粗气停下,抹了把脸上的汗,盯着手里的剑,眉头拧成了疙瘩,嘴里忍不住低声嘟囔:“老头儿,您这路数……到底藏着啥门道啊?咋练着练着,倒像个没头苍蝇了?”
正犯愁,一股子浓烈又熟悉的劣质酒味儿,毫无征兆地混在夜风里,猛地钻进了他的鼻子。赵铁柱下意识地抽了抽鼻子,这味儿……太熟了!他猛地扭头,循着味儿望去。
空地边缘,一棵歪脖子老榆树的阴影底下,不知何时多了个黑黢黢的人影。那人影松松垮垮地倚着树干,手里似乎还拎着个东西。月光吝啬地挪动了一点,恰好落在那人一只破了洞、露出脚趾头的旧布鞋上。再往上,是同样破旧、沾满油渍和酒渍的袍子下摆。
“老酒鬼!”赵铁柱心头一跳,脱口喊了出来,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惊喜。
“嘿嘿……”树影底下传来几声沙哑的干笑,像破风箱在抽动。老酒鬼慢悠悠地从阴影里挪出来,月光照亮了他那张沟壑纵横、醉意朦胧的脸。他晃了晃手里那个油亮的葫芦,葫芦里发出液体晃荡的声响。“小子,深更半夜不睡觉,搁这儿瞎扑腾啥呢?啧啧,瞧瞧你这剑舞的……”他咂咂嘴,浑浊的老眼斜睨着赵铁柱手里的剑,毫不掩饰地摇头晃脑,满是嫌弃,“跟醉汉抡烧火棍似的,乱七八糟,没个看头!连我老人家喝迷糊了都比你这强百倍!”
这话像根烧红的针,狠狠扎在赵铁柱心尖上。他脸腾地一下涨得通红,一股不服输的犟劲儿直冲天灵盖。他猛地攥紧了剑柄,剑尖直指老酒鬼:“少吹大气!有本事……有本事咱俩过过招!”声音因为激动有点发颤。
“过招?”老酒鬼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喉咙里咕噜着浑浊的笑声,“就你这三脚猫?行啊,正好给老头子醒醒酒!”话音未落,他那佝偻的身子竟鬼魅般向前一滑,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眨眼就到了赵铁柱眼前,一股浓烈的酒气和汗酸味扑面而来。
赵铁柱头皮一炸,根本来不及细想,完全是靠着连日练剑的本能和身体里那股子蛮力,口中一声暴喝:“看招!”双手握剑,用尽全身力气,对着那模糊的影子就是一个毫无花哨的猛劈!剑锋破开空气,发出沉闷的呼啸,气势倒有几分吓人。
谁知老酒鬼连眼皮都懒得抬,身子只是极其随意地一扭,像根被风吹歪的芦苇,轻飘飘就躲开了这雷霆万钧的一劈。赵铁柱一剑落空,巨大的惯性带着他向前踉跄一步。还没等他稳住身形,一只穿着破布鞋的脚丫子,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伸到了他脚后跟处。
“哎哟!”赵铁柱只觉脚下一绊,身体彻底失去平衡,像个沉重的麻袋,“噗通”一声,结结实实摔了个大马趴,手里的破剑也脱手飞出,“哐啷”一声掉在几步开外的泥地上,沾满了草屑和泥土。
“啧啧啧,”老酒鬼慢悠悠地收回脚,抱着酒葫芦,居高临下地看着趴在地上啃了一嘴草腥气的赵铁柱,语气里满是戏谑,“小子,你这剑啊,比你家锄头可沉多了吧?抡起来费劲,还容易把自己撂倒。”
赵铁柱摔得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胸口闷痛,脸颊贴着冰凉湿润的泥土,那点热血上头的冲动瞬间被摔得七零八落,只剩下满心窝囊和不服气。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嘴里不服输地嚷道:“你……你耍赖!不算!”
“赖?”老酒鬼嗤笑一声,浑浊的老眼在月光下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精光,“江湖上刀头舔血,你死我活,谁跟你讲规矩?恶狼帮的王麻子跟你讲赖不赖?”他蹲下身,凑近些,那股浓烈的酒气熏得赵铁柱直皱眉,“小子,打架不是种地,光有傻力气顶个屁用!你那剑,看着呼呼生风,全是虚的!‘乱’不是瞎扑腾,‘风’也不是没头苍蝇!”
这话像一把无形的锤子,狠狠敲在赵铁柱的心口。他挣扎的动作停住了,趴在那里,喘着粗气,脑子里嗡嗡作响,反复咀嚼着老酒鬼的话——“乱不是瞎扑腾,风不是没头苍蝇”。老头教他时,似乎也提过“心意如风,剑势自生”之类玄乎的话,可他一直没懂。
“那……那该咋整?”赵铁柱抬起头,脸上沾着泥巴,眼睛却死死盯着老酒鬼,眼神里那股不服输的倔强里,终于混进了一丝急切求教的亮光。
老酒鬼看着他这副狼狈又认真的样子,浑浊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他慢吞吞地站起来,用脚尖随意一挑,地上那把沾满泥巴的破剑便“嗖”地一声飞起,稳稳落入他枯瘦的手掌。
“看着!”老酒鬼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
他佝偻的身形似乎挺直了那么一瞬。没有花哨的起手式,只是手腕极其随意地一抖。那柄破剑在他手中仿佛活了过来,发出一声短促而清越的嗡鸣。剑光乍起,不再是赵铁柱那种大开大合、力劈华山的气势,而是像林间骤然掠起的一阵怪风!
剑影翻飞,快得几乎看不清轨迹。前一瞬还在左侧撩起,下一瞬已如毒蛇吐信般刺向右下方,再一眨眼,又化作一片模糊的光幕当头罩下。剑势刁钻、突兀,转折间毫无征兆,完全违背了赵铁柱所知的任何招式套路,却又奇异地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韵律,像狂风卷过山林,树枝乱摇,落叶狂舞,看似杂乱无章,却蕴含着自然狂暴的力量和难以预测的轨迹。剑锋破空的声音不再是沉闷的呼啸,而是变成了细密、急促、令人心头发紧的“嗤嗤”声,仿佛无数条无形的鞭子在抽打空气。
赵铁柱看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嘴巴微张,完全忘了爬起来。他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后背的冷汗瞬间浸透了湿透的衣衫。这剑……太快!太刁!太……太不要脸了!完全不知道下一剑会从哪里冒出来!如果刚才老酒鬼用这种剑法对付他……他打了个寒颤,不敢想下去。
剑光骤敛。
老酒鬼的身影重新佝偻下去,仿佛刚才那令人心悸的一幕只是幻觉。他随手把那把沾满泥巴的破剑往地上一扔,“哐当”一声,刚好落在赵铁柱手边,剑身上的泥点似乎还带着刚才那阵“怪风”的余威。
“瞅明白没?”老酒鬼的声音恢复了那种醉醺醺的沙哑,抱着酒葫芦又灌了一口,酒液顺着嘴角流下,沾湿了乱糟糟的胡子,“你那剑,劲儿都在胳膊上,笨!劲儿得在手腕上,在指尖上!像剁饺子馅儿,腕子得活!像抽陀螺,指头得巧!”他用那只枯瘦、指甲缝里全是黑泥的手,点了点自己的手腕和指尖,“念头到了,劲儿就跟着到了,别让死力气拖着你跑!‘乱风’……嘿嘿,乱的是对手的眼,可不是你自己的心!”
赵铁柱趴在地上,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刚才那阵令人心悸的“怪风”剑影,还有老酒鬼那几句粗俗却直指要害的比喻——剁饺子馅儿?抽陀螺?腕子活?指头巧?乱对手的眼?……
一股奇异的明悟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猛地窜过他那因练剑而疲惫、又因挨摔而混沌的脑子。他猛地伸手抓起手边的破剑,顾不上满身泥土,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身体还有些发僵,胸口的闷痛也没消,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死死盯着手中的剑。
他不再去想那些死板的招式,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刚才老酒鬼手腕抖动、剑随意转的那种感觉。他试着放松紧绷的肩膀和手臂,将意念集中在那只握剑的手上,手腕微微发力,轻轻一抖——
嗡!
一声极其微弱、却清晰可闻的剑鸣,竟真的从那柄破剑上发出!虽然微弱得如同蚊蚋振翅,远不如老酒鬼那一声清越,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赵铁柱自己的心底!
成了!他心头狂跳,一种从未有过的、难以言喻的奇妙感觉从握剑的手腕瞬间蔓延到全身。仿佛这把破剑,第一次与他有了某种模糊的感应。
老酒鬼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在那声微弱的剑鸣响起时,眼底深处似乎闪过一丝极其短暂的讶异,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他那张醉醺醺的脸上又堆满了惯常的惫懒和不耐烦。
“哼,马马虎虎,算没蠢到家。”他抱着酒葫芦,哼哼唧唧地转过身,一副随时要走的样子。
“前辈!”赵铁柱急忙叫住他,声音因为激动和刚才的领悟而有些发颤,“您……您总帮我,为啥?”
老酒鬼脚步顿住,没回头,只是侧着那张胡子拉碴的醉脸,月光勾勒出他深刻的皱纹轮廓。沉默了一两息,那沙哑的声音才慢悠悠地响起,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意味:“看你小子……像块没咋雕琢的烂木头,傻是傻了点,心倒不歪。”他顿了顿,喉咙里又咕噜一声,像是咽了口酒气,“给你提个醒儿……那恶狼帮的王麻子,不过是条冲在前头的疯狗罢了。他背后……嘿嘿,还有人呢。”
“背后还有人?”赵铁柱心头一紧,连忙追问,“是谁?”
“天机……不可泄露。”老酒鬼嘿嘿一笑,笑声在寂静的林子里显得有些渗人,“水浑着呢,小子。想活命,想弄清楚你那个‘老头儿’的事儿,就先把你这身三脚猫的功夫拾掇利索了再说吧!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急个屁!”说完,他不再停留,佝偻的身影摇摇晃晃,像片被风吹起的落叶,三晃两晃,就融入了前方更浓密的树林阴影之中,彻底消失不见。只有那股浓烈的劣质酒气,还固执地残留在清冷的夜风里,久久不散。
赵铁柱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把刚刚发出过微弱鸣响的破剑。老酒鬼最后那几句话,像冰冷的铁块,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背后还有人”、“水浑着”、“想活命”……恶狼帮背后,竟然还藏着更深的黑手?这江湖,远比他想象中更加凶险莫测。
他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握剑的手腕,感受着那种新生的、微弱却真实的掌控感。月光冷冷地照着他沾满泥巴的脸,也照亮了他眼中翻腾的复杂情绪——有对更高深武学的向往和兴奋,有对未知阴谋的警惕和沉重,还有一股子被激起的、更加执拗的决心。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剑,又抬头望向老酒鬼消失的那片幽暗树林,眼神渐渐变得沉凝。
营地方向,隐约传来孙秀秀带着睡意的呼唤:“铁柱?铁柱!大半夜的,你跑哪儿去了?”
赵铁柱深吸了一口带着草木和酒气混合的凉气,抹了把脸上的泥,将破剑插回腰间,转身,迈着比来时沉重了许多、却也似乎坚实了一点的步子,朝着篝火的方向走去。而在他身后,那片吞没了老酒鬼的幽暗林影深处,似乎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几不可闻的叹息,旋即被夜风吹散,再无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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